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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稿选粹】赵彦红|寻访她的城

 新锐散文 2021-11-25


新锐散文

情怀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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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她的城

燠热难耐的酷暑渐始消退,九月初的上海终于现出几许初秋的清凉,是适合踏寻古迹拜访故人的好时节。
比如我,就在寻访一个念叨了千百遍的名字和她留下的芳踪。上海这个光怪陆离处处飘荡着传奇的魔性之都,近百年来和她的姓名紧密关联着。李怀宇在《张爱玲的“凉”》中说他第一次到上海采访:“有一位老前辈告诫我:在饭局不要随便评论鲁迅与张爱玲,因为和你同桌者,要么是鲁迅迷,要么是张爱玲迷。”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上海滩,她的风头像她的奇装异服一样,一时无两。即使在她去国69年、离世26年后的今天,上海的街头书吧依然随处可见关于她的讲座,海报上印着她高昂着头睥睨一切的那张标志性照片,无数人不远千里万里来到这里,捕捉着关于她的每一缕讯息。
她根本就是个传奇——一个以张爱玲为名的传奇。
自从在太行山上的小城长治做了十来期关于张爱玲的文学分享后,热心的听众和友人但凡来了上海,总要瞻仰这位传奇女作家的故居,也不忘拍一些照片发给我。时间久了,我的手机里居然存下不少张爱玲故居的图片——都是常德公寓的。存得多了,我倒有些惶愧了
——关注张爱玲多年,竟然不曾造访过她的旧居——那些陪伴她生长写作,承载着她的欢喜伤悲,弥漫着她濡湿的呼吸和隽永的语言的建筑——实在是遗憾。
也因此,这个秋意初起的九月,借送蓝兔赴苏州上学的机会,特意到上海寻找她的踪迹。
常德公寓的繁华上海梦

静安寺常德公寓是一幢灰色的六层建筑,6楼5室正是张爱玲自香港大学休学归来后与姑姑张茂渊一起居住的地方。她步入文坛的叩门之作、蜚声上海滩的经典作品几乎都出自这里,尤其是,她与胡兰成那段惊世恋情也发生在这里。
来上海瞻仰张爱玲故居,或寻访她的芳踪,在熙熙攘攘的现代化大都会捕捉她遗留的气息,常德公寓几乎是“张迷”们的不二选择。朋友们发给我的图片,也无一例外的都是这里。这里自然也成为我们此行的第一站。
有时觉得上海就有这样的好——在岁月的风云变幻与无数的世事沧桑之后,许多历史的痕迹还是那么完整地保留下来了。在胡兰成著的《今生今世》里,记着他从上海女作家苏青处得到了张爱玲的住址——静安寺路赫德路口192号公寓6楼65室 。司美娟著的《张爱玲传奇》提到张的住址为静安寺赫德路192号爱丁堡公寓6楼5室。 
我们乘地铁到静安寺,靠手机导航很容易找到位于今常德路195号的爱丁堡公寓,即现在的常德公寓,两人指的是同一个地址。车水马龙的街头,伫立着一栋砖灰色的欧式建筑,灰色的外墙上挂着一块灰色的牌子——是上海市政府1994年公布的优秀历史建筑。上面写着:原为爱林登公寓。钢筋混凝土结构,1936年竣工。装饰艺术派风格。
现在的常德公寓完全是居民住宅,也有说是被一位资深张迷买下来——整栋楼还是张爱玲的房间?不得而知,猜想应该是爱玲住过的605室吧。总之不能入内。站在紧闭的楼门前,我想象着烟雨濛濛的梅雨时节,身着旗袍的年轻女作家坐着黄包车远远驶过来,因为地基陷落的原故,门前积水很深,黄包车渡过那白茫茫的积水来到门前,她轻巧地跳下来,推门进楼。突然有些心跳,我下意识地推了推楼门——竟然推开了!这意外的惊喜驱使我轻轻走进去,楼道地上铺着淡青色的马赛克磁砖,左手侧大约是门房——方形的大玻璃窗户下是暗红色的木质信箱,有点像欧式的壁炉,楼道正中是豆绿色的电梯门,电梯左侧是步梯。并没有人经过,但我心跳加快,担心万一碰上人把自己赶出来。但想想今后大约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此刻距离张爱玲那么近,甚至空气中都弥漫着她的呼吸,她的软糯的上海话,不继续上去太遗憾了。干脆心一横,带着几分做贼似的慌张,沿着楼梯快速往上走。
终于到了六楼,在靠墙角的拐角处,找到了605室,暗红色的木门紧锁着。呆呆地凝视着,想象着当年刚从南京回来的胡兰成,拿着苏青提供的这个地址,轻轻叩响房门,从此开启了一段甜蜜又苦涩的恋情。在这间公寓里,张爱玲写出了她平生最重要的作品《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金锁记》……才华横溢的张爱玲藉此蜚声上海滩。也是在这间公寓,她和胡兰成共读《诗经》,品诗评画,情至浓时,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歇”。他们签下婚约,从此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成为多少痴男怨女的爱情梦想!之后胡赴武汉办报,移情小周,抗战胜利后亡命天涯;爱玲温州寻夫,绝望而归,最终分手……历史像电影镜头一幕幕回放,眼前只有紧闭的房门和静悄悄的楼道。不敢耽搁太久,匆匆下了楼。
大约是来此寻迹或凭吊者甚众,楼下贴心地开了一家张爱玲主题书店,叫千彩书坊(Colorful Bookstore),很多“张迷”来此“朝圣”。书坊里灯光幽暗,弥漫着怀旧的空气。暗黄色的书架上摆着各类张爱玲作品,以及介绍她、研究她的作品。淡黄底子暗红色印花的墙壁上挂着张爱玲身穿宝蓝色浴袍眉眼低垂的大幅油画,旁边是老上海风格的红木咖啡桌椅。不时有“张迷”进来,在此坐坐,叫杯醇香的咖啡,随意地翻几页书,带着几分惆怅离去。
坐在书店张爱玲的油画下留影,看书,一时恍惚如梦。
有古墓清凉的张家老宅

