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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 地

 东营微文化_ 2021-11-30

修  地

我站在北仲山顶,眺望家乡。家乡的大地在烟霭漠漠中起伏,看不出平整。可是,当走近它,却是平整的土地,如台阶,一台接一台,一层连一层,一片套一片,辗转腾挪,各有各的平。
我给它叫神仙的台阶。
“文似观山不喜平”,家乡高高低低、沟塬粱峁上的平地,依巧就妙,顺地应势,大块小块搭配,高低各得其所,恰如节奏跌宕的交响,韵致动人。
凌空看,是哈尼梯田姊妹。若哈尼梯田是浓墨重彩,仙姿奇绝的精心画作,那我家乡修平的土地,就是传神简约的素描。
在这幅素描里,我们南程村修地带来的变化,修地的故事,无疑是我最想了解、表达的。
“南程村是个锅,四周都是坡”,这是修地前的写照。
1958年黑松林水库建成,有水浇不上,靠天吃饭靠不住,经常遭旱遇荒年,修地便成必然。
记得每年按计划留下一片地,公社水利技术员根据挖填大致相等,来测定取土等高线。三秋完成,到第二年春播,就是修地时间。
那时,修地有个很气势的官名——农田基建。那是冬春季节大规模的战役行动,以生产队为作战单元,到处摆战场,进攻的敌人都一样——旱坡地。
各生产队据修地需动土方,除过饲养员、修地整平填方的,按人口平分。通常人均六七十方土。
修地就是挖高填低,运土工具,架子车。为了多拉快跑,人们想尽千方百计,比如在架子车靠车辕处圈挡树条编的笆笆,车尾不用挡板,用土块垒挡。力气大的,一个人拉车,力气小的,前拉后推,你追我赶。
修地,一村人都很积极,比赛着早完成自家的任务,哪家也不甘落后。进度总是有快慢,于是,作业面就成了断齿的梳子,是最直观的进度图,也是最无水分的生动报表。
一年修地,三年贫瘠。黄土深厚,适于种植,能获高产的,却是我们称之为熟土的种植层,也叫腐殖层。熟土下层的,叫生土,生土不长。为了尽可能保留熟土,修地就不是简单的挖高填低了。
熟土差不多有三十公分厚。修地时,在生土层下挖槽子,把熟土填入,把生土拉走。
为了修地,有的地方还有伤着人的事情呢。因为地块坡度太大,修着修着,形成的坎就很高,土体不稳,塌落下来,就砸着人了。
这个情况不多,作为一个安全警示传着。
修地时,选出几个有经验的老者,负责指挥调度倒土的方位兼整平。
老者们是掌控修地质量的中枢。他们眼光敏锐,成竹在胸,看一眼整个地块,瞄一下技术员给的水平控制点,就开始指挥调度。在调度中,他们经常互相瞅瞅瞄瞄,避免“只缘身在此山中”。发现问题,就相互招呼,“老汉,你仰脖子了”“伙计,你低头了”,招呼一声,打个手势,就全明白了。
就这样,从未见过技术人员来现场复核、校测,修地的平整却从未出差。
这些老者,都是我爷爷辈的,人员比较固定,长久的磨练,个个火眼金睛。
这些爷爷们口含旱烟、腰扎长带、腿绑裹腿、着老棉鞋,看着拉车运土的,或手一指、或脚一跺、或锨一戳,只要四目相对,便快步向前,拔箱板、帮推车。快到地点,急闪一边,驾车者将车辕快速送起,撒手,车尾猛扎地,车轮惯性凌空滴溜溜转,一车土呼啦闪出,干净利落。
用力过猛,车偶尔还会栽翻坡下,两轮朝天,爷爷们就笑成开锅粥,帮着捞车。嘴里不忘念叨:“这娃,你咋不把绊绳拉紧呢!”
修地想来枯燥,但干活不误嘴功夫,互相口舌来往,说东道西,打趣调笑,你欢我喜,不失为解乏妙招,场面就热闹有趣。
