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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山 | 游刃有余的间世主义

 张远山图书馆 2021-11-26

游刃有余的间世主义

——庖丁解牛

张远山

庖丁初学分解牛体之时,看见的是一头整牛。

三年以后,牛体已经不再是不可分割、浑然一体的庞然大物。庖丁无须用肉眼观看,仅凭超越表像的高超直觉,刀锋就能在牛体中辗转回旋,畅行无阻。

由于依循牛体的天然生理构造,行于宽广的正道,不走狭窄的快捷方式,一头牛分解下来,庖丁的刀锋连牛的筋腱都没碰到,更不用说与牛骨头硬碰硬了。

优秀厨师一年换一把刀,因为他们用刀锋割开牛的柔软筋腱。

普通厨师一月换一把刀,因为他们用刀刃猛砍牛的坚硬骨头。

庖丁的刀软硬不吃,用了十九年,解牛数千头,刀刃还像刚在磨刀石上磨过一样锋利。

牛体的每个关节都有空隙,刀的锋刃却没有厚度——以无厚入有间,筋腱骨肉之间的狭小空隙,就是自由遨游的广阔天地。

(译自《庄子·内篇·养生主》)[1]

中外哲学家大多认为,人有两种处世态度。

第一种是大多数普通人的处世态度:追逐名利,热爱此生。这一处世方式,大概要数中国的儒家文化为最成熟的形态:平和,中庸,不走极端,善于妥协;凡俗,勤劳,热爱生活,富有情趣。这一处世方式,通常称为“入世”,庄子称为“游方之内”、“游于六合之内”。

与之相反的第二种是少数僧侣或隐士的处世态度:拒绝名利,追求永生。这一处世方式,大概要数印度的宗教文化(无论婆罗门教、耆那教还是佛教)为最典型的形态:刚烈,精进,易走极端,决不妥协;圣洁,苦行,厌恶生活,拒绝欢乐。这一处世方式,通常称为“出世”,庄子称为“游方之外”、“游于六合之外”。[2]

处世方式的两分法似乎认为,其他处世态度都是两种处世方式不同程度的杂糅或摇摆,比如“厌世”、“恨世”、“愤世”等等。其实这些中间状态,都有浓重的“出世”倾向,然而强烈的情绪化,又使得它们具有明显的“入世”色彩。

说印度文化易走极端,指的是对生活的厌弃程度不留余地。其实真正的“出世”者,感情状态通常平和冲淡。真正“入世”的儒者,同样冲淡平和,就是所谓“蔼然长者”。每一种成熟的处世方式,无不如此。因为信仰坚定的处世方式,无须感情用事。感情用事的处世态度,显然缺乏自信,注定无法贯彻到底。在中国人看来,印度人、欧美人、日本人的处世方式,多少有些感情用事,不够成熟。

出世、入世两分法,容易使人误以为,不存在成熟的其他处世方式。然而自古以来,中国存在着与儒家的“入世”、佛家的“出世”全都不同,甚至更为深入人心的第三种处世方式:“间(动词,读如涧)世”。

“间世”一语,出自《庄子》内篇第四《人间世》。对这一篇名,历来注家鲜有得其正解者。习非成是的理解,是把“人间世”等同于“人间”或“人世”,有人索性把第二字移后,称为“人世间”。这种理解的不妥当,至少可以举出八条理由:

一,文言尚简,庄子更是无出其右的语言巨匠,决不会多赘一个重意之字,何况还是赘疣在举足轻重的篇名上。

二,庄子亲撰的《庄子》内七篇,篇名均为三字,而且都有动词:《逍遥游》之“游”,《齐物论》之“齐”,《养生主》之“养”,《人间世》之“间”,《德充符》之“充”,《大宗师》之“大”,《应帝王》之“应”。庄子身体力行的,正是反教条的动态处世方式,篇名没有动词,难以体现其处世方式的独特性。