从千彩书坊出来,我们来到位于康定东路87号的张家老宅。
这是一座建于清末民初的仿西式建筑。前后两栋三层楼,中间有天桥连接。砖红色的外墙,拱形的西式窗户,木质的窗格,是西风东渐的产物。位于苏州河边的这处老洋房是张爱玲祖母——李鸿章女儿李菊耦的陪嫁物。辛亥革命时,爱玲的祖父母张佩纶李菊耦离开南京,逃难到上海建了这所维多利亚风格的气派洋房。
1920年9月,张爱玲在这所老宅出生。两岁时,她随父母搬到天津,八岁那年,他们重返上海。先是住在很小的石库门房子,红油板壁令儿时的爱玲感到一种紧紧的朱红的快乐。不久,出国留学的母亲黄逸梵回来,一直沉溺于鸦片中的父亲张廷重也痛悔前非,到医院戒了毒。一家人搬进了一所花园洋房里,爱玲写了三张信纸并画了图给她天津的朋友,“粗俗”地夸耀着新家的漂亮可爱。这里的一切因为母亲的缘故,在爱玲看来都是美的顶巅。她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享受着自出生以来最快乐的少年时光。然而好景不长,她父母协议离婚,父亲带着她又搬进一所弄堂房子里。
不久,父亲再婚,他们重又搬回爱玲出生时的张家老宅,此时,她已是上海圣玛丽亚女校的一名中学生了。在学校,她聪慧过人,文采斐然,成绩优异,但又懒散,板滞,疏于交际。这时期她写作的《迟暮》《霸王别姬》《牛》显示了天才的文学才华,也预示着未来震惊文坛的必然性。
她住在学校,很少回家,也许她心里认为没有了母亲的家早已算不上自己的家,况且那里住着的是她的父亲和继母。对于这处大宅子,她说:“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而在阴暗交界的边缘,看得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
如果说母亲于她代表着一个新世界——现代、新鲜、浪漫,那么这所老宅子连同里面的人则意味着陈旧、腐朽、阴郁,她不喜欢,也看不起。但她必须留在这里,与父亲、继母、弟弟、佣人们,与鸦片的云雾,与阴沉沉的光阴一起,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她当然不甘心就此沉沦,她有着海阔天空的计划——中学毕业到英国留学,想学画卡通影片,想比林语堂还出风头,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
1937年,张爱玲中学毕业。8月,淞沪会战爆发。因为住宅邻近苏州河,夜间炮声隆隆,张爱玲到母亲处住了两周。回来那天,继母问她为啥没说一声,她回答已和父亲说过。继母刷地打了她个嘴巴,她还不了手,挣扎中父亲冲过来,揪住她,拳脚相加,毫不留情。次日,她姑姑来说情,被她父亲打伤。她被关起来,又生了沉重的痢疾,半年的时间里,她望着淡青的天,担心自己死在这里。临近阴历年的一天,身体渐愈的她成功逃出这处自己出生的老宅,从此再未回来。
她如同一只鸟,飞离这阴郁的屋与人,飞向辽阔的天空,飞向日后传奇的人生。
我们站在这幢往昔的幽深老宅前,看见墙上挂着“上海市石门二路社区文化活动中心”的牌子。既是公共场所,进出并无人阻拦过问。褐红色的木质地板映着白色屋顶上的牛角灯,散发出幽幽的光。一楼的墙壁上张贴着爱心暑托班的巨大海报,艳丽的色彩和卡通图案有着与这老宅不相宜的活泼天真。踏着红色地毯铺过的木质楼梯,上到二楼,宽敞的大厅,偌干个房间,是活动中心的教室。有琴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偶尔也有几个人经过。转来转去,并不能找到张家留下的痕迹。据说一楼辟有“张爱玲书屋”,供“张迷”们探访凭吊,我们也并没见到。
在上海的最后居所长江公寓

