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开 《三国演义》第三十七回，建安十二年（207）冬，著名前浪刘备三次拜访后浪诸葛亮。 这时刘备四十六岁，诸葛亮二十六岁。 正宗皇叔刘玄德二十八岁与关羽、张飞桃园结义，四处征战拼杀十八年，以仁义英雄名满天下，连最强最傲曹孟德对他亦另眼相待，在“煮酒论英雄”时说： “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 这一段话，从百战强人曹孟德嘴里说出，是正宗英雄的鉴定语。 而得到最强对手加持的刘玄德，则名满天下，广受崇敬。 作为正宗皇室贵胄前浪，刘备完全有资格在后浪诸葛亮年前摆谱，演讲，说教，让他珍惜得之不易的大好局面，做好自己，别轻举妄动，别乱说话，不要自比“管、乐”什么的惹人闲话。最重要的是，别动不动讽刺、挖苦、嘲讽别人。 那时后浪诸葛亮小前浪刘备二十岁，不过一介书生，平民百姓，有点小名声，几个死党吹捧，可能浪得虚名。所以关羽、张飞对后浪诸葛亮很不以为然。前浪皇叔刘玄德，加上“万人敌”关云长、张翼德，完全可以厉声教训后浪诸葛孔明，让他学着怎么夹尾巴做人，怎么要懂得感恩，要学会赞美东汉盛世。 前浪皇叔刘玄德可以用他那边地涿郡口音朗诵曰： 弱小的人，才习惯嘲讽与否定，内心强大的人， 从不吝啬赞美与鼓励。 心里有火，眼里有光。 奔涌吧，后浪！ 自然，这段抒情漏洞百出。 关于“弱小”与“强大”，这个论述且不说有歧视弱小之嫌，逻辑上也欠通。 是一定要成为成功人士才拥有强大内心，才有资本赞美别人呢？还是只要不断赞美，不管你是成功人士还是失败人士，内心都会变得强大？ 这两者，到底是一个何种前后逻辑关系？ 如果内心强大这么方便，弱小者就天天赞美算了。 不管牛粪、屎壳郎、苍蝇还是臭水沟，都大加赞美，哦！臭水潭！你的名字是小溪！哦，牛粪，你的本质是面包！哦！屎壳郎，你貌比潘安，才胜杨德祖！然后，弱小者内心就强大了？ 又或者说，内心强大的人，就要不管好坏，不论正义与邪恶，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胡乱赞美？明明是一堆臭烘烘的牛粪，硬要赞美说是一块香喷喷的面包？明明是一个丑八怪，却要赞美成大美人？ 实际上，“内心强大”者，并非一味地“赞美与鼓劲”；“弱小的人”，也不总是“嘲讽与否定”。 那时，一代枭雄大前浪曹孟德刚刚战胜袁绍平定北方，内心显然是最强大的，“心里有火，眼里有光”的，然而，对别人却总是“嘲讽与否定”。 前浪皇叔刘玄德是屡战屡败的“弱小的人”，却喜欢“赞美与鼓劲”，他是衷心赞美吕布、公孙瓒、袁绍、袁术、刘表、孙策等人的，认为他们都是大英雄。 可见，并非弱小的人不会赞美，也不是拥有强大的内心就“从不吝啬赞美与鼓励”。 历史上，内心强大而喜欢“嘲讽与否定”的人很多。 唐太宗李世民一代娇子，天纵奇才，以晋王府三千铁甲骑兵为根本，以麾下的卓越人才为辅佐，不几年就平定了千万平方公里的大唐江山，其功业之伟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而，唐太宗李世民却否定前辈成功人士曹孟德，说魏武为人狡诈，朕向不喜欢。 唐代开国名臣魏征，整天在唐太宗面前这个谏那个讽的，看起来很像个弱小的人。唐太宗有一次被他说得火了，说，魏征，我要杀了你这个乡巴佬！ 帝王将相不提，就单说内心无比强大的鲁迅，几乎从不赞美任何人，看起来大概是“内心阴暗”地整天“嘲讽与否定”。 所以，以“弱小”或“强大”作为判断是“嘲讽”还是“赞美”的依据，会令人脑子混乱。因为鲁迅“嘲讽与否定”的“弱小的人”，没想到却“内心强大”。 一个人内心强大，并非不能“嘲讽与否定”，只要这种“嘲讽与否定”是经过认真思考的，是合理的。一个可能弱小的人，也不妨碍他内心强大。 资深前浪刘玄德去拜访后浪诸葛亮时，已经非常狼狈，十分没前途了，确实算是弱小的人。