三,从《庄子》内七篇的命题方式来看,每篇的篇名都仅涉及“人世”的一个方面,没有一篇涵盖所有方面。倘若庄子想要涵盖总括,也以首篇、末篇为宜,不宜在第四篇。

四,内篇第三《养生主》的“庖丁解牛”寓言,最为关键的句子是“以无厚入有间”,已经预伏内篇第四《人间世》的篇名之义和篇名读法。

五,庄门弟子后学所撰《外篇·山木》引用的庄子之言:“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是庄子自己对“间世”的明确解释。

六,庄门弟子后学所撰《外篇·达生》说:“无入而藏,无出而阳,柴立其中央。”庄门弟子后学所撰《外篇·天运》也说:“圣人不出,圣人不隐。”都是庄门弟子后学对“间世”的明确解释。

七,《庄子》全书,从未出现“人间”一词。[3]

八,《庄子》以前的所有古籍,从未出现“人间”一词。

因此,《人间世》讲的是“人”与“世”之间的一种关系:“间”。

内篇第三《养生主》,开篇提出“缘督以为经”[4]。“督”即中,“缘督”即遵循中道。

随后是《养生主》第一寓言“庖丁解牛”,普通厨师隐喻入世者,优秀厨师隐喻出世者,至人庖丁隐喻间世者。入世者像普通厨师那样,与世界之牛硬碰硬,生命之刀用一个月就坏了,可见入世者最为自戕性灵。出世者像优秀厨师那样,在世界之牛的边缘实行软着陆,生命之刀使用的时间较长,性灵的磨损也较少,但是用了一年也坏了。间世者像至人庖丁那样,用没有厚度的生命之刀,在世界之牛的骨肉筋腱中间寻找空隙,游刃有余。庖丁之刀用了十九年,解牛上千头,性灵毫无损耗,苑如新生一样。

可见庄子认为,入世或出世,游方于内或游方于外分内外,就是计出入,辨小大,都是执于一偏,均非“缘督以为经”的中道。只有“游刃有余”的庖丁式间世,才是不分内外、出入自由的逍遥游,才是“缘督以为经”的中道。

内篇第三《养生主》用“缘督以为经”、“庖丁解牛”阐明“间世”思想之后,内篇第四《人间世》又以树木为喻,反复阐明“间世”思想。庄子主张,间世者的自我定位应该“处乎材与不材之间”[5]。因为一棵树长得笔直,成材以后就会被砍下来,造房子,做家具,这就成了器,成器对用器者有益,对树木却有害。成器意味着树木的丧生和天性的扭曲。反过来也不好,如果一棵树长得歪歪斜斜,那么不仅没人给它施肥浇水,而且没等长大,就会被砍下来当柴禾烧掉。如果把有智慧的人比做一棵树,那么这棵树就应该处在成材的“文木”(隐喻入世者)、不成材的“散木”(隐喻出世者)之间,一开始似乎能够成材,人们浇水施肥,盼着树赶快成材,尽快成器。但是这棵树长到老大,仍然不能令人完全称心,砍下来派大用场吧,恐怕不能成器;砍下来烧掉吧,又舍不得,说不定再长两年就会成材呢?于是这棵树就能不受干扰地自由生长,终其天年。

《人间世》之“间”,既是“间”于“世”,又是“间”于“人”。间于世,就是独立于世界的不同力量之间。间于人,就是独立于人的不同定型之间。庄子是“两间游一鲲,曳尾独逍遥”。鲁迅是“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6]。逍遥的庄子,彷徨的鲁迅,都是思想独立的批判者。庄子首创的间世主义,正是批判性思想家和批判性哲学家的应有立场。庄子的一切思想和终身履践,都以间世思想为根本核心。

