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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笔会】苏彤(散文):信息茧房

 昵称77337809 2021-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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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茧房                                                
  作者:苏彤

疫君涂抹小城,深灰色。四面八方,疫情信息向着人群呼啸而来,点着不明,开了锅,热气腾腾。蒸熟的生命跌入谷底,被晦暗笼罩着,让我想起二十四年前的那一天。
记得那是一个下午,我和同学正在学校礼堂准备“香港回归庆典”,室友小七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传达室,你姐——电话,说有急事。” 放下宣传报,拿起听筒:“回来一趟,奶奶病得不轻……”恍惚中,姐姐仿佛还在说着些什么,但那话却越走越远了,远的没有一丝痕迹。
“我去买票,送你回家。”
下午五点,小七送我到检票口。抱着我,看着我,背影渐渐离开,整个人又冷又僵,像被时间操控的机器,只知道向前走。
深夜十一点,进了家门。室内,钟表的心滴滴答答地跳着,洁净的空气被灯光烘得满室清新。八十八岁的奶奶靠在床头,虽瘦脱了相,但面色却是依旧的晴朗。她手削如骨,架在父亲手上,说:“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真想你父亲了——真想啊!”话语绵软,但又声发出一股力量,牵引着奶奶向前走,向着远处走。眼亮着光,似有无数流萤闪着飞。远处,仿佛有她盲了二十年看不见的世界,爷爷和她的世界。热情擦红了脸颊,希望迈开了大步。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原来老去是那么美。
抬了头,收回眼泪,扑到奶奶跟前。“奶奶,孙女回来了。香港回归,学校举办庆典,您讲了一辈子抗日故事,我来接您给同学们讲。”寻了声,奶奶颤抖着双手在床边摸索,触到我的手臂,往上爬,循着惯有的方式,往上爬,却因气力生疏而几次跌落。拿了手,温度离散着传来,牵着她,流到肩膀,再到五官、头发,最后,永久地留在了我心里。
“是孙女,好孩子,回来了。要给同学讲,就从'鼻冢’开始吧。”
一九二九年的春分,格外的喜庆。大清早,落了一场小雨,把村北的土河敲得叮咚响。晨岸上,翠雾如盖,绿雨如茵,雨水激灵了树与草的荷尔蒙,春华急速版生长。村子西北有个小院儿,从小院儿向西望去是一条贯穿南北的大道,和村西头的麦田平行着,一到春分,微风吹过,就像一静一动永不交汇的两条河流。等到小满,斜阳西坠,落日的流红在麦林的躬身绿影间浮动,那画面如同添加了美颜一样的漂亮。小院儿里,荠菜花儿疯开着,催促着蒲公英,迫不及待地也开了花儿。白的、黄的,跳跃着鲜亮。花儿被雨水洗过,显得特别干净,看得人也像水洗过一样干净:眼是干净的,心是干净的,呼吸也是干净的,于是周围就都跟着干净了。一年又一年,它们野生着,风吹雨打的,但却越开越红火。西屋,老爷爷正在准备次日儿子的婚礼,门上、炕上、桌上,到处都是红,老爷爷的脸也跟着红透了。可屋角呆坐的爷爷,他的脸却如结了霜般的白。
