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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诗人梁雪波:蒙难的青春和词语的利刃

 置身于宁静 2021-12-02

卢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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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澈、柔软、血性、坚韧,这是南京诗人梁雪波留给我的印象。
  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一个好的诗人远胜于一个伟大的诗人。文如其人。梁雪波是一个好的诗人。
  抒情是一个诗人飞翔的翅膀,多年以来,梁雪波被诗歌界冠之以抒情诗人的桂冠。抒情,这似乎是被八九十年代宠坏了的一代青年的共性。
  “昨天落下的一场雪/给窗外的屋顶笼上一层白光/让我想起小时候/被记忆照耀的遥远的北方/纷纷扬扬/我知道/今生我已不可能将雪/重新推回天空”(《冬夜,母亲》)。相对于拗口的韵脚、晦涩与卖弄的矫揉造作,我总是轻而易举的被席卷进这样柔软的诗句。诗是人情,情分真伪。熔铸真情的诗歌总是让人动容。
  名如其人,出生于北方的诗人似乎对雪情有独钟:“越来越精密的雪粒倾覆我无边的愤怒/黄昏的腰骨闪耀,破碎的爱旗在飘/我手扶岁月和灰尘,听预言的号角吹落风暴/啊命相之星,我怎么抑止不住内心的颤抖”(《雪》)。从北方到南方,青春尖锐的呼啸与中年静穆的安然,被一场一场大雪所侵袭、覆盖。四处皆茫茫,时光洗涤旧迹,唯有让抒情的天使穿越万水千山,抵达梦想开始的地方,正如诗人所写:“我就要化身为雪,濯洗更多的羽毛和双足/我就在这滔滔雪国中与死亡幸福地对饮”。
  穿越抒情的波浪,我听见青春之血在呼啸。“我目中无人/我噙满泪水和光芒/你看我如何冲出锋利的/水的包围/投入死亡之西/投入万象之塔//逝者!裂开空气的马匹/在无边的大地,多少青春无悔/从黄昏到修远,我的疼痛是多么的固执而黑暗”(《逝者》)。如此血性澎湃之文,海子之后似已绝迹!这样的诗句已经完全把我吸进去了,仿佛看见涂满青春血液的天空飘来一匹无头之马——天马踢踏!
  今天,我们无比怀念鲜衣怒马、旌旗猎猎的青春岁月,海子曾经写道,“我甘愿一切从头开始/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也愿将牢底坐穿”;梁雪波却说:“我的疼痛是多么的固执而黑暗”!不一样的人生境遇,同样的青春和血性!
  大红大紫的时代可能已经对“血性”一词嗤之以鼻,似乎“诗言志”的传统已经和我们童年时代的开裆裤一样一去不返了,纵观各大刊物网站,一些关乎旅游泡妞的软绵绵的文字充斥各大版面,小资的丑态和装逼的恶心让人对诗歌避之不及,甚至彻底失望!这些阳痿的文字让诗歌失掉了最根本的情感和力量,成为附和在时代溃疡脊背上一块五光十色的口香糖。 

 

 

