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鵬飛 天山明月樓詩文稿

郭鵬飛，字雲翼，一字培風。中山大學文學博士。今為湖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師。

擬四愁

我所思兮在天山，欲往從之吾道艱，登樓獨望涕潸潸。美人贈我青提餞，何以報之白團扇。憶昔西遊極荒甸，我心憂矣狂沙罥。

我所思兮在京華，欲往從之時境賒，登樓獨望意咨嗟。美人贈我雙紅鯉，何以報之一端綺。憶昔北遊照秋水，我心憂矣閒愁起。

我所思兮在海陬，欲往從之人事稠，登樓獨望恨如流。美人贈我薔薇露，何以報之相思賦。憶昔東遊久淪誤，我心憂矣伊誰訴。

我所思兮在沅湘，欲往從之雲水長，登樓獨望目慘傷。美人贈我錦繡服，何以報之黃金屋。憶昔南遊夢遙屬，我心憂矣尚羈束。

戊戌冬與鑒水明恕鄒陽鈺婷泳洋諸君夜飲跨歲三首

簫聲琴韻夜宜人。吉士高懷寔可親。嶺北爭傳初雪景，天南厭看四時春。流光灔灔康園老，別影依依亥歲新。但發清狂休勸誘，況茲乘醉即閒身。其一

把臂重來憶帝京。英遊誰料並南行。快傾黃祖腹中語，勝補銀屏字外聲。意氣勢將吞萬里，肝腸頃復醉三更。相憐壯齒艱難事，老杜初思賦世情。其二

橐筆生涯感慨多。蕭騷短髮笑如何。與君同作青衫客，聽我高吟白石歌。在昔例從書裏失，今宵拚付酒中過。熹微扶醉欲歸去，徑上繁霜滿薜蘿。其三（諸君辭去，鑒水復來飲，達旦乃別去）

病愈

二豎駸駸夢未觀。臥遊天地諒非難。無眠夜盡仍高枕，一病身疲始素餐。藥裹那知關我事，蓴鱸方欲憶張翰。君看形累等閒甚，贏得休文革帶寬。（明恕為周旋診事，因以無眠二句相諷，今借用之。）

和黃坤堯夫子次杜小寒詩

陰陰江國暮雲寒。塵海深藏勝鶡冠。湘水多情能北去，故人如晤寄詩看。夢中春樹花成陣，筆下清懷語似湍。廣廈高懷思未已，可憐初置此身安。

詠女兒香次學博韻

靈雨神風粵海天。擷芳人事始何年。劫餘斧鑿千金價，灰盡春心一縷煙。刻鏤虛教出牙角，彽徊實為破情禪。乃知莞女深深意，絕勝龍香點點涎。

羊石大疫復起欲與諸友會不得賦此聊憶舊遊次韻答鑒水兼寄鳴璆老白明恕

往年會面易，興起共杯中。豪氣敵西北，狂歌帶雨風。眼青增鬢綠，酒白熨顏紅。念此一太息，雲端看劍虹。

客憶雲山外，日斜書室中。夢華大謝宅，行樂少年風。不恨春光短，長憐玉面紅。飲霞昔達旦，忼慨氣成虹。

和溥程兄辛丑登高見憶

重九登高動詩興，龍山嘉會起風時。吟望何事獨憂戚，行路他鄉各委迤。此日襟懷蘭佩合，中年心緒酒杯知。但當觴詠壓吹帽，人世棲棲奚可疑。

水調歌頭·為沁廬先生壽

望出弘農郡，名蓋欝林州。當年壯志慷慨，日下數英遊。論考唐皇經略，要把關山踏徧，萬里氣方遒。且奮圖南翼，嶺海瞰春秋。〇〇訓侯芭，施絳帳，接尼丘。文章大可經國，不廢此江流。見說平生趣味，請看林泉魚鳥，風雅易為酬。一舉千觴盡，花甲僅初周。

