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红萍的婚姻

偶然听到老家亲戚说，红萍死了，水塘里淹死的，她神智不清。红萍是本村人，1963年生，终年才53岁。我一声叹息，真正是红颜薄命。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农村，经济尚不发达，本村的女孩子很少有读到高中的，一般地，小学毕业或初中读一年即辍学，因为考上中专或大学的希望也相当渺茫。红萍就是其中一员，小学都未毕业，便早早辍学，因其兄弟姐妹六人，家庭经济困难。红萍的父亲说，读个小学三年级，在农村够用了，认得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

红萍出落得漂亮，五官端正，皮肤白晰，晒不黑，不像我们夏天一场太阳晒下来，就成了“黑丫头”，红萍当年在村里绝对算得上一枝花，加之她喜欢笑，文静，话语不多。不像我们整天像喜鹊，叽叽喳喳。

自红萍16岁起，媒人就踏破了门槛。最终，红萍20岁那年，她父亲信任自己的妹妹，即红萍的姑妈，答应了姑妈做的媒。男方是姑妈的邻居，早年丧母，父子两人相依为命，家境尚可。重要的是，小伙子长得很帅，性格温和，无不良嗜好，外貌跟红萍很般配。红萍心里对这门亲事也很满意。

那时候的农村，男女之间授受不亲，顶多拉拉手，还脸红。男方父亲性急，在他们相处五个月后即提亲，红萍父母觉得女儿终归是要嫁人的，答应了结婚请求。

1983年的冬天，红萍穿大红棉袄，欢天喜地地踏进了夫家的门，憧憬着未来的幸福生活。

第三天回门时，红萍的母亲发现女儿似乎有心事，有点闷的样子，心里想着或许是刚出嫁，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适应而已，没有深究。

红萍结婚后，有姑妈做邻居，婚后生活似乎很平静，姑妈比较满意，那父子待侄女不错，从未听见他们大声对红萍嚷嚷过，当时农村已承包到户，家里重活不让红萍干。侄女在婆家似乎养尊处优。

结婚一年了，红萍的肚子不见动静，姑姑、母亲都问过，红萍欲言又止。长辈想着，不急，两口子都很年轻，来日方长。

婚后第二年，仍是没有动静。红萍有时到姑妈家里坐一坐，说自己夜里老睡不好。姑妈说，你为什么睡不好？我看你干活少了，累了自然就睡得着。

时光飞逝，婚后第三年，红萍的肚子仍是没有动静。姑妈有些急了，问过侄女，侄女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原因来。

接着，姑妈发觉侄女不太对劲，头发不梳，脸不洗，说话经常颠三倒四，脸色很差，完全没有了婚前的白晰红润模样，孩子也没有生呀，不应该。

有一天，红萍的公公对姑妈说，儿媳估计是病了，精神不太正常了，半夜里还爬起来哭，好吓人，出了事，我家担当不起，你找机会通知下你哥嫂。

姑妈慌神了，仔细一观察，侄女分明已经病了！她经常一个人喃喃自语，问她，她莫句其妙地笑。姑妈跑回了娘家，把侄女的事告诉了娘家哥嫂。

红萍被父母接回了娘家休养，仍是不行，她已经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做父母的非常心疼，她母亲单独跟女儿呆在一起时，趁她清醒时，盘问她结婚的这3年婚姻生活细节。她得知一个吃惊的事实：女婿患有“见花谢”病，这是农村的俗称，即现在所说的阳痿。红萍结婚3年，仍是女儿身。

没有人知道，这3年里，红萍是怎样走过来的，没有人知道，这3年里，她内心有过多少挣扎和无奈。母亲哭了，3年里，女儿忍受了多少苦，又羞于启齿……直到把自己压抑到疯癫。夫家现在一脸的嫌弃，意思是不想要她了。

红萍的母亲到底没有忍住，找到红萍夫家，大闹一番，连哭带说，引来不少人的围观，女婿的那点隐秘私事，搞得村里人尽皆知。红萍母亲在亲家那里闹够了，跑到隔壁小姑子那里，指责小姑子做媒太不像话，把自己的亲侄女送进火坑！红萍姑妈一脸的委屈，我一个农村妇女，我怎么知道他有那种病啊，外表又看不出来。姑嫂二人也闹得不欢而散。而且，从此以后，姑妈几乎不去娘家了，怕见哥嫂。

红萍迅速离婚了。这场婚事，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村里的妇女们三五个一群，窃窃耳语，对我们小孩，讳莫如深，我们当时听不懂。有人说，红萍太傻，洞房里发现了问题，应该马上分开，也不至于吃那么多的苦。以至于后来的几年里，村里几个姑娘都是怀孕后结婚的，没有大人觉得大惊小怪，做父母的，似乎都在小心翼翼地躲避暗礁，不想葬送女儿的人生。