长江公寓是张爱玲在上海的最后居所。
1947年6月,张爱玲斩断对胡兰成的最后一缕情思与眷恋,绝然分手。为避免胡再来找她纠缠,干脆与姑姑搬离爱丁堡公寓,迁居梅龙镇巷弄内的重华新村。1950年4月又搬到位于黄河路的长江公寓301室。在这里居住两年后,她远赴香港,从此告别上海,也告别人生最华彩绚烂的篇章,步入平淡苍凉的下半场。
我从挂在千彩书坊墙壁上的一个镜框里看到长江公寓几个字,突然有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在脑中搜索良久,蓦然一个激灵,想起来了——我们此行居住的酒店附近不就是长江公寓嘛!黄河路65号凤阳路口,国际饭店斜对面,正是长期被“张迷”们忽略的长江公寓。
长江公寓原名卡尔登公寓。记者刘莉芳在《张爱玲从长江公寓谢幕上海》一文中援引《上海掌故辞典》介绍,卡尔登公寓在1934年由沙逊洋行业广地产公司投资兴建,由凯司洋行设计并监工,次年竣工。因为临近卡尔登大戏院,就取名为卡尔登公寓。当时建成时,内部地板全部用细柳安木,并配备高级卫生设备。总之,完全算得上当时的高级公寓。
在长江公寓居住的两年,正是张爱玲人生转折的节点。情感方面,与胡分手后的孤寂落寞萦绕于怀。创作方面,新中国成立后,整个上海一派崭新景象,向以旧社会没落大家族为创作背景和来源的张爱玲遇到了“瓶颈”——如何在崭新的时代书写新的故事,特别是转向以劳苦大众为主体的写作方向,成为她新的困惑。
1950年3月25日,张爱玲以梁京为笔名,在《亦报》连载长篇小说《十八春》(后改名《半生缘》),再获成功。随后,张爱玲又在《亦报》连载长篇小说《小艾》,这也是她努力转型,以下层人民为创作对象的全力尝试。
这年7月,张爱玲参加了上海第一届文艺代表大会。参会的人中,男的都穿着人民装,女的也都剪短了烫发,穿着列宁装。坐在后排的张爱玲穿着旗袍,外面罩了有网眼的白绒线衫,与周围人群显得格格不入。随着政治空气的日渐紧张,她开始思考今后该何去何从。居住在长江公寓的日子,也许是她反复思量徘徊纠结最多的日子。
参观完常德公寓和张家老宅次日,我们特意来探访近在咫尺的公江公寓。从所住酒店向南约100多米,就是长江公寓。这是一幢浅棕色的庞大建筑,呈扇形伫立在黄河路和凤阳路的路口。墙面贴满小细长条形的磁砖,虽经岁月风雨淋漓,依然不失精致与大气。公寓仍在正常使用,甚至根本看不出它的年代。一楼是商铺,茶餐厅、小杨生煎、药店、饭店……与来来往往的人流相呼应,市声盈耳,满满的烟火气息,是张爱玲喜欢的公寓生活类型。
一楼正中是并不起眼的公寓大门,也早已没有当初的森严,陈旧斑驳的枣红色木门框嵌着玻璃,面对着人来人往的马路口大大方方地敞开着。我们也就大大方方地进去,直接上到三楼。楼道地上铺着淡青色和淡粉色相间的地板砖,透露着几分老上海的雅致。顶上延伸着粗的细的管道,下面交错着晾晒衣服的铁架子,挂着花花绿绿的衣服。一连问了几个住户,听到张爱玲的名字都是漠然地摇着头,说没听过,不知道这是个曾经像“流言”一样在上海大街小巷传播的作家名字,更不知道这个作家曾经就在这里居住过。历史有时就像一缕轻烟,甚至不消风吹,自然就会消散得不留痕迹。
终于问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说她一直住在这里的女儿家,听说过有个叫张爱玲的作家曾住在这里,也曾有不少人来找过。至于更多的信息,她也不知道。突然想起前些时去厦门,在风景如画又处处洋溢着商业气息的鼓浪屿,我请陪同的当地同行带我去找找舒婷的居所,80后的姑娘一脸茫然,表示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也不知道什么朦胧派。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顺着门牌找到301室,依然处于隐蔽的一个角落里,这也正符合张爱玲和她姑姑的性格,在这里把自己隐藏起来,和窗外的喧嚣热闹刻意保持着距离。尤其是张爱玲,虽然此时也不过三十刚刚出头,却在经历了世事沧桑之后,人生与写作一起由绚烂归于平淡。
1952年6月,接到香港大学复学通知的张爱玲起身赴港,并与姑姑约定永不联系。长江公寓成为她在上海最后的回忆,而她的姑姑张茂渊一直住在这里,79岁时与挚爱一生的恋人李开弟结婚,直至1991年去世。至此,张爱玲对长江公寓最后的牵挂与眷恋也随之而去。                            


作者简介:赵彦红,女,在山西长治从事媒体工作,主任记者。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长治市报告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长治市作协理事。有小说、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刊发于报刊杂志、网络平台。爱生活,爱文字,爱世上一切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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