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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黎x普珉:我的生活半径一直很小

 置身于宁静 2021-11-23

李黎:韩东在最新的诗集《奇迹》中,收录了多首赠给师友地诗作。很多诗是在标题后写明“致某某”,但给你地那首,则直接以《给普珉》为题,这是不是能看出一些特殊的乃至古老的情谊?

普珉:赠友诗是个庞大的诗歌题材,在中国数量上尤其如此。从《诗经》时期就已存在,《王风·黍离》、《小雅·瓠叶》是其中著名的篇章,其后嵇康、陶渊明、王维、李白、杜甫、苏轼……都有大量作品,酬酢类诗歌在每个时代都蔚为大观。新诗以来,当代诗人写得更多,有给古人的,有给外国人,有给大人物的,有给普通人的。韩东在其诗集中编辑了一卷“致敬之诗”,说明他重视这类题材,其实《奇迹》中的“梦中一家人”、“悼念”两卷也可归入这类题材。

赠人诗不怕多写,只怕写不好。我记得1986年发表一组诗歌时,《当代小说》主编、诗人孙国章就其中一诗建议我不要以赠某人为诗题或副题。他没有说明原因,我自己倒是考虑了很多年。我的结论是可以避免认知上的错误给诗歌本身带来硬伤。写首诗给别人是一件雅事,但也可能因为作者的偏见或者没见识羞辱对方。认识一个人是很难的,如何在一首小诗里交代一个人,大家都欢喜又不庸俗更不容易。不确指其名的《赠某某》,要比直指其名的诗歌在写作更宽泛,诗人的态度也会超然人物之上。人物出现在诗作中,既是一种用典的方式,也是给人打标签,对诗人境界的要求比较高。

我与韩东交往见面极少,彼此交往显得更书面化,跟我交往极多的是岩鹰,岩鹰与韩东的交往也比我多。《给普珉》一问世,岩鹰读了就说,韩东写给你的这首诗很好。我尤其注意到韩东前后改过几次,使这首诗更准确达意。

李黎:回到《给普珉》这首诗:有时,我心中一片灰暗/想找一个远方的朋友聊一聊/因为他在远方。//他的智慧让他卑微而勇敢地生活/笑容常在/像浑浊世界里的一块光斑。//走路,买菜,坐单位的班车……/他酿造一种口味复杂的酒/把自己给灌醉了。//我常常想起他的醉态可掬,他的酒后真言。这首诗朴素而且精准,起码我看了之后,是觉得完全呈现了你们的友情,以及你的现状的。其中“智慧”“笑容”“走路”“灌醉”几个字,基本上可以构成你的现状,我还能记得2015年初夏我去济南玩,离开时你带我们吃午饭,完全没有考虑到我们火车时间,事实上我们是耽搁了火车,好在改签特别方便,但对你某种意义上的无视时间、节奏缓慢的生活充满羡慕。对这种犹如从刀光剑影中退隐下来的现状,你个人怎么看待?

普珉:竟然误了你的火车,我要表示歉意。我自己也时常误火车误飞机。就是真没这个概念,心不在焉吧。

我对规范与效率从心里抵触,对城市的理解不到位,一直喜欢乡土化慢生活,真要做什么事也不急,总以为做什么事不是自己去拼,是时间使然,“酿造”就是时间沉淀的过程。

韩东这首诗,形式上写一个人,主要还是写他自己发现,或写他未然的自己,或群体中一个不同的个例存在,诗歌中一个令人疑惑的标本。

李黎:你在《光阴的梯子》前言《诗歌是生活的余绪》一文里说:“我写诗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期间有五年的停顿。前期是拿诗歌当作艺术的事业来做的,是所谓的理想作怪。进入九十年代,因为消遣自己内心郁积的需求重新开始写诗,诗歌此时成为我个人生活一个重要出口,是生活的余绪……”结合你的年龄,这段话让人非常感慨,无数像你一样的同辈人,在八十年代都把诗歌作为一项事业、一种追求,而到了九十年代后,大量的诗人消失了,隐匿在各行各业和日常生活中,永久沉默。相对于这样的人,你还是回来了,虽然你也把自身的诗歌写作调整成毫无“开疆拓土”的野心,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你怎么看待八十年代那种巨大的爆发和比爆发更有力的沉默静寂?