“兰子,论模样,论活技,哪点儿配不上你。村里村外,谁不知道她是持家好手。这几年,国民军、奉军、农民自卫军,连年混战,如今,你大伯又争吵着把家分了,咱家连馍馍都快吃不上了,还嫌弃人家。你四舅安排你去长春学木型工艺,那是托了人、挤破头才抢来的。不去?整日里,一个字都没有,吊个闷葫芦,不知道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爷爷猛地站起身,快步到门口,如离弦之箭般飞出了家门,沿了大道向北阔步,脚不停地询问大地:裹脚,封建,思想什么时候才能从小脚中解放出来?听张大哥说,大革命失败后,上级一直想重建地方党组织,也正在秘密筹备。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又能不能批准自己的入党请求?大哥去了长春,自己再加入组织,父母怎么办?慢慢地,停了脚,转过身往回走。
次日,天空自在,白云生花,十八岁的奶奶出了阁,一双小脚下了轿就踏上了“解放思想”的道路。后来奶奶回忆起那一天,她说爷爷的笑容是糊在脸上的,他两眼通红,仇也似的盯着自己的双脚,都没抬头瞧上一眼,更加地没有说过一句话。白日,一个院儿里,两人隔列东西;夜晚,一条炕上,两人分陈东西,中间永远纵一条冰河,宽远地望不见对面。这样的隔着,好似其中某一人害了疫病,就非要这样的隔,就必须这样的隔,才能表示着什么,才能说明着什么。
日子长了,奶奶隐约猜到些什么,只是不作声,甚至迎个对面也不作声,空气似的,任爷爷飘过去,也不抬头瞧上一眼。她的沉默比着爷爷更加地庄严,更加地神圣。那双大眼睛,干干净净的,能看到心里去的干净,爷爷好像在哪里见过那干净,但又记不起来了,只知道那眼睛让自己产生了对话的冲动。
六月的一个清晨,奶奶点柴鼓风,升起村里第一缕炊烟,爷爷也跟着起来打扫院子。
“今天吃馍馍?”爷爷的话打着雷响在半空。
干柴惊落一地,一根根拾起,似拾起一片片击碎的魂灵。“昨天集上,绣的鞋样儿,纺的线,织的布,都卖了。一会儿吃馍馍。”言语温和,柔到爷爷心里去了,于是心软了,手软了,灰尘的步调也跟着软了。
“两个月没下雨了,今年收成不好,河里的鱼也死了不少。这个家亏着你。”
“家里还囤着不少棉花,织织纺纺的买卖,日子总能过得去。”奶奶双眼被爷爷的话打得红润润的,模糊成一片。
吃过早饭,爷爷到河里撒网捕鱼,奶奶在家里打扫鸡舍、牛棚。
“兰子,你眼睛红了,哭了吗?”这些日子,侦察兵似的老奶奶早已拦截到异常代码,一语道破,等待的只是机会。
“没有,可能进灰了。”
“有事就说,别闷着。”
“嗯”。应着声,扶老奶奶回了屋。灶膛里已不见了当初的火爆光景。但那灰烬里,火星依然影影绰绰,好像蕴藏着“一股力量”,一副随之重整旗鼓、卷土重来的样子,锅里的水也始终是温和的。
往常,捕鱼回来,擦净河水,爷爷在里间读书,奶奶坐在外间烘烤被河水打湿的衣服。可这一次,爷爷只呆呆地站在奶奶身旁,像是有许多话要讲。灶火映着奶奶的脸,忽明忽暗,湿衣服在手上娴熟地翻转,由深色变成浅色;由厚重变得轻薄。奶奶想起爷爷出门时看她的眼神,那眼神是网着无限情丝的,绕着她的头发,绕着她的脸颊,更深深地绕到她心里去了。想到这里,便不由得一阵阵心跳。
“都民国了,为什么还裹脚呢?”
