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裂 帛

1

晚上，王琳又开始撕布条了。

算起来，她已经有两年没有撕过了。纯棉的蓝底印花布，在她手中翻转、跳舞。“滋滋”的尖利声，由低—高—低的节奏不断响起，在黑夜里显得分外响亮。

50多岁的她，撕起来毫不费劲，每个布条，一指来宽，撕得非常均匀。撕完的布条包起来，扔进垃圾桶。

王琳喜欢听撕布条时类似“滋滋”声，一声又一声的“滋滋”声，让她感觉分外悦耳，心情稍感放松。喜欢听撕布的声音还是小时候的事。腊月里，妈妈带她和姐姐、弟弟们翻过家门口的大山，山那边有一个很大的集市，妈妈要给每个孩子做新衣裳过年，都是棉布。卖家量好尺寸后，先用剪刀剪个小口子，然后两只手开始撕布。王琳觉得那撕布匹的声音好听极了，这声音意味着有新衣服穿，每年也就只有那么一次，稀罕。

心烦意乱、感觉生活绝望时，这撕布的“滋滋”声让她有一种释放的快感。她正撕得专心致志，床上的淘淘突然被吵醒了，迷糊中小声喊：“妈……妈”。王琳马上停止了撕扯，她小声嘟哝着：“真是个小冤家！”

淘淘才5岁，他的喊声把王琳带回现实。

时隔6年，家庭再次翻起大浪。

她想不通，自己本本份份，从不越矩，老天为何要一再折磨她，不愿意放过？她拿出父亲的照片，瘫软地坐在地上，瞬时泪流满面：“爸，我真的快撑不住了啊……”

6年前，王琳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丈夫林子健对她体贴，凡事都依着她。一对双胞胎女儿桃子、李子漂亮可爱，乖巧，人见人爱。夫妻俩经营着一家大型餐饮店，生意兴隆，家境殷实。

王琳开朗、外向，为人豪爽，不拘小节，人缘很好。那时的她以为这样的平安幸福日子会一直沿续下去，她以为夫妻会白头偕老、儿孙满堂、直到天长地久。

有天，在老家县城的三姐打电话给她，聊天中，焦虑的情绪很重。说小女儿小眉不听话，现在经常夜不归宿，不知道她跟一些什么人在交往，感觉不是好事。

小眉15岁就辍学，跑出去打工，由于未满18岁，只能在小厂流水线上干活，老板经常克扣微薄的薪水。嫌外面打工太苦，又跑回家。现在倒好，18岁了，整天在县城游荡，结识了一帮社会闲散人员，游手好闲。想起小时候的小眉，多可爱啊！皮肤白晰，眼睛很大，长得顺眉顺眼的，小嘴乖巧。怎么长着长着，就变了呢？而且三姐生的三女一男中，就只有她一个人另类。也许是父母宠惯了，从小什么都迁就她，两个姐姐们也十分疼爱她，凡事让着她。

三姐命苦。她性格温顺，思想保守、传统，嫁给当地一个家境还算不错的人家，男人名叫陈立柱。结婚后，三姐一连生了3个女儿（三姐没有出去工作，为了躲避计划生育，东躲西藏，吃尽了苦头，婆婆的脸越拉越长，直到生了一个儿子，婆婆才眉开上笑。超生这么多，加之陈立柱所在的工厂改制精简人，他被列在第一批的下岗职工名单中。三姐为了养家糊口，摆摊卖早点，后来慢慢租门面，开了一家小餐馆，她起早贪黑养活一大家子。日子过得很苦，总是紧紧巴巴的。从那时候起，陈立柱天天喝酒，喝醉了，更觉得满世界的人都对不起他，开始打老婆。三姐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一直隐忍着，从不跟娘家人说。要不是一个从前的老邻居提起，王琳她们还都不知道。王琳聚齐兄弟姐妹五个，把陈立柱带到外面的饭馆吃饭、喝酒，酒足饭饱后，严厉警告他：再打老婆，要剥他的皮！后面他果然老实了一些。

可怜的三姐，未老先衰，40来岁的时候，已是半头白发。想到这里，王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三姐在电话中试探地问妹妹：“你看能不能把小眉送到你那里干活？我们实在管不了她，她换个地方，脱离那帮社会上的不良朋友，兴许慢慢大点，成熟一点，会学好的。”那年，小眉18岁。

王琳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下来，三姐太苦了，这点小忙必须帮。

小眉出落得非常漂亮了，又会打扮，青春逼人，她仍是小时候小鸟依人的模样。一见面，一边甜甜地喊“小姨”，一边紧紧地搂住了王琳的脖子。让王琳一下子忘光了她叛逆的英雄事迹，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被牢牢地唤醒，剩下的只有疼爱。

“姨父好！”小眉对子健眉开眼笑。

林子健搓着双手，“嘿嘿”直笑：“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小眉帮忙王琳打理餐饮店生意，人机灵，勤快，见事做事，不挑。王琳一度认为三姐在电话中对女儿的评价不实。

