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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兹10首(张东颖译)

 置身于宁静 2021-11-23
作者简介 莎朗·奥兹(Sharon Olds),1942年生于旧金山,毕业于斯坦福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获2016年华莱士·史蒂文斯诗歌奖。迄今已出版诗集九部,其中《雄鹿之跃》(Stag’s Leap)获2013年普利策诗歌奖和T.S. 艾略特奖,《死者与生者》(The Dead and the Living)获全美书评奖,《撒旦说》(Satan Says)获旧金山诗歌中心奖。 奥兹的诗歌继承了惠特曼式的身体性传统,从女性琐碎的日常生活中挖掘诗歌主题,使之上升到与某些宏大抽象的诗歌主题比肩的高度。现任美国诗歌学会主席马克·多迪评价其诗歌“极富勇气与德性智慧,坚定地探求个人体验”,具有“非凡的力量”。奥兹的诗风坦率大胆,诗歌意象的奇崛、节奏的张力和结构的艺术性恰到好处地服务于诗人对于自身及周遭生活的审视,对个体情感的真实暴露,对欲望和创伤体验的发掘,乃至对人类历史与社会的反思,为当代诗歌的发展开辟了新领地。  驿站 写作后从船坞返回 我走近房子 看到你大公式的长脸 在仿羊皮纸灯罩下的光里 火焰的颜色 你胡子上那只优雅的手。你细长的 眼睛找寻草地上的我。你张望着 有如君临一扇狭窗 你是君主之后。静静地,不带 一丝羞涩你打量着我 这跑到船埠写作的妻子 一旦一个孩子入睡 把另一个留给你。 你狭长的 嘴,如弓一样灵活, 没有弯曲。我们在那刻的真谛里 度过长长的一瞬,诗歌 像偷猎游戏一样沉重地垂于我的双手。 帝王蝶 整个清晨,当我坐着想你, 帝王蝶飞过。七层之上, 河的左岸,它们一路 向南,翅膀是你手的深红 像屠夫之手,隆起的 翅脉像你的伤痕。 我几乎感受不到你硕大粗糙的 手掌,你的抚摸那么轻柔, 昆虫腿精致的皲裂擦过 我的乳房。没有谁曾 这样触碰过我。我不知道怎样 张开我的双腿,但感受到你的大腿 覆满金红的汗毛, 张开 在我的双腿之间像 一双翅膀。 你的腿上,我的血印形似蝶铰—— 有翅翼的标本—— 然后你离开,像总要离开一样 一次又一次,蝴蝶飞舞 成群掠过窗外,迁徙 到南方蜕变,穿越 夜色中的边境,弥散的血红 云雾,你之下我的身体, 大迁徙的美与寂静。 我回到1937年5月 我看见他们站在大学的正门前, 我看见我父亲漫步穿过 赭色砂岩的拱门, 红砖在他的脑后闪着微光 像弯曲的血片,我 看见我母亲身后夹着几本薄书 站立在小砖砌成的柱子边 背后熟铁铸成的大门仍敞开着,在 五月的空气里,如剑的栏尖锃亮 他们就要毕业了,他们就要结婚了, 他们还是孩子,他们沉默着,只知道自己 很纯真,不会伤害任何人。 我想走上前去对他们说,停下 别这样做——她不是适合你的女人, 他不是适合你的男人,你们将做出 自己无法想象的举动, 你们将对自己的孩子做糟糕的事, 你们将遭受前所未闻的痛苦, 你们将痛不欲生。我想走上前去 在五月末的阳光里对他们说, 她渴切而漂亮的脸庞转向我, 她单薄美丽的处子之身, 他高傲而英俊的脸庞转向我, 他单薄美丽的处子之身, 但我没那么做。我要活着。我 拿起他们,就像拿起一对男女纸偶 让他们的臀部像火石碎片一样相互撞击,仿佛 能迸射出火花来,我说 做你们想做的吧,我会讲述你们的故事。 