浣溪沙

側臥擁書思弄琴。年華客意兩交侵。安能指上撥春心。〇〇情怯猶傷人在水，事空翻恨淚盈襟。落花春雨又深深。

【文】

蒲萄酒賦幷序

丙寅暑退之初，龍火西流之月。沁廬先生肄業北庠，既草碩論，頗欲仗劍豪舉，遠遊遐疆。因遵古絲路之艱塗，直抵農三師之部所，以攷諸軼史，驗其玄文。其地盛產蒲萄，民心質樸。先生踟佇舊城，覽觀風土。有回鶻酒師者，自言百年釀造，奕世傳承。接談既多，情誼彌篤，輒享上席，悉聞其秘。自後職居廣府，日念初心，尋受博士學位於康園，而任教焉。先生西行之後八載，余以六齡，隨家徙遷，亦止於先生所遊處。又十有五年，負笈嶺海，竟忝列門墻。侍硯之餘，遂授其方。即所謂佳醖，甘而不飴、冷而不寒者，洵古大食之遺也。嘗出以宴客，偶言及宿緣，客曰：善哉，一飲之下，終生難忘。於是嘉會承歡，高歌醉月飛觴之曲。清宵倚醉，笑囑無須外道之言。客復乘興而進曰：輓近以來，世人茫昧，新風曼衍，古法寖亡。昔者元遺山自許得之，作賦为記，諦觀所述，殆未盡然。吾子既以奇緣妙術而擅辭章，曷不為我賦之。余乃傾其餘瀝，灑然避席，而書之曰：

條枝西入，地絕萬里。天馬東來，數更千祀。有蒲萄之殊珍，勝麴蘖之沉滓。惟乾道之獨鍾，出醕醲之嘉旨。遣騫廣以獻琛，肇炎劉之資始。於是群臣奉詔，頌聲始乎魏文；百代承恩，載記傳於漢史。其流行也，饗寰宇之神邦，贊萬民之燕喜。其受用也，拜孟佗於涼州，介吉甫以福祉。其養生也，既延年以輕身，恒益氣而浹髓。若乃論其釀製，碎兼石蜜，封玄珠於罌缾，託象罔之有以。彼宛息之富人，每貯藏以萬簋。置旬月而可成，享十年其未已。至若香壓欝金之鬯，色奪玫瑰之蕊。萃芳物之元精，鬱自然之玄理。流涎咽唾，道之固已難禁；撲鼻潤腸，飲之寧將孰匹。於是臨金谷之清流，讌永和之貴里。會妍淑之微宵，接二三之知己。拊靈石、調玉笙、鼓金簧、奏清徵。舒弄玉之珠喉，步桓娥之玉趾。眾妙相仍，繁華弘侈。爾乃器之以夜光之盃，佐之以時鮮之美。瞑然以咀，陶然以舓。甘而味長，溫而清泚。始含啜以滋熙，繼暢懷以流靡。遂忘己於人天，復放心乎神鬼。於時讜論清揚，孤懷遠指。相得之情未申，泠然之善初起。於是月澄清影，膚泛桃花；欲解靈槎，乃期滄海。歸極望於秋河，寄慨慷於燕市。飄飄漾漾，偕列子以御風；忽忽茫茫，信神仙之若是。惟是物也，託夢寐于無何，縱色身之所委。既速醉而易醒，數斗酣驩；足觀生而閱世，一枝高倚。然則人生於世，哀樂無端；聖道執中，知行多悔。若其殷憂難寐，發屈子之醒吟；行樂及時，效中山之醉死。太白則金罍風流，呼兒來去；子雲則門庭蕭瑟，覆瓿然否。登臺作客，野老之潦倒艱難；和病看花，香山之蹉跎髪齒。終莫如護元氣於靈和，陶性情於常紀。得逍遙而自知，抱真趣而無改。於是客起再揖，誦之不止。既解狂酲，復生神采。