小眉干活卖力，王琳作为小姨，丝毫不含糊，开的薪水达到店里管理人员的水平。在S市的工薪族中，算得上中上等。

一年多后，小眉显得成熟了很多，20来岁的年纪，谈吐、举止、妆扮都不俗，加上天生丽质，已经出落得亭亭立玉、大方得体。王琳的心里无限宽慰，对待她就像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小眉每次领了薪水，会变着法儿给小姨、姨父买点礼物孝敬，她和桃子、李子也相处很和谐，就像亲姐妹一样。王琳觉得自己又多了一个女儿，能干、漂亮。小眉一直和他们一起住在郊区的别墅里，内外事务，她都帮忙打点。

王琳夫妇在业内界已经摸爬滚打了20余年，结识了不少生意上的朋友。不断有朋友争先恐后地给小眉介绍男朋友，有的干脆想着她能做自己的儿媳妇。这些，让好强的王琳心里充满自豪感，她觉得老天待她不薄，岁月静好。小眉这么争气，苦命的三姐心中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下来了。

介绍的男孩一拨又一拨，都很优秀，但是小眉一个也没看上。

王琳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到底希望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不过她想小眉还小，也不是很着急，慢慢挑。

桃子、李子读初三，毕业班。

他们一家五口经常一起出去旅游，这是一个快乐的大家庭。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常常引来其他游客羡艳的目光。

日子不紧不慢地流淌着，直到她有天误了飞机，中途返回家的那天，她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2

那是个炎热的三伏天，王琳和丈夫商量着想在另一个N市开家类似的餐饮店。王琳买了飞机票，准备飞往N市先考察一番。飞机因雷暴雨天气而晚点四五个小时，王琳又感觉胃疼得难受，就想着先回家，养养胃，考察的事缓些时间再说，毕竟身体要紧。

她到家时，已经是快吃午餐的时间，这个点，家里应该没人。子健和小眉应该都在店里忙，桃子、李子在外面补课。她进了家门，却听到了争吵声，来自二楼的卧室，听声音好像是小眉的声音，她马上跑上楼，竟看到小眉赤裸着上身，旁边站着的赫然是林子健。

王琳瞬间明白了什么，她浑身发抖，站在卧室门边，呆若木鸡。

眼见为实。王琳不想知道更多的细节，细节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她想要的是结果。一时间，她的脑袋一片空白，乱极了。非常希望这一幕是发生在梦中，假的。

然而，却是真的。

王琳离家出走了三天，她要让自己好好地静一静，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三天后，她回家了。她的心如死灰，表情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也不主动提，她在等待着他们两个开口。林子健一直躲闪、回避。

小眉告诉小姨，她已经怀孕5个多月，找私人诊所做了B超，是个男孩。小眉跪在了小姨面前，深刻忏悔，并且哀求小姨离婚，因为她之前在县城曾经宫外孕过两次，孩子的父亲是谁她都不知道，都是酒后失控的结果。妇产科医生警告她：她以后正常怀孕的可能不大，若想要小孩，恐怕只能做试管婴儿。这次好不容易是正常怀上的小孩，她不想堕胎。

王琳听到这里，愤怒的情绪终于爆发：“你竟然这么自私！你想到过我的脸面没有？你想过桃子、李子的感受没有？我不会离婚的。”

小眉听了，竟然以死要挟。王琳感到恐惧，想到了苦命的三姐，若小眉真的死了，三姐的心该有多痛。再说，这个男人对她已经恩断义绝，毫无留恋之处。离就离吧。

小眉的肚皮日渐隆起。王琳想听听丈夫的说辞，林子健说，是小眉主动找他的，而他为了要个男孩，故意使小眉怀孕，然后带她去做B超鉴定性别。他打算让小眉到外地生下孩子，然后给小眉一笔钱补偿，让她远走高飞，再嫁人。

“你把全世界的女人都当傻子？就你聪明？”这样的一个男人，竟然跟他同床共枕17年，真的是不可思议。王琳感到恶心极了，这一刻，她只想尽快离婚，离开这个让她伤心的男人。

只是可怜了一对女儿，正在初三的关键阶段。

协议离婚手续很快就办好了，他们想先隐瞒着桃子、李子，等她们初中毕业考试完了，再慢慢告诉她俩。所以，王琳暂时还是住在家里。

然而，小眉日渐隆起的肚皮泄露了一切秘密，桃子和李子感觉父亲的举动太反常了。少女敏感的心马上知道了实情。

桃子的表情僵硬，还是照常上学、下学，好像活在真空一样。而李子反应强烈，她砸光了父亲最钟爱的摆件，还撕烂了父亲的衬衣，然后离家出走了。

王琳带着一颗受伤的心，和前夫找遍了整个S市的角落，也没有找到李子，李子发来信息：你们不要找了，我不想回那个肮脏的家！你们放心，我不会自杀，也不会再上学了。妈妈和姐姐保重身体。

