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乱离无处不伤情，况复看碑对古城。路绕寒山人独去，月临秋水雁空惊。颜衰重喜归乡国，身贱多惭问姓名。今日主人还共醉，应怜世故一儒生。 ——卢纶《至德中途中书事却寄李僴》 广德元年，历时8年的安史之乱终于结束。 大唐终于从噩梦中醒来，愕然望着自己千疮百孔的江山。大明宫的辉煌壮丽与华清池的醉生梦死，万国来朝的威严与路不拾遗的清平，仿佛还在昨日，但如今回想起来，只像一个过于美好因而不能持久的幻境。这幻境里诞生了盛唐诗人们博大的精神与华美的想象，造就了千载之下仍然令人叹为观止的盛唐诗歌，然而当幻境破灭，诗坛上的盛唐气象也跟着那马嵬坡前的绝代佳人一同消逝了。 从浩劫中走来的书生们已经失去了前辈们明朗自信的风采，李白的狂傲与王维的安闲已经遥远得不可思议，连杜甫的心怀天下和忧国忧民，在乱后的世界里也显得奢侈。战乱中颠沛流离的生活与朝不保夕的前景限制了大历诗人们的眼界，让他们挣扎在一己得失的小天地里，在孤独中咏唱一个伟大时代的余音。 长安豪贵惜春残，争玩街西紫牡丹。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 ——卢纶《裴给事宅白牡丹》 从16岁到24岁，卢纶生命中最好的8年，是在安史之乱中度过的。 卢纶祖上几代都是州县一级的地方官，虽然免于饥寒，也说不上有多少权势。他还未成年父亲便在战乱中去世，母亲带着他和弟弟回了娘家。多年后他给表弟写诗，“相悲得成长，同是外家恩”，可见是母亲的家族培育他成人的。 生逢战乱，家境孤寒，父亲早逝，寄人篱下，卢纶很早就明白，他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 洞庭芳草遍，楚客莫思归。经难人空老，逢春雁自飞。东西兄弟远，存没友朋稀。独立还垂泪，天南一布衣。 ——卢纶《春江夕望》 动荡的政局刚刚平定，年轻的卢纶就走上了干谒权贵、求取官职的道路。与其说他渴望建功立业，不如说是在为生计奔波。在百业萧条的战后，一个并无多少家业的读书人只有入仕一条出路，何况他还有孀母弱弟要照顾。 他一遍遍敲开甲第朱门，一遍遍承受着嘲笑和冷眼。求仕之路的不顺让他饱尝辛酸，也开阔了他的视野，让他注意到社会底层人民的苦难。 伤病缠身的老兵，终年劳作的农夫，比长安城里的宫阙歌舞更能引起他的诗兴。 行多有病住无粮，万里还乡未到乡。蓬鬓哀吟古城下，不堪秋气入金疮。 ——卢纶《逢病军人》 双膝过颐顶在肩，四邻知姓不知年。卧驱鸟雀惜禾黍，犹恐诸孙无社钱。 ——卢纶《村南逢病叟》 多年干谒终于有了结果，当时正炙手可热的元载和王缙注意到了他的才华。 元载“自幼嗜学，好属文”，王缙是著名诗人王维的胞弟，兄弟“俱有俊才，博学多艺亦齐名”，他们天然能够赏识和同情一个才华卓越而被埋没的诗人。 卢纶的运气终于来了，大历六年，他出任阌乡尉，调陕府户曹参军，累迁至监察御史。 如果他的好运气继续下去，也许他能在朝廷里得到一个文学侍从之臣的位置，在三四品的位置上退休，用一个平安的晚年来弥补颠沛流离的青春。 但不幸的是，卢纶就任监察御史不到一年，赏识他的元载和王缙双双获罪。 元载专横跋扈，王缙贪财纳贿，他们的下场也算罪有应得。卢纶因与他们交结而被牵连，久不调任。他虽受到元、王一党青睐，但并未参与不法之事，受到打击，自然不免委屈。 委屈之下，他离开了朝廷，入咸宁王浑瑊之幕。  满怀失落与愤懑地离开长安的卢纶，并没有想到，在他面前展开的是一片崭新的天地。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卢纶《塞下曲》其三 卢纶的前半生不是在故纸堆里埋头苦读，就是在王公贵族面前曲意逢迎。军营生活第一次让他意识到，他并不是非得困在那个狭小闭塞的世界里。 他看见刚强豪迈的将士，雄浑肃穆的风景，这里连悲哀都是苍凉壮阔的，文人的装腔作势与无病呻吟，在这里显得如此苍白。 卢纶忘记了怀才不遇与仕途坎坷，他的生命与这阔大的天地融为一体，随着塞上骏马、边关明月一起进入永恒的诗境。 后人称赞他的诗作“有盛唐之音”。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卢纶《塞下曲》其二 他的诗名越来越大，最后传到了皇帝耳中。 当时在位的唐德宗有天忽然问左右：“卢纶在哪儿？”得到在浑瑊幕中的回答后，命人召卢纶入朝，破格任命为户部郎中。 一生潦倒的卢纶终于等到了人生的高光时刻，然而他已经老了。 还朝不久，卢纶忽然去世，年仅六十。 他的艺术形象永久定格在了“大历十才子”之一，不得意的边塞诗人，而始终没有来得及成为一个用笔墨粉饰太平的宫廷侍从。 这未必不是一种幸运。 故关衰草遍，离别自堪悲。路出寒云外，人归暮雪时。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掩泪空相向，风尘何处期？ ——卢纶《送李端》 作者：殊春 本文为菊斋原创首发。公号转载请联系我们开白授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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