大队的高音喇叭,播送着《国际歌》《歌唱祖国》等歌曲,以提气。大家最关心的是听各生产队的进展、完成的工程量。领先了,个个欢喜,口说只争朝夕;落后了谁也不服,又说来日方长!士气从不低落。
一年年,一次次,眼见坡地减少,平地增多,五谷丰登,乏累不在话下。
地修到哪里,渠道就跟到那里、斗门就建到那里。最激动人心的场景,就是地修完了,一方方打起垄,灌水之时,一看水顺利流到地头,新填的高坎不漏水,心里满是成就感如战胜者打扫战场。
修地很累,我的先辈乐此不疲,动力哪来?
来自黑松林水库的引诱。
这水库,在北边山里的淳化县地界,却是我们泾阳县人修、泾阳县人管。水库修成了,就像有了强大心脏,鼓荡甘霖而来,滋润几千年来干旱的土地,显出从未有过的肥沃。
就是山洪暴发,黑松林水库所在的冶峪河大量的、为害黄河下游的泥沙,也能用以肥田——黄河16亿吨泥沙氮磷钾含量有三千万吨。
来自共同的梦想。
地一修一大片,各家各户,在过去想修,只能是做梦,想都别想!只有大集体能搞,便觉修地是机会,是幸运。修着地,会想到黑松林水库蓝盈盈的水,入渗地里,咕咕嘟嘟、笑笑呵呵的欢歌,庄稼得到滋润茂盛茁壮,就来劲。
来自时间、力气变财富。
他们的时间、他们的力气,从未如那时,显出了无与伦比的价值。这时间、这力气,因为被组织起来,就成了不断充盈的财富宝库,骄傲地留给子孙后代。
时间、力气成财富,这财富啊,源源不断,歇一会、吃点东西,就会溢满手脚筋骨,蓬勃起改变自己命运的力量。本就勤劳的他们,醒悟于此,就感到过去,一到冬天无所事事,扎堆聊天,靠墙根、依草堆晒太阳,实在是空耗生命的浪费,能不受穷?
来自灾害的惨痛。
我记得,有一年麦收,连镰都用不上,只能叫我们这些小孩,满地跑着揪,能揪多少算多少,麦穗不如绿豆蝇大。因为旱灾,一年劳作白费,饿肚子是必然的。一连串这样的记忆,修地能不来劲!
我爷爷1992年得了食道癌,吃不下东西了,他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把粘(音ran)面吃够!”粘面仅是捞出面条,放上油葱花、辣椒面、盐和醋拌一拌的吃食。每想到这个,我禁不住泪流满面。
这更能说明修地动力的来源。
他们不愿意自己的遭遇,在子孙身上重现,再苦也不觉,再累也欢喜。并且,让我颇为感动的是,他们每一个人,都觉得是在给自己修地。
有人说这是历史的自觉。
经过近20年不断努力,七十年代末,我们村就不见坡地了。
我们村是共和国初建时的一个缩影。放在全国看,亿万农民的时间、力气,创造了多么巨大的财富啊!
据统计,到1976年,全国新增灌溉面积3亿亩,三分之二在干旱的北方。全国灌溉面积达到了七亿亩,居世界首位,人均超世界人均。修了17万座水库,300万公里人工河渠,16万公里堤防,打了200多万眼机井......
北方灌溉面积扩大,一举扭转了“南粮北运”的被动局面,彻底解决了人多地少困局,中国农业现代化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为了水利事业,我们的先辈把自己的力量几乎用到了极限。他们的付出,不只是制度强有力的召唤,还有一个伟大的民族在苦难中坚守求索的精神支柱在起作用。
说起修地,满叔的话令我沉思:条件好了,人的想法就多了,追求就高了。

(摄影  刘文明)

作者简介:何跃文,祖籍陕西咸阳市泾阳县,现供职黄河口垦利黄河河务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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