在那个相对保守的年代，红萍如此的结局，似乎可以解释得通。只是从此以后，本来就有些内向的她，更加沉默了，常常一个人呆坐着。

离婚后，父母积极给她治疗，差不多一年，红萍基本恢复了正常，只是人胖了不少，但仍算得上一个美人。

不久，有媒婆上门提亲，对方光棍，姓李，30出头，比红萍大8岁，人长得高大，那家人在镇上做点小生意，经济条件还行。此人光棍的原因是，有只眼睛因意外失明了，其他无恙。红萍的母亲这次多了个心眼，不全信媒婆的话。

红萍全家人同意了这门亲事，但红萍母亲提出，先不领结婚证，走动走动、来往来往再说，男方满口应承了下来。

红萍母亲开始有意无意让女儿去男方家小住，并暗示准女婿。来往半年后，母亲问红萍，这男的怎么样？红萍说，还好。于是，红萍再次嫁人了。

李家同样对红萍不错，几乎没让她干活，光玩。一年后，红萍生了一个白胖儿子，娘家、夫家都满心欢喜。在接下来的5年里，红萍不愿意采取计生措施，一年生一个，又相继生了5个孩子，有男有女，一共6个孩子了。李家的经济开始拮据起来，光是欠下的计生罚款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每次管计生的村干部找上门来，看到这家人的光景，也摇头，空手而归，她家里确实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拿走抵点计生罚款。

红萍丈夫每天累得疲惫不堪，为了生计，为了养活一大家子人。红萍的持家能力实在一般，脑袋似乎有时还不太清醒。某天，其中一个2岁的女儿不小心掉进水塘淹死了，红萍的精神大受刺激，旧疾复发，公婆又相继去世了。红萍丈夫感到生活似乎要绝望。

红萍的儿女个个长得像她，生得好看。

丈夫无奈，养不活5个孩子，恰巧武汉有对夫妇没有生育能力，想抱养一个孩子，男女都行。丈夫跟红萍说了，把其中的一个女儿送人，当时才3岁，红萍也答应了。武汉那对夫妻给了他们一笔钱，但有个条件：从此永远不相往来。

3岁的女儿走后，红萍尽管知道并且答应了的，她仍是像丢了魂，满村里找女儿，疯疯癫癫地，更厉害了。

1990年的夏天，我曾坐汽车路过红萍后来嫁的村子，那村子在公路边。我坐在汽车里，竟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红萍。她发胖了不少，但皮肤仍然白晰，此时的她，正扛着一截长树干走着，不知道要干什么。由于她的两只胳膊是抬起来的，护着肩上的树干，我注意到，她的衬衣有只胳膊下面撕开了口子，看得见内衣，但她的表情仍是笑呵呵的……这心酸的一幕，我至今都记得。彼时，红萍的神智应该是不太清楚的。没有人管她，关心她。或许，大家对她的精神状态都已经习以为常。或许，大家觉得，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子。而红萍，则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外人不懂，可能连她自己也不懂。

后来陆陆续有消息传来，红萍的大儿子非常聪明，基本是在外婆家养大的，舅舅供其读书，读至研究生，现在浙江某地谋得一份不错的工作。遗憾的是，儿子对母亲并没有多少感情，或许是极少在一起生活。儿子对母亲的状态几乎麻木，这不能不说是一大悲哀。

至于丈夫，由于要忙里忙外，实在无精力顾及妻子，只能由她去，也治疗过，不见好转，后来渐渐放弃治疗，基本是任其自生自灭，如路边的野草一般。

红萍的儿女都在缺乏母爱的环境里，逐渐长大、成家。年代不同了，女儿们绝对不会再走母亲的老路，重蹈覆辙，她们长大后，多少听过说母亲的第一桩婚姻。因此说，现在的年轻人同居现象，也不能说一无是处，至少，互相知道底细。当然，我本人还是不提倡婚前同居。

红萍的生活过得颠三倒四，她倒是没有什么痛苦，每天笑呵呵的，像个乐天派。

但是，在2016年的冬天，异常寒冷的一个冬天早晨，红萍失足跌入冰冷的水塘中，无人发现，直到她的尸体浮上来……

在那个相对落后、闭塞的年代，造就了红萍的悲剧婚姻，因生病，影响了她一生的生活和命运。在如今，是无法想象的。

红萍冰冷而短暂的一生，在冰冷的冬日水塘中结束了。

这人间，又有多少悲喜剧，正在上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