普珉:喜欢写作对我而言是一个特盲目的事情,从小喜欢读书,也乱七八糟得喜欢写。以为写写东西就能当个作家就不拿作家当回事,报考大学志愿时,都是反复犹豫,觉得既然喜欢写作,那就专门学习一下是应该的,就读了中文系。这是无知选错了方向。回头看所谓“前期是拿诗歌当作艺术的事业来做的”还是夸大了事实,就是个学艺阶段吧。这个学艺期还真是漫长,原因是我选择写作这个方向之际,既大大低估了“作家”这种存在,也大大高估了自己写作的可能性,就是特别盲目吧。作家或者写作,并不是高玉宝写一本《高玉宝》,或者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写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一个作家素养即使不是天生的,也是后天磨炼而成。毕竟学习了多年的写作,也别无所长,所以又重新开始写作消遣人生,比较随意随性而为。我这个人不写信,不写日记,偶尔写写诗,阮籍所谓咏怀诗,遣怀而已。并不当自己是个诗人。毕竟我不是什么作协曲艺协会的人,只是偶尔发表个小诗而已。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诗歌爆发确实引人关注,其本质上和文学无关,和时局变动、经济不发达、精神消费匮乏、和有知识的人选择不多有很大关系吧。不过,当代伟大的诗人与作家则来自那个年代。即使2000年后网络诗歌兴起,写作者的素养有了巨大提高,文化娱乐也特别丰富了,好的诗人也多了,伟大却说不上。比较写作者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有深度,2000年后的写作者有广度,也只能说,作者的素养,深度比广度更重要,搞学术研究也是如此。

不知你说的“比爆发有力的沉默和静寂”是什么意思?混圈子就比较响?不混圈子就寂静?就大陆而言,这样那样的写作总是各种急功近利既是事实又无可非议。一个人是泡沫,一个或几个时代都会成为泡沫,我活着,自己知道就好。

李黎:还是在《诗歌是生活的余绪》一文里,你写到,“作为当代人,我和本民族的历史与传统文化是一种隔绝的状态,和西方文化也断无关系。这种心灵和文化上的空乏与缺失,形成了我的诗歌写作的动力。”这实在是一段极端诚实的话,因为现代以来,我们面对的两大传统、源头,就是本民族的历史文化和外来的文化,鲁迅先生一生的文字可以平均三分,一是创作,二是古籍整理,三是翻译,对应了当下、传统和外来文化,堪称后世楷模。事实上很多如你这段话所说,是两者都没有关联和理解,只是生活在当下的,只是敢于这么说的人并不多。二十年过去了,你对这段话有没有调整或者改正?

普珉:我这一代或前后两三代人是人类史上奇葩,既没有文化传承也没有乡土传承。或者说一百多年来,有文化的人一直在忙于重建工作,但这种重建工作本身被不断打断,缺乏持续性。周氏兄弟都是有社会抱负的人,表现为鲁迅着重文化破坏,周作人着重文化重建。但两个人的工作都是未完成式,两个人留下的文章读懂的人不多,可以说生不逢时。

李黎:这些年你在豆瓣上写了很多作品,以历史和传统文化为主,尤其是关于《诗经》、关于商周变革的一些文化随笔,给人的感觉是,你在舒适的生活之余,诗人的身份和感受依然在起作用,在促使你做一些“溯源”的事情?