過疇祉琴館記

歲維丁酉，律吹太簇。雨水桃華之日，羅浮夢斷之時。余友岱梁先生（早川先生別號）自華來歸，相與過訪無家先生於其家。其址在知恩寺以北、居飛鳥井之西，去昔年觀堂王氏所寓、（在百萬遍路口，今已不存）不過百步。老屋頹然，多蒔青翠，閒庭逼仄，聊可容與。門側杉板一條，隸書「琴道」二字，左有橫匾，題以漢篆，曰疇祉琴社。觀其摹印，蓋皆先生所自署者也，心竊高之。叩其鈴，徐而出，則青鬢霜髯，慈顏慧目，玉骨頎以清逸，溫言善而藹如。因命登堂，相與款接，熏以黃檀，瀹以碧蘿，春風在席，芬香盈室，益灑然驚異。其裏間則閣以秘籍，窗以玻璃。外有小園一角，高墻為限，修篁叢立，婉婉動人，光影斑駁，珊珊可愛。於時雅教初聆，高譚轉清。先生卒不自勝，爰出所藏明琴，（腹有冰裂文、槽書「朱記琴社造」）欣然欲鼓。玉軫纔調，天籟生發，醉癡一綽，興感萬端。託交期（先生所奏曰古交行、譜見《西麓堂琴統》）於千古，思人事於百年，厥忘文字，載馳玄想。顧余少生中原，成長西域，負笈南藩，所歷則曠野平蕪，天山明月，瘴嶺胥濤，其遊似可謂壯矣。今復艤槎蓬島，託跡蜻州，（日本別稱蜻蜓洲，見《日本書紀》）茫茫鯨海之東，渺渺禹疇之外，乃得以憐茲幽抱，際此塵緣。夢寐之奇，人生之妙，固何如哉？余嘗習雅琴，耽于術業，偶有所親，久忘在御。比來蕭索，日甚相思，忽逢良遇，其慨可知矣。先生姓伏見、諱靖，舊曾長鐮倉之社，近始與西監（指京都大學）為鄰。平生所寄，曠日所為，不過倚樓調曲，授業課徒。燕游詩意之中，蟬蛻俗情之表。雖抱志以幽居，實怡魂於大隱。述其承緒，廼泛川（蔡德允傳新倉涼子，再傳先生）之再傳，觀其風神，亦吟月（學者高羅佩能琴，號吟月庵主。或謂先生琴藝與之為近）之嫡嗣。其號曰無家，殆以琴館目之，以琴為性命所鍾，身心所繫，故未始以為有家也。或曰：「樂其生，保其壽。」（《忠經·廣至理章》語。先生室中懸此句）先生優游聖德，此其宜也。余與先生，誼同萍水，時來邂逅，散若劍舟。遂為是記，聊充言念也已。

紅樹琴銘幷序

余棲遲嶺表，遊學康園，凡十歷春秋，喜交傑友、篤於雅事之好。初則醉心詩古文辭，蒐購異書。庚辛已降，始研易理，習太極拳。癸巳之秋，復入澄心琴社，乃操縵焉。蓋聞聖賢垂憲，博學以反約，道術別流，同歸而殊塗。所以機緣各異，才性參差，有裨思玄，終歸一實。君子於其所愛，恆懷斯想，殆足以長葆初心，兼之而不輟。是故君子有博雅之光，充實之美，自得乎神明之外，慎獨於斗室之中，至於體貌之衰，兔烏之逝，抑何懼焉？若琴者，閱千年而獨在，憑一器以傳風，固術藝之流派也。然則起古意於微茫，移人情於浮競，可謂聖教之憖遺也。況乃守樸藏光，澄心靜志，甘於寥落，見其始終，亦證道之法物也。甲午得此老仙於廣陵，比歲以絃歌自娱，朝夕不廢，往往聖心冥契，粱肉弗思，希蹤太古之初，遊息華胥之國。後則汎槎蓬島，耽意文章，即在近身，莫之常御。己亥歲暮，余謀職長沙，假居嶽麓，因便以高吟楚些，凴弔湘靈。其式也，蓋明人所創制，以禮正樂和，故稱「正和」。其境也，則浦月松風，碧雲紅樹，相望於橘洲之右。既娛耳目，屢入辭章，爰錫嘉名，題以「紅樹」。銘曰：