地形学 我们飞越整个国度 上床,铺开身体 精致地交织在一起,像两张地图 面对面,东方对着西方,我的 旧金山对着你的纽约,你的 法尔岛对着我的索诺马,我的 新奥尔良深陷于你的德克萨斯,你的爱达荷 在我的五大湖上闪耀,我的堪萨斯 向着你的堪萨斯燃烧,你的堪萨斯 向着我的堪萨斯燃烧,你的东部 标准时间嵌入我的 太平洋时间,我的山地时间 贴着你的中部时间跳动,你的 太阳从右边迅速升起,我的 太阳从左边迅速升起,你的 月亮从左边缓缓上升,我的 月亮从右边缓缓上升,直到 四个天体 在我们之上燃烧,把我们封在一起, 直到所有的城市都成双, 所有的州都是联邦,同一个 国度,不可分割,人人都享有自由和公正。 人生仪式 当客人们来到我儿子的派对 他们济济一堂—— 小人儿们,一年级的小人儿们 有着光洁的腮帮和下巴。 手插在口袋里,他们站成一圈 推搡着,谋求一个好位置,小争执 爆发又平静。一个对另一个说 你多大了?六岁。我七岁。那又怎样? 他们彼此对视着,看见 对方的瞳仁里微小的自己。他们 清了很多次嗓子,一屋子小银行家, 抱着手臂皱着眉。我可以 痛打你一顿,七岁的对六岁的说, 在他们身后的餐桌上,深色蛋糕,浑圆厚重有如 炮塔。我的儿子, 脸颊上的雀斑似肉豆蔻的颗粒, 胸脯窄得似模型船的 轻木龙骨,一双长手 冰凉瘦削,宛如那天他们把他从我的身体里 引出时一样,他作为主人 代表全体大声发言。 我们可以轻松地杀死一个两岁小孩, 他用清晰的声音说道。其他人 表示赞同,他们清清嗓子 像将军一样,放松下来开始玩 打仗游戏,庆祝我儿子的生辰。 奔跑 当我到达机场,我奔向前台, 买了机票,十分钟后 他们告诉我航班取消了,医生 说过我父亲不会活过今夜 而航班取消了。一个留着深金色小胡子的 年轻男子告诉我 另一趟直飞的航班 七分钟后起飞。看到那边的 电梯没有,下到 一楼,右转,你会 看到一辆黄色巴士,在泛美第二航站楼 下车,我 奔跑着,毫无方向感的我 准确地冲到了他所指的位置,一只鱼 敏捷地逆流而上。 行前收拾行李只用了五分钟, 我大包小包地跳下巴士, 撒腿就跑,行李 在身后把我甩得左摇右摆,仿佛 为了证明我还在物质法则的约束下, 我跑到一个胸戴白花的男子跟前, 从不插队的我,说 帮帮我。他看看我的机票,说 先左拐再右拐,上自动扶梯后 继续跑。我笨重地上了扶梯, 在扶梯顶端看到一个走廊, 我深吸了一口气,对自己说 再见了身体,再见了舒适, 我用双腿和心脏竭力奔跑,仿佛 我很开心这样全力以赴, 只为此生能再触摸他一次。我奔跑着,行李 磕碰着我,滚动着滑出 偏斜的轨迹,我见过女人奔跑的 画面,她们的行李 绑在袖子上,攥在拳头里,我强劲的 心脏放任自流, 我跑到17号登机口,他们 正升起厚重的白色菱形舱门 关闭机舱。像个身段苗条的人似的, 我一个侧身 滑入针眼般的隙缝,然后 我沿着走道走向父亲。飞机 坐满了人,人们头发闪亮, 微笑着,机舱内笼罩着 一层金色的内啡肽般的光, 眼泪潸然而下, 就像人们上天堂时一样。我们 从大陆的一端悄然起飞 直到轻盈地降落在另一端。我走进他的房间 注视着他缓缓起伏的胸部, 整夜 我都注视着他的呼吸。 残腿的战斗机飞行员 他抱着他的右腿肚子 托起整条腿,伸直, 转身,让右腿跨入驾驶舱, 滑入座位。他用手 帮助左腿屈膝,拉入舱内, 用力关上舱门,然后驾着飞机 翻越群山。在空中 没有人能行走,每个人 都是坐着的鸭子,他开始侧飞进攻。 他无所畏惧, 即便是自己的棺材——见鬼,身体的一部分 已经是橡木了,如果 再失去双臂,也可以换掉。他想做的 就是猎获更多目标, 将其击落在地,像鸟落入口袋里 无用的双脚耷拉在袋口。 清晨7点 在敞开的浴室门 和门框之间,在那一隙空气中, 我看见我母亲的冬季睡袍 在清晨像女巫的长袍似的起伏。 她长时间地躲在那扇宽门 背后,然后悄声走出, 弓着背,瘦小,体重八十九磅,穿 淡蓝色法兰绒睡袍,手指上戴着 入睡前忘摘下的蓝宝石。 她走到我面前努努嘴 等我吻她问候早安。这是 那个曾打过我的女人——她的吻一向很棒, 浓烈让人迷恋。她坐在我旁边的 椅子上,荡着娇小玲珑的腿, 凝视着我,带着温柔的渴盼。 