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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振远:娘家人|天涯·新刊

 老鄧子 2017-09-21


天有际,思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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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家人


大侄儿为女儿举办婚宴,我回了趟老家,一下车,先看到了姑姑。秋天的阳光下,老太太身子佝偻,艰难地抬起头朝我笑,满头的白发和满脸的皱褶,都洋溢出热情,不等我走近,踉跄几步,拉住我的手长时间不肯放开,问长问短,有说不完的话。姑姑快八十岁了,从我家嫁出去也有六十多年,每次看到我这个不常见面的娘家侄儿都亲切得急不可待,那会儿,我突然感到惭愧,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值得姑姑这样亲近?

姑姑这个年纪,娘家父母早已不在人世,连与她同辈的兄嫂——我的父母也过世多年,娘家剩下的只有晚辈,但在她看来,这些晚辈就是她的娘家人,有割舍不断的亲情,寄托着对娘家的思念。

不光对娘家人,连对早已人去院空的娘家宅院也充满深情。我家老宅原本有两进四合院,从姑姑离开,六十多年间经过多次改造,早已面目全非。后来,我们兄弟都先后离开了老宅,从此常年大门紧锁,老宅变成了座荒院子。没想到,姑姑仍忘不了这个娘家。去年中秋节我去看她,谈话间,她无意中说到,家里的大门如何,门前的巷道如何,言语间愤愤不平,大声斥责修巷道的主事人,对那座老宅的感情竟比我还深几分。后来,表弟告诉我,有时候,找不见姑姑了,只要到老宅门前寻,十有八九能找见。姑姑嫁在本村,却在村最西头。我能够想象,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拄根拐杖,步履蹒跚,不知用了多长时间,才走到娘家门前。然后,坐在门前台阶上,眼望紧锁的大门,回忆消逝的岁月。这个空寂无人的院落曾承载过她儿时的快乐,承载过她少女时代的青春时光,有过美好的回忆。当年,从被人敲锣打鼓从这里迎走起,她就永远离开了这个家,由女儿变为人妇。那会儿,她一定渴望大门突然打开,走出个娘家人,将她这个老姑娘迎进家门。

从姑姑对娘家人的感情,我想到了已离世十多年的母亲。当年,母亲对娘家侄儿的感情,比姑姑对我犹有过之。那是一种铭刻在骨子里的感情,至死都难以忘怀。对儿子可以冷漠,可以打骂,可以训诉。对娘家侄儿,什么时候流露出的都只有温情。现在回想,母亲对我的两个表兄,虽不一定比对儿子感情更深,但两位表兄对母亲的影响一定比儿子大,说话的分量比儿子更重。只要是娘家人说出的话,一定不能落到空处,娘家人要办的事一定要办。我清楚地记得,有次,大表兄发了两句牢骚,母亲竟一连几天睡不着觉,甚至露出惊惧的神情,问我,你表哥那话到底什么意思?我的姨表弟性情开朗,看见两位表兄,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人家是有理村的人,说什么都是对的。所谓有理村,就是母亲娘家的村子。对于母亲来说,娘家人确实永远有理。

娘家人为什么有理?按照血缘关系,一个家庭的亲族分为:母系亲族、父系亲族和家族宗亲(本家),三者比较,母系亲族所占分量最重。当婚姻形成,一个外来姑娘进入家庭后,她的靠山实际只有娘家人,以后,夫妻间发生纠纷,女人最常见的一招,是将孩子丈夫放下,跑回娘家,向娘家人倾诉。若娘家人势力大,会兴师动众,找上门为自家姑娘讨公道。有了孩子后,娘家兄弟就是舅老爷。家里但凡逢大事,舅老爷一定是上宾。生小孩过满月,给孩子成亲,舅老爷都要坐在宴席最显眼的位置。兄弟分家,舅老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要摆上一桌酒席,将舅老爷恭恭敬敬请来,从中调解后,才能立字据。

娘家像一个温暖的怀抱,令嫁出去的姑娘不时想回去重温旧梦。每年正月初三是我们这里女儿回娘家的日子。过去,套一辆毛驴车,拉着一家人,装上准备好的礼品,晃晃悠悠到娘家后,多日不见,母女有说不尽的话,诉不尽的亲情。招待姑爷是娘家每年春节期间的大事,提前准备好丰盛菜肴,既让女儿感受娘家温暖,也让女婿体会妻子娘家人对女儿的关爱。所以,初三回娘家是大事,早晨去,黄昏才回来。去年正月初三,我与妻子去岳父家,一出城,只见平时车辆稀落的乡村公路上车流如潮,行至半路,竟发生堵车,蔚为壮观的车流,排了五六公里。由此我想,每年春节期间女儿回娘家这天,可能是中国人流量最大的一天,因为,不光刚结婚的小夫妻,连妻子那样的老姑娘也要回娘家。