普珉:不是诗人身份,是读者身份。大陆文化传承历经多次断代,夏商之间有断代,前汉时期有断代,蒙元、满清之间皆有断代。专家说汉魏风尚是汉人文明的巅峰,这种说法大可质疑。因为秦国兴起,周文明基本断绝。比较上博简中的孔子论诗,一本《诗经》自汉代起完全被误读了,2500年以来基本读进了烂泥塘中。我读《诗经》、《楚辞》,因为这两本书是夏商周文明基本载体。做笔记是读书之余的消遣。是尝试正确认识《诗经》、《楚辞》,只是尝试一下,希望以后能专门拿出时间做这件事,希望《诗经》、《楚辞》这样的上古作品在当今社会恢复其鲜活的特征,而不是停留在纸上的古典。这算是一个读者的理想吧。

读《诗经》、《楚辞》,要读那个时代的历史寻找准确理解作品的必由之路,夏商周文献匮乏,想像的空间大,也是个训练想像力的场域,陈寅恪的以诗证史的方式在这个场域中还是很有用的。如果现实中没有努力可换取的灵魂欣悦,将精力投掷在虚无的空间中也是一种选择吧。

李黎:这些年你一生生活在济南,至少自明代开始,这里就是一个南北分界点和交通要道,看明代的驿站地图,几乎和今天的京沪线重叠。但济南这些年确实不在当代文学的核心位置,你怎么看待这个城市,以及它给予你的生活方式?

普珉:就地理位置、经济资源而言,济南是个比较尴尬的城市,这个地方的泉水在世界上都是独特的存在,却未形成独特的城市风貌。如今和所有中心城市一样,人多、高楼多,不那么宜居。山东是红色老区之一,特别讲政治,我也并未进入本地文学圈。济南诗人孔孚写作独特,在八十年代初对本地诗歌有较大影响(我知之不多),然后就是山东大学八十年代初学生写作很给力,出了韩东、小君、杨争光等人(他们都是78级79级学生)。韩东办《老家》诗歌杂志时,已经毕业去了西安,其中的作者也多是山大78、79级的学生。

1984年我到济南,岩鹰90年代中后期到济南,有很长一段时间,外地诗人路过济南都会找岩鹰,这段时间,但对我而言喝酒远比文学有意思。2000年后我开始了解这个城市,因为觉得客居时间太长不了解这个地方是不对的。至于当代文学核心圈,如果有的话,一直在北京吧。这地方我偶尔路过,跟文学没啥关系。

城市叫生活更美好,并不是口号,但我对城市要求不高,更喜欢济南老城区(2.6平方公里)这样的小城镇。如今我只是远离自然,偏居城市一隅,最近的大自然就是天空。我的生活半径一直很小,仅限于徒步所能覆盖的范围。

就城市而言,我觉得南京是个地道的文艺城市,比较像巴黎上世纪上半叶的巴黎,搞文学也好,搞美术也好,搞音乐也好,搞生活的也好……还真是骚得一逼。

李黎:个人感觉,在豆瓣的自出版、微信的强力传播之下,你也曾活跃过一阵,很像当年的论坛、博客让很多消失的诗人重新现身一样。但你毕竟更安于生活和酒,好像你只是做了一些尝试就放弃了,就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走路,买菜,坐单位的班车……”这些事物上了。这是性格使然,还是有深入的思考?

普珉:豆瓣电子书原来是个挺有意思的东西,一旦出版公司化就没意思了。所以电子书、自由发布、版权保护什么的……网络公司一直没玩好吧。此外,在网上可以训练持续性的写一个东西,也可以了解自己的读者。我对写作的各种考察一般都基于传播学理论,所以在网络上的活动有时也是需要。互联网发达以后,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平台,从论坛到博客,从豆瓣电子书到微信公众号……一直不满意。

体情察物是写作者的重要功课,在某种层面里,如今的大学老师还真不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大知识分子,蹲不了象牙塔也没有象牙塔可蹲,又和外界有着很大的距离,如何克服这种距离,满大街走路、了解城市不失为一种方式;天天买菜做饭也如此,去菜市场可以选择不同路径,做个饭菜可以简单可以复杂,照顾到心情与环境;坐班车是要卡点的,坐在单位人中间,说话不说话都要集中精神……都是在尽量接近身外之物,或感受、发现一些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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