我递给她一本西方鸟类指南, 她惊叫起来,难以相信能收到 这么多鸟儿的图片,彩色的!她说 她开始理解:有月亮 就有了诗;现在有鸟儿 就有了诗——有月亮,有鸟儿, 有诗,还有分享。又一次,她说, 她如何知道她孕育的 是我,她如何能知道?她如何知道 她将这样为我骄傲?她荡着那婴儿般的 腿,凝视着我。你有 最漂亮的嘴唇,她说,如此 善良有女人味。还有最美的 下巴,坚强,又温柔。然后 她告诉我在1934年,毫不费力地, 唱出高音C是什么感受, 张开双臂做出一个胜利的姿态。她 暗淡的充满药水的双眸透着乳蓝 像先知的双眸。我注视着她:我母亲 是个先知。我是先知的女儿——有 音乐,月亮,有鸟儿,诗歌,还有母亲。 雄鹿之跃 而我们最爱的红葡萄酒标签上的画 看起来像我的丈夫,纵身跃过 悬崖,奋力挣脱我。 他的皮毛粗糙而舒服,他的脸庞 宁静,恍惚,反刍, 两只鹿角向后伸展 朝着臀部,每一叉齿向上生长, 分出枝桠,像他大脑的模型,古老, 笨拙。他承载着骨盘 从悬崖边跃升, 如梦。当有人逃离,我的心 便跳跃。即使逃离的对象是我, 我也一半站在逃离者一边。如此安静, 空荡,他走了。我像一片原野, 一片不见人踪的陆地。快逃—— 让那些能自救的人 逃走吧。一次我看见一幅铜版画, 一个小人儿被钉在 鹿角十字架上。我觉得我是他的受害者, 而他仿佛也是我的受害者,我担心当他奋力跃起 那张开的鹿腿 以错误的姿势弯曲。哦,我的伴侣。我曾为他的忠诚 骄傲,仿佛那是一种赞美,而不是 半梦半醒的状态。我写到他时,他会不会觉得 必须头顶着我的诗集 保持姿态行走呢?或者像挂起的一对鹿角? 当猎人用葡萄酒 冲洗鹿肉??哦,跳吧, 跳吧!当心岩石!旧日的誓言 必须为他的新生活, 甚至性生活 祝福吗?最初,当我还不能分辨我俩, 我为此害怕。在他毛茸茸的 肚子下,远处,坐落着葡萄园的 平坦远景,藤蔓尚未枯萎,根部 干净,酒瓶在吹管末端 生长,如忧郁、绿色、摇曳的呻吟。 乳房之诗 像其他同卵双胞胎一样,她们 成年后可以很好地分辨出彼此。 一个快速地皱着眉, 皱着脑袋,皱着机敏的智力。另一个 在星座里梦想, 有着猎户座的雀斑。我十三岁时她们诞生, 成长,半露于我胸部之上, 如今她们年届四十,聪明,慷慨。 我在她们里面——也可以说,在她们下面, 或者说我携带着她们,有她们之前我活了那么多年。 我不能说我就是她们,虽然她们的感受几乎就是 我的感受,就像和爱人在一起。她们, 对于我,像是不得不施出去的礼物。 据说男孩子崇拜这一类的东西, 几乎为此挨饿, 逃不过我的眼睛;一些年轻人 爱她们,以他们希望被爱的方式。 整整一年她们都在呼唤我那离去的丈夫, 对他歌唱,像一对湿漉漉的 赛壬,在剥落的岩石上。 她们无法相信他已离开,这不是 她们的语汇,她们由承诺 练就——像字面上信守的誓言。 有时,此刻,我会握着她们一会儿, 一只手一个,一对寡妇, 悲伤深重。她们是给我的礼物, 也是给我们的,像乳婴般, 渴望兴奋和满足。现在又到了 相同的季节,他搬出去的 那周。他没有对她们轻声说过 在这里等我一年吗?没有。 他说,上帝与你们同在,上帝 与你们,同在,上帝—再见,此生 余下的日子,漫长的虚无。她们 不懂语言,她们仍等待着他,我的上帝 她们多么愚蠢,甚至不知道 她们终有一死——与之相伴,我猜想, 是甜蜜的,新鲜的,一对不知死亡的 存在,无端受苦的活物。 译者简介 张冬颖,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美国文学博士在读,研究方向为美国当代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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