娘家人又是乡村女人一生的牵挂,即使父母不在了,娘家兄弟、侄儿侄女,甚至往下数过几代人,都是永远的亲人。在件事上,我的妻子最典型。十多年前,弟媳患上癌症,治病八年,债台高筑,家徒四壁。病逝后,留下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从此,照顾兄弟和侄儿、侄女,成为妻子义不容辞的责任。前几年,妻侄女初中结业,想读重点中学,分数又不够。妻子对我下了死命令:反正我兄弟没钱,孩子还要上重点,你想办法。我只得拉下脸面,四处求人找关系,费尽了口舌,终于让妻弟没花一分钱。早几年,我的女儿也遇到过相同情况,妻子甚至没问过一声,我也无能为力,不得已,只能花高价让女儿上了重点。侄女上中学后,妻子就是家长,是姑姑,也是妈。星期天,必做好丰盛饭菜等侄女回来。平时,学校开家长会、班级联欢会,必定以家长身份参加。侄女若有什么事,一声电话铃响,手头再重要的事也会放下,立马风风火火赶去。照顾了侄女,连她那年过四十的弟弟也放心不下。妻子是农村户口,名下有几亩地,二十多前年栽上了苹果树。随我搬到城里后,不可能再自己经营,若承包给别人,每年有数额不菲的承包费。妻子说,干脆让我兄弟经营了。结果,一包十几年,从来不提承包费,那几亩果树,算是白送给她弟弟了。每到苹果采摘季节,家里再重要的事也可以放下,一定要回去几天,钻进果园,风吹日晒,攀上爬下,帮弟弟摘苹果,也不喊腰疼腿疼。有几次,甚至还要拉我回去给她兄弟帮忙。又过了两年,妻弟家房子破损,一时盖不起。我家老宅正好空着,妻子甚至没与我商量,作主让妻弟一家搬进去。我能理解妻子的心情,却难免发两句牢骚,说:为了你娘家兄弟,你搭上了地,搭上了人,如今连家也搭上。妻子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说:我兄弟不是光景不行吗?在她看来,帮她兄弟,天经地义,没什么好商量的。我对女儿感叹:你妈嫁过来多少年,心还在娘家。妻子说:我不还天天为你们父女做饭洗衣,操持家务吗?我说:那是娘家没事,一旦有事,这个家就不是家了,立马会回到娘家,哪怕赴汤蹈火。

对于嫁出去的姑娘来说,娘家是永远的港湾,是一棵庇荫的大树,不管娘家家境怎样,还有什么人,都是一生的依托,即使故去,仍要靠娘家人做主。

二十多年前,一个秋天的下午,两个中年男人找到我们村,打听谁家姑娘曾嫁到一个叫前胡的村里。经长者回忆,最后落实到我家。来人是报丧的,故去的是个老太太,生于清咸丰年间,享年九十八岁。两个男人来我们村是找老太太的娘家人过去主事。当时,我父母虽还健在,却不在老家,事情落到我头上。在我的印象中,从来没有过这么一门亲戚,也从没人去前胡村走过亲戚。我还是被稀里糊涂拉去。前胡村离我们村不远,三五里路,不一会就赶到了。刚进家门,立刻被奉为上宾。坐定后,老太太两位白发苍苍的老儿子面对我这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好像没有一丁点陌生,露出谦恭的笑,对我说丧事打算如何办,要请多少桌客,花了多少钱雇的乐人,又让我看还没入殓,躺在门板上,身着寿衣,脸上盖白麻纸的老太太。我不知道白麻纸下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容,皴皱起伏,还是神态平静?却知道她与我血脉相连。见我在老太太身前停顿,马上有人向我介绍,老太太寿衣是什么时候做的,花了多少钱。接着要掀开那张白麻纸,让我看老太太的遗容,我不想打扰老人家的平静,向老人家默鞠三躬。那人停下手,拉我走到门外,看油光发亮的棺材,说花了一千多块钱,松木棺板柏木档,问我满不满意。我被说懵了,不知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看当时的情境,好像我不满意,这丧事就不能办。一时间,我感到自己将要做的事情很神圣,也很高尚。

尽管我从没有见过,也不知道老太太是谁,对这位年近百岁的老人还是充满了敬意,不光因为她长寿,还因为她在遥远的八十多年前与我同属一个家族,是我的长辈。我需要恭恭敬敬代表娘家人为她料理后事,让她入土为安。