但他内心就很强大，说： “汉室倾颓，奸臣窃命，主上蒙尘。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义于天下，而智术浅短，遂用猖獗，至于今日。然志犹未已，君谓计将安出？” 这个屡战屡败的流寇式弱小人物，竟然不自量力“欲信大义于天下”，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啊。 “嘲讽”或“赞美”，并不在于“弱小的人”或“内心强大者”，而是要看是否经过深入思考，是不是逻辑合理，是不是仁义，是不是公正。而不是“内心强大”了，就可以不管好坏胡乱赞美。同样，“弱小的人”，也并非都是“嘲讽与否定”。这两者之间，完全不具备前后逻辑合理性。 我们要“赞美”的，要学习的，是正宗前浪皇叔刘玄德的谦和态度和求教精神。 对后浪诸葛亮，他不仅没有教育对方的意思，反而诚心地多次拜访。第三次好不容易碰上后浪诸葛亮云游回来，这个年轻人大白天的却在睡午觉。 假设是现在的成功人士前浪，看见后浪这么懒惰，很可能立马就词语押韵地教育了。 正版皇叔前浪刘玄德却一点也不着急，没让燕人张翼德踢门揪出来劈头盖脸教育；反而恭敬耐心地等待，让这个后浪睡足了。 更让现在的成功人士前浪受不了的地方，是后浪诸葛亮大白天睡懒觉不说，睡醒了还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说：“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到底是窗外日迟迟，还是你这朵后浪浑身懒筋，不好好听课做笔记、抄作业，刷题呢？ 这翻作势足了，后浪诸葛亮才以招待普通客人的礼节，来招待名满天下的前浪刘皇叔。而两位于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万人敌”、超级猛人前浪关云长和张翼德，甚至没捞着陪坐喝茶的机会。 二十六岁的后浪诸葛亮，也就是个九零后小鲜肉而已，如此做作无礼，在今天的成功人士前浪眼里，大概是要多讨厌有多讨厌了吧。 人家正版皇叔前浪刘玄德，却虚心得很，恭敬地对后浪诸葛亮说： 先生您看。汉室颓废，奸臣用命，我不自量力，想做点匡扶正义的好事。然而缺乏运气和智谋，征战十八载，人到中年，一事无成，没有立锥之地，非常狼狈。但我屡败屡战，仍不言放弃。您能贡献高见，让我实现理想吗？ 后浪诸葛孔明见前浪刘玄德如此诚心，三次拜访，而且真的诚恳。于是就决定出山了。他对前浪讲述了一番看来早有准备的宏论。 后浪诸葛孔明这番分析，纵观历史，细析人事，洞察时机，独具创造性思想，正式提出了“联吴抗曹”的抗战大方针，让前浪刘玄德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这次前浪后浪一起喝茶论道的“隆中对”，两千年传诵至今。 对于前浪刘玄德来说，则可谓是炮声一响，送来思想。拨开云雾见青天，脑洞大开闹革命，是真正的解放了生产力。 最终，正版皇叔前浪刘玄德，带领好兄弟们一起取得了占领荆州，夺取益州的伟大胜利。 开始时，前浪刘玄德请得后浪主公孔明出山后，每天泡在一起，如胶似膝。关云长、张翼德很不满意。然而刘玄德却说，我有了诸葛孔明，就是鱼儿有了水啊。 你看你看，这才是一朵正宗前浪的正确浪姿啊。不到半年，后浪诸葛孔明就回报了一个正宗的“三分天下有其一”的“赤壁大战”构想，让空想家前浪皇叔刘玄德理想照进了现实。 前浪皇叔刘玄德，确实是一个不断赞美别人的典范，英俊少年见一个爱一个。一眼看见赵子龙，他就满心欢喜，拉着人家的手不放。“煮酒论英雄”时他从董卓、吕布、袁绍、袁术、刘表说到孙策，个个赞美。然而他的内心并不强大，动辄流泪，听曹孟德说自己是还吓了一跳，筷子都掉地上了。 前浪刘玄德最令人敬佩之处，不仅是谦虚礼下，求教后浪，而且一以贯之施以仁义，从不乘人之危，能容人爱人，心胸宽广。