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1月,钱钟书受访时有云:“我父亲有许多遗下来的稿子,有一部文集,还有许多日记,全在我的妹夫家里…历史研究所要我父亲这个稿子,我就去问,他们始终没有告诉我怎么样。最近告诉我,说是红卫兵拿去,当场烧掉了。” 钱钟书所说的妹夫何许人也?钱钟书妹妹钱钟霞之夫、华中师大教授石声淮是也。石声淮是钱基博的得意门生,虽然其貌不扬,却深得老师喜欢。钱认为他“性行特类我”,以至于将自己美丽端方的女儿钱钟霞许配了他。据说起初钱钟霞对这桩姻缘并不愿意,但最终不敢违抗父命,只好依从。 女儿姓字中有“金”字,女婿姓石,钱基博认为二人是“金玉良缘”,并在1942年6月作《金玉缘谱》,高兴地将自己的日记二百多册作为见面礼托付女婿,如果钱钟书将来为他作年谱,需要用日记的话,由石声淮协助:“尔声淮新婿初见,吾翁何可无觌仪?吾箧中日记二百馀册,即以相付以翁婿言,则觌仪也;以师弟论,则衣钵也。吾虽老病,未尝一日废书。而来湘三年,读书三千六百馀册,提要钩玄,皆有日记,而湘贤著书居十之三。尔声淮尚其善承乡先辈之贞性毅力,不懈益修,以努力所学所事,而无负国家作育之意。此吾之望也。吾儿锺书来书,欲为我撰年谱,傥有资于日记,尔声淮其助成之。” 可惜,钱基博怎能想到,他的这些日记,居然最后是灰飞烟灭的下场。 王继如在《钱锺书的六“不”说》中写道:“钱基博留下几百册日记,由石声淮保管。'文/化/大/革/命’中,石鉴于笔迹留存之可怕,遂全部销毁。'文革’结束,石的朋友无不责怪他毁弃老师的心血。他非常无奈,说当年投信错了,汲取教训烧毁日记又错了,如何是好呢?”所谓“投信”,指的是1957年5月,石声淮代寄钱基博上书湖北省领导同志之事,当年的华中师范学院党委文件中定性:“钱基博在《上王/任/重同志书》中,对D、新社会、历次运动和重大政策以及积极分子等方面,发出了极其恶毒的诽谤和攻击,其反D反社会主义态度之坚决和言行之露骨,已昭然若揭”。钱基博被错划为右派。当时的华中师院领导还算讲点“革命的人道主义”,鉴于钱基博已经病重,便没有将这个结论告诉本人,由其女婿石声淮代替其岳丈挨批。1957年11月30日,钱基博去世。 钱锺霞1983年12月跋《中国文学史》云:“(父)弥留之日,以自1937年任教前国立浙江大学起所著论学日记,历时逾二十年,都数百万言,及其他手稿付余。1937年以前之日记,则以抗战初未及运出而丧失。1966年遭罹浩劫,坐视先父仅存之手泽毁而不能救,毒楚何如。”这个说法,与钱基博1942年6月所写《金石缘谱》不符,1937年以前之日记,并没有全部丧失,这么说多少有点推脱责任之嫌。 石声淮在1952年9月《清算我底封建思想》中,已经有意跟岳父“划清界限”,他在文中,批评岳父:“我跟随钱子泉先生很久,钱先生底文学史教本中没有涉及民间文学,又赞扬效忠满清皇朝的曾、左、彭、胡”,如此作为,颇为同人不耻。而烧毁日记,更是让钱钟书无法接受。也许在他看来,如果父亲将日记手稿托付于他,他是不大可能将之焚毁的。 曾有人请钱钟书题签,拿着石声淮的信作介绍,结果遭到钱钟书拒绝。幸亏陆永品说情,钱先生才改口:“看永品的面子,就给你写罢。你那封信,没有用。” 可是,话说回来,那个年代,又有几个人没烧过家中的书、信甚至照片呢?就连我妈,也慌慌张张,稀里糊涂将家中一套旧版的《红楼梦》烧掉了。 《钱锺书先生谈文学》中也曾审视自己:“我那个时候没有勇气,一个懦夫,胆小的懦夫。我跟我的wife(妻子)把许多朋友的来信,把我父亲从前给我的信,全自己烧掉了。”关于这些,钱钟书夫人杨绛在《丙午丁未年纪事》中纪之颇详:“第一要紧的是销毁'罪证’,因为毫无问题的字纸都会成为严重的罪证。家信不足为外人道,可是外人看来,保不定成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或特别的密码。我每晚想到什么该毁掉的,就打着手电,赤脚到各处去搜出来。留着会生麻烦的字纸真不少。我大包大包带入厕所,塞在脏纸篓里,然后倒入焚化脏纸的炉里烧掉。我只可惜销毁的全是平白无辜的东西,包括好些值得保留的文字。”数册“上家大人书”之《先儿家书》亦当自毁于此时。 “白昼曾闻惊市虎,残灰今见祸池鱼。”钱钟书为杨绛《干校六记》作的序中云:“在这次运动里,如同在历次运动里,少不了有三类人。假如要写回忆的话,当时在运动里受冤枉、挨批斗的同志们也许会来篇《记屈》或《记愤》。至于一般群众呢,回忆时大约都得写《记愧》。或者惭愧自己是糊涂虫,没看清'假案’、'错案’,一味随着大伙去糟蹋一些好人;或者(就像我本人)惭愧自己是懦怯鬼,觉得这里面有冤屈,却没有胆气出头抗议,至多只敢对运动不很积极参加。”——痛哉斯言,“糟蹋”先人所手稿、日记或信件,不也是如此吗? 编著《史通》的刘知幾在其《自叙》中言, “将恐此书,与粪土同捐,烟烬俱灭,后之识者无得而观;此余所以抚卷涟洏,泪尽而继之以血也!”观此语再看钱基博的《金玉缘谱》,悲夫! 只希望历史的悲剧不要再重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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