停了手,奶奶失望地低下头。
“谁又想呢?那年才七岁。奶奶攥着我的脚哭;爸坐在炕上哭;我躲在墙角哭喊:“妈——妈……”可妈又怎么能听得见呢!妈走了,一声不响地走了。谁来救你呢?”这一刻,那疼又包裹了奶奶,她手脚冰冷,四肢发抖。
慌着神,爷爷迅速拉起她,抱进怀里,瞬间壮大了身体中那股力量,那股血性的“红色力量”。
“我错了,我错了。这不怨你,是体制,旧体制。如今,不怕了,我们有组织。”这些话是奶奶从未听到过的,也听不懂。她只觉得爷爷像故事里的大人物,能救自己,能救许多人,甚至更多。
正午,村边,麦田如架起的熬锅整个地烧着太阳,热浪沸腾,不停翻滚,冒着气。麦穗吐着火舌纳凉;虫子藏在叶下纳凉;蚂蚁躲在洞里纳凉。爷爷背起奶奶,走上麦陇,汗水混着干辣的热风流进眼里,被泛滥的泪水洗出来,于是他眼前模糊成一片清晰的所在。那是麦田深处,干枯的麦林里寂静着一株小树。或许是扎根极深,潜在地质丰饶的缘故,小树枝叶扶疏、错落有致。树下埋着一个铁盒,里面用布仔细包着几本书。
“这是邻村张大哥送的。他大我三岁,在县城一所新式学堂读书,我的思想颇受他影响。张大伯和父亲是共过生死的金兰之交,张大哥和我自然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兄弟。记得——那是四年前,刚念完小学,本想去县城读书,可父亲却安排我去长春学木型工艺。没办法,跑到张大哥家住了几天。最后,父亲勉强同意了我的请求,大哥去了长春。那几天,我知道了一个叫“共产党”的组织:是反帝反封建,帮助人民建立民主社会的组织。张大哥鼓励我继续学习,预备加入党组织。”
“我不识字。”奶奶红涨了双脸。
“慢慢来。”话末,将书掀开第一页。地图上,红与黑,大与小,两个对峙圆步入眼帘 :红的是中国,黑的是日本。奶奶一脸疑惑。
“日本和我国隔海相望,地方狭小、贫瘠。为扩张国土,国主丰臣秀吉在一五九二年指挥二十万日军进攻朝鲜。更甚者,为显示战功,日军将无数朝鲜人的鼻子、耳朵割下来,用盐和醋保存起来,埋在日本京都方广寺西侧,称为“鼻冢”。当然,丰臣秀吉的最终目标绝非如此简单,他扬言要“直入”我大明国,施王政于亿万斯年。可见日本早在四百年前就对我国虎视眈眈。一八三二年,日本学者佐藤信渊制定了侵华方略:先东北,再华北,再东南,再南京。现在,日本正按此方略逼近中国,日军早晚打到家门口。”
惊恐劈面而来,从奶奶齿间挤出:“怎——怎么办?”
“共产党”。这三个字,字字坚定、沉稳,迈入奶奶心里。言语间,眼睛放着光,骨节作着响。
“只有'共产党’是为人民而生,也必定因人民而兴。党和人民难同当,福共享,团结在一处。也只有团结才能战胜侵略者。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有枪出枪,保卫祖国,人人有责。”话被情绪呼喊着,似潮水般击打着奶奶的心岸。
“真到那一天,保卫祖国,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两颗拥护“共产”的心从此紧密地连在了一起。
晚上,老奶奶在爷爷奶奶眼神里玩味出了不寻常。“兰子,什么也别干,抱孙子要紧。”
低了头,奶奶躲进屋里。紧随其后跟着爷爷。依在胸口,奶奶陶醉在那心跳的韵律里。“兰子,张大哥介绍我入党,以前想着父母,现在,又有了你……”
奶奶知道救国路上遍布枪林弹雨,也知道爷爷的心意,那是比铜铁都要结实的。于是,回答也有着同样的结实:“你为着国,我不拦你。父母有我。但唯有一件……。”
“什么?”
“平安回来。”
爷爷眼潮了,抱紧奶奶,恐一松手,就失落了似的。回想着以前,因为小脚而避开她,就像避开瘟疫一样,想来如此倒比那瘟疫还恶着三分。于是,一阵悔从心里来,自然生出一股遗珠之恨,伤的心是要用一生力气来偿还的。话被揣进心眼,字字结实。听着那结实的心跳,泪水洒满了他的胸膛。
判断携速度奔来,小脚的信息建了一座茧房,隔开奶奶;不明疫情信息建了一座座或大或小的茧房,隔开彼此。时常在想,深居茧房,到底是茧住了他人,还是茧住了自己?
 
作者简介:我是一名宝妈,喜欢用文字记录生活。只要认真发现,生活处处充满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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