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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魔幻现实中的乡村教育,我们发现了什么?

 吕杨鹏 2021-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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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经久不衰的笑话,是我从小听大的:你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吗?一般情况下,说出这句话是为了嘲讽某个算数能力不高的人。而这句话背后隐藏的意思是,一个体育老师是不可能教得好数学的。

的确,专业的事就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这是我们理想的状况。

不过理想归理想,现实总因为各种复杂因素而呈现出不同的样貌:体育老师不止教得了数学,甚至教得了任意一门学科,而任何专业背景的人也都可能去教任意一门学科,因为很多时候人都没有选择。

在乡村教育中,“没有选择”成为了颠覆一切常识的魔幻力量,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的城里人眼中的“笑话”。

当我和几位同事乘坐近二十个小时的火车硬卧去往H县做乡村学校调研的时候,因为所在车厢车门不开而导致错过了火车站短短三分钟的下车时间。然后我们被迫一路坐到了下一站,再几经周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的事了,此刻距离我们和H县教育局预约的会议时间只有一个小时。

我们这一趟“人在囧途”仿佛是一种预示,要探寻“笑话”背后的答案,首先要成为笑话的一部分。

整个调研用时近10天,我们走访了H县的教育局、教师进修学校,还有包括所有类型的几所乡村学校,如镇中心小学、九年一贯制学校、村级完全小学和教学点。同时也访谈了这些学校的校领导和青年教师们。

在这个前国家级贫困县里有20万学生,但仅有12000名左右的教师,其中超过一半都是新生代的青年教师,而在这里面出身师范专业的老师更是少之又少。

师范专业的教师中,音乐、体育、美术专业去教数学、语文、英语甚至物理、化学之类专业的教师比比皆是。在乡村学校里,无论学什么专业,最后都要服从于学校的实际需求。教师没有选择,学校也没有选择。

虽然在学科知识方面可能有所欠缺,不过至少这些老师在基本的教学技能方面还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因此即使是还未毕业的师范专业实习生,一到学校就有可能担任班主任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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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见到的一位张老师,他初中毕业后就考入四年制公费师范的专科学校,学习小学教育,在第四年就来到了这所学校实习,教授六年级语文、地理并担任主任,正式毕业后则直接留在学校继续担任原来班级(此时已经是七年级)的语文和九年级化学的学科老师,并且是这所学校唯一一位化学老师,这时张老师还不满20岁。

而非师范专业的老师除了有一张教师资格证之外,上岗之前可以说在教育方面毫无经验。他们中有有学酒店管理的,有学会计的,也有学人力资源的,总之,几乎你能想到的专业都有可能出现。在经历短短几天的岗前培训之后他们就会匆匆上岗,承担和其他师范专业老师同样的工作。因为疫情的影响,有些老师甚至连岗前培训都没能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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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以特岗身份进入学校的王老师,她本科的专业是公共事业管理,2018年毕业以后在教育培训机构工作过几年,但其间并未有过太多的教学经历。成为特岗老师之后,她同时担任了数学、科学、体育、政治、美术五门课。

其实无论是师范专业还是非师范专业的新教师,在刚刚进入工作岗位的时候,他们都急需专业且系统的培训与支持,帮助他们快速度过适应期,尽早地成为一名能够胜任基本教育教学工作的合格老师。

然而现实的情况是,从五六年前开始,随着大量的民办教师退休,以及在消除乡村大班额教学(每个班不得超过65个学生)的政策下,乡村学校在这几年间对新教师的需求急剧增加,即使通过降低进入门槛、扩大教师招聘渠道等方式每年增加了大量新教师,依然存在不少缺口。

存在类似情况的又何止这一个H县,只是同样的问题落在了这样的人口大县头上,问题便复杂了许多。如何在经费有限的条件下为每年1000名左右的新教师提供充分的、专业的、系统性的培训成了一个几乎无法解决的问题。

有限的培训资源从县城到乡镇中心学校再到村小、教学点,最后分配到每个学校的名额甚至不足一个。一位镇中学的老师告诉我们,在上岗后的四年时间里,她没有得到过一次培训的机会,和她相同情况的老师并不在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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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每一个新教师提供完整的线下培训目前来看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么通过公益机构提供的免费的线上课程似乎是一个好方法。县教育局与教师进修学校现在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可是在我们的调研过程中发现,这样的方法仍然存在很多问题:

乡村教师们被困在沉重、繁复的教学工作与行政工作中,就像下图的一所寄宿制学校作息时间表里写的那样,许多老师从早上六点多起床要一直工作到晚上九点,甚至中午吃饭都只有短短的半个小时。相比互联网企业的996工作制,乡村教师们的工作量则更加令人窒息,而他们所获得的报酬或许只是前者的十分之一。

除此之外,他们每天还要应付各种各样的检查和信息收集、制作各类表格,有老师自嘲自己为“表妹”。我们当时听到这个外号也觉得好笑,直到我们来到了一所仅有16名学生、两名50多岁的老教师和一名大妈保安的教学点(大妈原来是这个教学点的幼儿园老师,后来幼儿园取消她就变成了保安),看到他们在两张拼起来的办公桌上摆满了数十种应付检查的表格时,我们瞬间破防了,他们以为我们是要来检查工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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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此繁重的工作之后,许多老师已经没有精力去收看线上直播课,他们更愿意躺在床上刷着手机直到入睡。我们显然无法苛求这些老师们:为什么你们不认真学习,为什么你们不求上进?

在我们看来异常艰苦的教学环境,其实对他们来说不一定如此的难以忍受,因为他们至少还在镇上。为了留住那些青年教师,他们相对而言会被优先分配到条件较好的镇中/小学去。但更为偏远的村教学点也需要老师,于是许多相对稳定且快退休的老教师就被分配到这些教学点。

像是我前面提到的只有16个学生教学点,两位快退休的吴老师分别带一个二年级和一个四年级,每个年级显然不足10人。他们需要负责各自班级的包括音体美在内的全部课目。教学点每两年招一次生,学生读完四年级后就会转到镇上的完全小学去读五年级。听两位吴老师说,在众多教学点中他们的学校还算是平均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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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吴老师从1985年高中毕业后就来到了这个教学点做了一名民办教师,那个时候这里还有五个班,两百多名学生;当他2000年转正后,这里就只剩了四个班,一百左右的学生。家里有条件的都带着孩子出去读书了,这里的学生不断地减少。我们问大吴老师:明年学校能招到多少学生?他说,不到十个吧。

乡村是魔幻现实的沃土,乡村教育中自然也有着许许多多在我们这些外人看来魔幻甚至离奇的地方。但当我们走进乡村,走近每一个努力工作在这片土地上的基层教育工作者的时候,我们会心酸、会难过、会同情,也会释然。我们开始理解这一切所谓的“魔幻”的根源,我们开始理解每一位老师的选择,我们开始理解每一名学生的去留。

我还记得离开那个教学点的时候,大吴老师站在二年级的教室门口笑着对我们说:“我们把学校修好了,学生却都走了。”而那时,班里剩下的那9个学生还在大声朗读着课文。

教学点可能会消失,老师、学生可能会离开。但永远都有人选择留在这片土地上种花,不是因为傻,是因为他们选择相信:种子迟早会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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