庄子是先秦乃至传统中国最为伟大的批判者,正是他的批判,极大地丰富和发展了中国文化。鲁迅是现代中国最为杰出的批判者,正是他的批判,极大地丰富和发展了中国现代文化。批判者如同足球场上的裁判,他独立于两种力量之间,不偏袒任何一方。他制止任何一方的犯规,他代表观众的利益对犯规者出示黄牌加以警告,甚至出示红牌驱逐出场。正是裁判的公正执法,使游戏变得更加丰富,更为精彩。裁判不直接加入游戏,公正执法是他加入游戏的方式;然而裁判也是整个游戏的组成部分,而且是确保游戏正常进行下去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不偏袒角逐的任何一方,并非没有立场,裁判的立场永远站在观众一边。正如文化批判者的立场,永远是普世主义的人类立场。如果没有观众,还玩什么足球呢?如果没有人民,还发展什么文化呢?足球也好,文化也罢,最终目的是为了观众的欢乐和人民的幸福。当然,任何个人,哪怕是批判哲学家,都不是文化的绝对仲裁者,但是文化的发展需要哲学的批判则是绝对的。对文化批判者当然也有限制,那就是民心的向背。人民的意志,才是最后的仲裁者。

但是也要警惕以“人民的意志”为借口。文化批判者固然不能媚上,但也不能媚下,因为“人民”常常是一个空洞概念。某种意义上说,人民的大多数往往是官方意志和主流思想的精神奴隶,因此,有时服从民意就是屈从官方意志和主流思想。比如公正的裁判决不偏袒任何一方,但是主场观众常常要求裁判偏袒主队。不偏袒主队的裁判,常被主场观众视为偏袒客队。有时,站在人类立场的文化批判者,受到的最大攻击正是来自“人民”,因此庄子说“举世非之不加沮”[7],鲁迅说“横眉冷对千夫指”[8]。也就是说,坚守真理的文化批判者,有时不惜与“人民”或自诩代表“人民”的人为敌。文化批判者只是坚信,真理最终对人民有利,哪怕人民暂时不理解你,甚至反对你,把你视为“人民公敌”,你也要坚持到底,决不妥协。

因此,庄子视天地万物如无物,甚至对人人恐惧的君主也不恭之至,无所顾忌地加以嘲笑和批判。与“厌世”、“恨世”、“愤世”相比,庄子的间世主义是始终如一的,完整而成熟的,不感情用事的。

庄子的“间世”,与后世中国人所言“玩世”,既相似,又大异。由于自古以来没能正确读解《人间世》篇名,误解了庄子的处世方式,而把庄子的“间世”诬为“玩世”,导致庄子思想发生了质变。庄子的间世思想,被曲解成为混淆是非的相对主义和毫无诚信的玩世不恭,正如老子的无为思想,被曲解成为投机取巧的滑头主义和明哲保身的市侩哲学。[9]

至此可明,在“入世”、“出世”之外,庄子独创性地提出了第三种处世方式:“间世”。三种处世方式,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本无所谓高下,更无所谓优劣,但是可从三个角度,看出三者的差异。

首先,入世者执着于生,出世者执着于死,间世者超越生死。

其次,入世者乐观,出世者悲观,间世者达观——所以庄子又把间世“真人”、“至人”,称为间世“达人”。

最后,入世者有为,出世者无为,间世者无为无不为。[10]

入世者之所以执着于生,乐观,有为,是因为把人生想象为甜,相当于把人生想象为从苦到甜的甘蔗,却从甘蔗根部吃起,越吃越不甜,从佳境渐入苦境,常常乐极生悲。由于想象人生为甜,所以遇到人生固有之甜,会因预先想象为甜,而大减甜感。由于不知人生之苦,所以遇到人生固有之苦,会因错误想象为甜,而大增苦感。

出世者之所以执着于死,悲观,无为,是因为把人生想象为苦,相当于把人生想象为从甜到苦的甘蔗,却从甘蔗梢头吃起,越吃越甜,从苦境渐入佳境,常常悲极生乐。由于想象人生为苦,所以遇到人生固有之苦,会因预先想象为苦,而大减苦感。由于不知人生之甜,所以遇到人生固有之甜,会因错误想象为苦,而大增甜感。