前浪刘皇叔三番登门，诚意拜访一个后浪，这是两千年前的传诵到今的“美事”。 在当时，这么做确实不容易。前浪皇叔刘玄德当时虽然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但他身经百战，十八年来名满天下，去哪里投靠，别人都待为上宾。当年战败投奔青州，袁绍迎出两百里。败退汝南，刘表也以兄弟相待。要知道，他的天下英雄大名，是得到过当代第一强人曹孟德加持的，可能是张辽、徐晃、关羽、张飞传送出去的。而后浪诸葛孔明当时虽然正青春年少，身长八尺，眉清目秀，算个小鲜肉帅哥，但在冷兵器时代，受人尊重还是像关云长、张翼德这种“万人敌”猛男大汉。当年曹孟德一眼看见超级壮汉典韦，上去就大声赞美，看见美髯公关云长，更是恋恋不舍到了有点让人说闲话程度。 那还是两千年前的“封建社会”，是集权制度的人治。前浪尚且能如此尊重后浪，不仅没有谆谆教导，腆着一张中年挥霍过度的脸，要字正腔圆，词语押韵地作前浪哗哗响，反而虚心求教，而豁然开朗。 一个正常、法治、民主、自由的文明社会，不应该是只一条拥挤的小河，前浪后浪只能挤在一个狭窄的沟渠里，动不动就溅起浪花。 文明社会应该是一个丰富海洋。海洋浩瀚，上下深邃，群鱼遨游，各从其类。 是一条河还算好的，要是一条狭隘、腥臭的臭水沟呢。那么，无论前浪后浪，最终流向都是臭水塘。 假设社会如此不堪，无数鲜活的人无法逃脱拥挤在一条臭水沟上，还分什么前浪后浪，那是非常不幸的。二八这种不幸看作幸福，还好词好句地大加赞美，那是有病。 一个现代文明而丰富的社会，不需要区分什么前浪后浪，也不存在前浪后浪。一个正常的文明社会，非要比喻，可以看成是生态风富健康的大森林，不管大树还是小树，鲜花还是嫩草，都可以按照自己的禀赋而自然生长。 古人都说了，人各有所长：师不必不如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你就算是一个老牌演员大前浪，擅长表演朗诵抑扬顿挫，但给你一道微积分就傻眼了。你是前浪老牌演员，在荧幕上可以背台词，天文地理无所不通。但实际上，每个人生命长度有限，不可能真正学贯中西，博古通今，除非是假冒的国学大师。 每个人潜能禀赋不同，每个人环境机遇的差异也很大，不能一言以蔽之，也不能以偏概全。比如，同样是九零后，有人把超级豪车开到了纽约曼哈顿，有人饿死在西部小山村。在病毒肆虐时，有人轻松地用着高速网络、超强性能电脑，最新的平板、手机，很多家境不好的孩子，却只能去村委会蹭网，在微弱的灯光下看着刮花的、陈旧的屏幕。对于后者来说，哪来的广阔天地，哪里来的任你发挥呢？ 把人比做物，要求所有的物都听话，摆得整整齐齐的，这是两千年文化的一个重大秘密。 把孩子比作鲜花，看着挺美的，背后的实际情况是：园丁可以随便把你判定为杂草，可以合情合理地锄掉你。 把你比喻为栋梁，可以随意锯断你，斧砍你，锛刨你，搁在架上暴晒你。把你比喻成砖块，用灰泥来粘结你，用无数同样的砖块来淹没你。 人不是鲜花、不是杂草、不是栋梁、不是砖块，不是前浪，不是后浪。人就是人，人的最终目的，就是人。 把人看成人，是文艺复兴以来人本主义、人道主义的最大贡献。 人是目的，人不是手段。 人的价值就是个性独特的生命，不是以生命为手段达到什么更高的目的。 所有把人比做物的修辞，都包含着暴力。 把老年人比作前浪，是一种误导。有些老年人猥琐、咸湿、下流，根本不配当人生导师。有些年轻人，未老先衰，体弱多病，心胸狭小，脑子混乱，也不配当未来的主人。 实际上，无论大小、不管老幼、不分尊卑，各从其类，各善其事，这就是一个良善的社会，合适的社会，为名的社会。 2020.05.07初稿 2020.05.08二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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