海畔窮桑，秋山紅樹。直幹介心，全真抱素。

斫以為琴，五音成度。律以為節，十指相顧。

玄賞高風，妙年殊遇。靜志自持，幽懷斯附。

女兒香詩詞集序

香之為用，其來尚矣。夷攷源流，首出黍稷。所以祀神明、祝登豐也。《書》曰：「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乃託德治之香，肇分明潔之義。若夫蘭房鮑肆之比，昌言君子；被帶贈遺之興，麗屬詩人。或駐壽以登仙，或返魂而懷夢。荀令去而未絕，賈氏窺而有私。增華無已，衍義日多。至於澡雪身心，固已通諸道體；藏修致用，復何限乎禮文。繇是觀之，香之時義大矣哉！然則三代之時，獨有蘭蕙芷若之屬；漢唐以降，乃得旃檀伽羅之聞。何也？蓋秦漢以前，南粵未通。至漢陸大夫撰《南越行紀》，晉嵇太守狀《南方草木》，唐劉司馬作《錄異》之文，宋周教授有《代答》之篇，嶺表珍奇，益廣聞於中國焉。香之為學，權輿乎漢唐，造極於兩宋。宋丁晉公謫粵，作《天香傳》，以為「自非一氣粹和之凝結，百神祥異之含育，則何以羣木之中，獨稟靈氣，首出庶物，得奉高天？」其後，沈立之撰《香譜》，蘇子瞻作《香賦》。黃山谷尤嗜之，自云有香癖，蓋六詩之體不足暢其懷，四香之製不能盡其意，遂槧其奇方而為之跋，數其嘉德而為之贊。至於洪騶父、顏持約、曾伯端、葉翠巖、趙時可、范石湖、周直夫、陳子中輩，咸有譜志之書，足證當時之盛。明清已還，流芬未沫。若夫香史香典之考論，香方香文之雅玩，香料香具之類設，皆足以拍肩前修，炤耀一世。然則粵香產地，宋謂儋崖，廣府鮮矣聞。殆海南所產不足，而廣府之香出焉。明季，方密之盛稱東莞馬蹄崗所產，「有選香者，妙於沉水」。殆馬蹄崗所產又不足，而金桔嶺之香出焉。屈翁山曰：「他所產者，在昔以馬蹄岡，今則以金桔嶺為第一，次則近南仙村、雞翅嶺、白石嶺、默林、百花洞、牛眠、石鄉諸處。」又數百年及今，則以雞翅嶺為第一也。噫，世有昇沉，人有代謝，香亦有轉移，果如是哉？蓋六朝以後所謂香料者，始漸重木香。天意所鍾，獨生嶺外。維此尤物，最能移人。香家莞女，每潛割以深藏；好事賈商，特重價而乞購。角沉黑潤，鐵格脂凝，號為香根，尤足珍惜，世稱女兒香者是也。或曰今之香港，即莞香客銷之港也。歲己亥，莞人欲舉香學，請之沚齋、水雲軒二師，乃倡以女兒香為題，創辦詩賽，佳製甚多。二師復輯往哲之遺篇，徵時賢之瑤作，都二百餘首，命余編次成書，是為初版。越明年，莞人請再版。遂略作增訂，補錄少雋之作三十餘篇，改以宣紙線裝刊行之。二師以製版編校，余效力為多，因委以序。然則後生小子，安敢言序，辭之未果，輒述所知，以奉尊長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