傍晚,按规矩要接灵,乐人吹吹打打,孝子哀号悲痛,老太太遗像放在灵桌上,被抬到村头大路旁,等去墓地接灵的人回来。墓地接灵也有讲究,要去三个不同姓氏的人,俗称三姓人,分别为逝者长子和舅家人、姨家人,其中舅家人最重要,等于代表娘家人验收墓穴,看挖得合不合规矩。那天,老太太的娘家人只有我一个,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三姓人由什么人组成,我懒得过问。不一会,漆黑的夜幕中,几点灯光闪烁,渐渐走近。我站在灵桌前,听一位老者不厌其烦介绍礼数。不等说完,三位身着白粗布孝袍的汉子走近,为首一位手提马灯,率先跪倒在灵桌前。按照吩咐,我将几张黄裱纸在遗像前点燃,青烟缭绕,白花花一大片孝子齐声开哭。接着,旁边的老者递来三柱香,由我点燃,递给其中一位孝子,三揖之后,插在老太太遗像前,再将灵桌上的酒瓶打开,将酒徐徐洒在地上。鼓乐又响起,接灵队伍开始绕着村巷,一路恸哭。巷内不时横出一条长板凳,将接灵队伍拦住,这也是风俗,意思是要乐人拿出技艺,吹打一番,给办事人家增加一份热闹。每当此时,孝子们齐刷刷跪在灵桌后。我虽辈分不知比老太太的儿孙低了多少,却不用跪,因为是娘家人。好容易回到家里,再由我在老太太灵前点了纸,孝子再次恸哭。我作为娘家人才算办完了下葬前一晚该办的事。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来到前胡村,老太太的众多姻亲已坐满院落,仍有较远的亲戚随着乐人的唢呐声进门,在老太太灵前祭拜哭号。这也是古老的风俗,按照古礼,我属于外姻,陶渊明《自祭文》中有“外姻晨来,良友奔宵”之句,可见从东晋就有这种古风。这一天,我还有更重要的事,为老太太的长子或长孙捉盆主葬。这种仪式我见过许多次。丧葬时辰到时,主事人一声喊,村里帮忙的年轻人抬起棺材,逝去的亲人就要离家,从此阴阳两隔。长子或者长孙是死者最直接继承人,要头顶一只瓦盆,盆内燃纸,由逝者娘家人将瓦盆高举在长子或长孙头顶,出了大门,重重摔在地上,随着瓦盆破碎,逝者的魂魄飞升上天。至此,我作为娘家人,才算为老太太办完了丧葬中该有的仪式。

这件事过去二十多年了,直到现在,我仍没弄清这位老太太是谁,和我家到底是什么关系。她的几个年长的儿子也不清楚我叫什么,只知道我是她母亲的娘家人。

曾向父亲问过那位老太太,父亲竟也一脸茫然。找到将报丧人引到我家的老者问后才知道,原来,老太太比我父亲还高四辈,清光绪年间出嫁,娘家早就绝户,按族谱算起来,和我家关系最近。我这个晚辈,就这样懵懵懂懂当了老太太的娘家人。

后来查阅资料才明白,我那天做的事对一个嫁出去的女人有多重要。按照礼数,这是婆家人向娘家人的最后交代,意思是在丧葬大事上并没有亏待你家老姑娘。有的地方把我这样的角色叫主家,若对丧事不满意,甚至可以掀翻桌子骂人。对于娘家人来说,这是送自家姑娘最后一程。葬礼结束,葬入地下的女人,再不需要娘家人,但娘家人的责任远没有结束,以后,女人的儿子、女儿,还用血缘维系着割舍不断的亲情,有什么事,仍需要母亲的娘家人出面,直到死时,还要找个母亲的娘家人为丧事作主。

想起鲁迅先生《孤独者》中的故事,上过洋学堂的魏连殳为祖母办丧事,给祖母穿寿衣时,一群人围在跟前看,“那穿衣也穿得真好,井井有条,仿佛是一个大殓的专家,使旁观者不觉叹服。寒石山老例,当这些时候,无论如何,母家的亲丁是总要挑剔的;他却只是默默的,遇见怎么挑剔怎么改,神色也不动。”鲁迅先生说的母家亲丁就是娘家人,原来,娘家人挑剔的丧葬风俗不光我们这里有,连鲁迅先生家乡也不例外。

这件事让我明白,天生女人,让她们永远有两个家,一个是婆家,一个是娘家,婆家也许会改换,娘家永远只有一个,是终生的依靠,这也许是娘家在女人心目中地位重要的原因。


韩振远,作家,现居山西临猗县。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家在黄河边》《遥望远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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