三姐终于知道发生在妹妹家的裂变，她赶来S市，哭得十分伤心。为了不争气的女儿，也觉得万分愧对妹妹。而林子健仿佛是局外人一样。

几个月后，小眉生下了淘淘，林子健的喜悦心情溢于言表。这时候，离家出走的李子竟然也回到了家中。

离婚协议上，桃子随母亲，李子随父亲。

3

王琳和桃子在市内另一处安了家。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她疯狂地迷恋撕布“滋滋”的声音，只有这声音才能让她安静下来。夜静人深时，她一个人就上演撕布协奏曲，一个人听。

只是她的心里十分牵挂小女儿李子，辍学，连个高中文凭都没有，等于是文盲，将来在社会上怎么立足。她不想再走进那栋别墅，只是电话联系女儿，或者约女儿出来吃饭什么的，李子很配合。

日子似乎慢慢平静了下来，桃子的成绩一直非常优秀，只是性格有些内向，不怎么爱说话，跟以前像换了一个人。

高考填报志愿时，桃子竟然特地选中一所离家最远的大学。

大学里，她拒绝男生的求爱，她把自己包在厚厚的壳里。她的心窗等待愿意付出耐心、真心来爱她的那个人来打开。

桃子告诉母亲，其实她早就知道母亲撕布条的秘密。桃子说：“妈，你知不知道，周朝有个褒姒有个特别的嗜好，喜欢听裂帛的声音，于是周幽王命人取丝帛送到褒姒寝宫，叫有力气的宫女每天撕裂给褒姒听。人家褒姒是享受，而你撕扯的是自己的心。”

王琳泪无声地滴落。

王琳接到前夫的电话，说李子可能在外沾染上了毒瘾。她再次感到晕眩。李子被送进戒毒所，成功戒毒了，大家都以为会没事的。谁知，不久后再次复吸。王琳感到绝望。

过了一段时间，王琳再次接到前夫的电话，说小眉也在吸，是李子教的。现在家里两个人吸食毒品，家产已经侵蚀掉了一半。餐饮店靠他一个人打理，淘淘没人管，只有请个保姆照顾，保姆经常趁没人时打他，打得狠。他在家里偷偷安装了监控，看到的。

李子对妈妈说：“我是故意去吸毒的，让他败家，小眉也是我故意引诱她吸的，我就是要让林子健不得好死。”

“他是你爸爸！”

“他为了生个儿子，不择手段，伤害了我们。活该。小眉也活该，让她生不如死！”

看着脸型因生气而扭曲的女儿，王琳再次陷入绝望之中。

绝望之中，王琳想到了正在3000多公里外读大学的桃子，想让她劝劝妹妹。谁知道桃子只是简短地回复：生死有命，劝也没用，不劝。她感到气愤，这个孩子的心怎么就这么冷酷呢？亲妹妹啊。

林子健很快疲惫不堪，老得非常快，头发全白了。家产全部化成了灰，供两个人吸毒。餐饮店低价转让了，带淘淘的保姆也只能辞退了，现在只剩下一个空壳别墅，还抵押给了银行贷款过。

李子又被送进戒毒所。

不久后，小眉想通过帮人带毒品来换取毒品吸食，她竟然任人摆布，采取体内带毒，查出来了。小眉被公安抓了，等待她的是判刑坐牢。

王琳的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有天，王琳接到以前老邻居的电话，叫她赶快来别墅看一看，不对劲，小孩子哭闹得非常厉害。

王琳赶过去，开不了门，里面只传来淘淘撕心裂肺的哭声。打110，110警察在仔细核实了她的身份和了解家中的实际情况后，帮她开了防盗门。

屋里的情形让她大为惊骇：林子健坐在地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淘淘吓得大哭不住，屋子里被他翻乱七八糟，应该是找食物所致。

王琳拿出积蓄，联系了一家精神病院，把林子健送了过去住院治疗，把淘淘带回了家。

她去精神病院看望过林子健，医生说他比刚来时强多了，基本上是清醒的时候多，还要治疗一段时间才能出院。

或许是良心发现，医院里的林子健清醒时向王琳忏悔，说他当时只一心想要个儿子，他还说，其实小眉没有过宫外孕的经历，都是为了骗王琳离婚编出来的谎言。小眉则是更喜欢他的金钱。

王琳心想，已经过去的这些，对她来说，不重要了。她想对前夫说：“你害了两个女儿！”又担心刺激他，加重病情，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她还能说什么呢？

王琳抬头望见一株大樟树上，最后一片落叶，在春风中摇摆，说不清它是留恋大树，还是被大地吸引？樟树叶坚强，它熬过了冬天，却熬不过春天。

万事万物，都有规律，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