间世者之所以超越生死,达观,无为无不为,是因为不把人生固有之苦,想象为甜,也不把人生固有之甜,想象为苦,更不把人生想象为排列整齐的甘蔗,而是预知人生固有随机排列的各种甘苦,既不会乐极生悲,也不会悲极生乐。由于预知人生固有其甘,所以遇到人生固有之甜,不会因为预先想象为甜而大减甜感,也不会因为预先想象为苦而大增甜感,而能超然享受其甘,同时预知甘中含苦,洞悉“福兮祸之所伏”。由于预知人生固有其苦,所以遇到人生固有之苦,不会因为预先想象为甜而大增苦感,也不会因为预先想象为苦而大减苦感,而能超然接受其苦,同时预知苦中含甘,洞悉“祸兮福之所倚”。[11]

简而言之,入世者遇苦增苦,遇甜减甜,少有意外的失惊之喜,多有意外的失惊之悲。出世者遇苦减苦,遇甜增甜,多有意外的失惊之喜,少有意外的失惊之悲。间世者遇苦知甘,遇甘知苦,没有意外的失惊之喜,没有意外的失惊之悲,只有自由创造的生命欣悦,顺道人生的无尽至乐。入世者、出世者的人生,立基于一往不返的主观想象,得之若惊,失之若惊,宠辱皆惊,不尽自然。间世者的人生,立基于循环往复的客观天道,随遇而安,得失两忘,宠辱不惊,合乎自然。[12]

儒家学说,是执着于生、有为、乐观的入世学说,所以常言“孔颜乐处”。佛家学说,是执着于死、无为、悲观的出世学说,所以常言“我佛慈悲”。道家学说,是超越生死、达观、无为无不为的间世学说,所以推崇“达道至人”。

超越生死,是执着于生、执着于死的中道。达观,是乐观、悲观之间的中道。无为无不为,是有为、无为之间的中道。间世,是入世、出世之间的中道。庄子的间世哲学,正是“缘督以为经”的中道。

所有民族都有类似儒家的入世学说,都有类似佛家的出世学说,但都没有类似道家的间世学说。庄子的间世哲学,是道家思想的最高结晶,人类智慧的奇异景观。不理解庄子的间世哲学,不仅难以理解道家思想的独特性,而且难以理解中华民族的独特性。

[1]《庄子·内篇·养生主》:“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隙,导大窾,因其固然。枝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骨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磔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2]《庄子·内篇·大宗师》:“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庄子·外篇·徐无鬼》:“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裴(楷)曰:'阮(籍)方外之人,故不崇礼制。我辈俗中人,故以仪轨自居。’”六朝以后,“方外”专指佛徒,行脚僧称为“游方(之外)和尚”。

[3]郭象版《庄子》篡改本出现两次“人间”,即《外篇·山木》的“袭诸人间”,《外篇·至乐》的“复为人间之劳”。前者原文是“袭诸人舍”,后者原文是“复为生人之劳”,证见拙著《庄子复原本注译》。

[4]《庄子·内篇·养生主》:“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5]《庄子·内篇·人间世》:“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庄子·外篇·山木》:“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不材之散木,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

[6]鲁迅(1881-1936)《题〈彷徨〉》:“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7]《庄子·内篇·逍遥游》:“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

[8]鲁迅《自嘲》:“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9]老子:道家祖师。春秋末期陈国相邑人,生卒年不详,与孔子同时而略长。姓老,名聃。一说氏老,姓李,名耳,字伯阳。老子和《老子》,近代以来疑者颇多,或疑老子晚于孔子,或疑老子晚于庄子,或疑老子实无其人,或疑《老子》并非老子亲撰而为战国士人托名伪撰。马王堆、郭店《老子》出土以后,诸疑皆消。

[10]《老子》十一章:“为学者日益,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八十一章:“道常无为,而无不为。”〇《庄子·外篇·至乐》:“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庄子·外篇·则阳》:“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功。无功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庄子·外篇·宇泰定》:“贵、富、显、严、名、利,六者悖志者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者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者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者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清,清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11]《老子》二十一章:“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

[12]《老子》五十七章:“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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