  对于诗歌文本而言,我更看重一个诗人的情怀与气质。我自始至终坚信,一个没有情怀的诗人不会成为一个优秀的诗人,它最多会沦为某个体制的御用文人或自娱自乐的小资们,成为新时代犬儒主义的最佳人选。
  然而,梁雪波是一个有血性的诗人。
  当我读到诗人写于二十年前的一首《蒙难的青春——致MY》时,顿感内心澎湃呼啸,青春的血喷薄而出,照亮这座城市暗淡的天空。“第一次, 我用小小的泪水眺望北方/临海而居的兄弟,在寂寞中点烟/让一把镌刻爱情的刀,从仅存的黎明/抽身离去,深深地扎向自己/透过语言,我感到一滴血施加的疼痛” 。我似乎看见一个年轻的诗人在用自己的单薄的肉身与这个世界相抗衡,摸爬滚打之后,用鲜血涂抹青春记忆,完成一部个人成长史。
   “众花拂面而落,从玫瑰到刀锋/像从一场风暴到另一场风暴/伤感的迁徙者!是为爱而生的/注定要为爱而饱受磨难”。这样的文字是有血有肉的,字里行间喘息着一颗真实的心灵。里尔克的“苦难尚未认识,爱也没有学会”警戒诗人完成其人生使命。“是为爱而生的/注定要为爱而饱受磨难”,一个多情的诗人向世界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我们无法在携裹着鲜活生命的诗歌面前盘腿而坐。非凡的诗句里必然站立着非凡的故事。我不能想象出诗人究竟遭遇怎样的“伤感的迁徙”!
  “刀是肉的炸雷,是缅怀的光,/是骨质疏松年代词的硬度。/草莽江湖,一柄削铁如泥的刀/占据着话语的山巅,又被黄金/的歌声征召,被反复更迭的风暴/吹弯,弯成一根午夜的神经”(《断刀》)。
  这究竟是一把怎样的“断刀”?带着自己的忧伤与韧性横亘于时代的咽喉处,寒光逼人,呼啸着午夜的血潮。“一个无人的月夜,我看见/断刀飞出!”“断刀拒绝流苏,拒绝归类……白癜风的冬天,我听到/火焰抖动的声音,一块玄铁/以刀的形状横过寂静的内心”。断刀拒绝归类,正如诗人拒绝流俗。
  一个心中装满爱的诗人,总是要用自己的筋骨去抵挡风雨,用自己的血肉去铺筑道路。最后,诗人明白,“一片小小的泪水是黎明抛出的第一把刀子/兄弟,让我们在血液中站起/为更广阔的爱情启程(或者一醉再醉)/夜色愈深,呼啸的诗歌大块前行/'何谓胜利?挺住意味着一切!’”,顿悟之后,唯有前行!在一个抒情逐渐变得不合时宜的时代,诗人抛出了词语的利刃!

 

 

  生活总会及时收编你的理想。功利主义大行其道的时代,诗人被剪掉了翅膀,成为大街小巷掩口残喘的怪物。然而,这是旁观者的愚蠢理论。
  梁雪波曾经离开过诗歌的现场,但从未远离诗歌的内核。
  他对我说,有十年的时间他过着最不诗意的生活,虽然在事业上小有成就,但内心的声音召唤他回到梦想开始的地方。十年,他说都不知道这几千个日子哪里去了,怎么过去的,似乎这不是自己的十年。
  一个诗人在书写自己的命运时,他也就书写了一个时代的命运。
  然而梁雪波却从没有埋怨背后这个灰蒙蒙的时代。是的,一个诗人应该尊重他自己的时代。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英雄,而每一个英雄都有他自己的时代。对于诗歌,梁雪波有着清醒的认识:“诗歌作为一种延续上千年的精神存在物,它与诗人的遇合蕴含着一种相互拣选的宿命。因此在更高的意义上,写作是一种精神修炼,是在语言中安置灵魂”。
  “一个词对应着一个世界/一场大雪穿过我的呼吸牵来一头豹子”(《雪豹》)“……空无一物。对于生者来说/亡灵行走于怎样的途程?/今夜我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死亡。写作/是另一种守候的仪式”(《亡灵书》)。
  在爱的深潭里沉浮挣扎,在美的祭坛上赴汤蹈火。“不在显赫处强求,而于隐微处锲而不舍。”(荷尔德林)非诗的时代,失去翅膀的诗人,开始学会用心灵去飞翔。
  “造物没有任何生命长生在恒温与不变的蓝天、海洋,一切生命带着自己创伤,带着诗的语言行走如飞翔,在大地、天空。”(郑敏)十年的打拼让诗人收获了诗歌的内核,并学会了怎样去维系风雨飘摇中的理想。在每一个日落后的黄昏,诗人隐身一座城市的晦涩之处,独自处理着现实中的喧哗与想象中的壮丽。
  今天,在诗人的桂冠被时代车轮碾碎之后,诗人开始习惯着这样的生活:“在夜晚,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边翻开未读完的托克维尔/一边烘烤着儿子湿透了的鞋”(《纪念柏林墙倒塌20周年》)。
  “诗歌召唤我们过一种更高的生活/但低处的事物同样雄辩。”(亚当·扎加耶夫斯基)正如诗人于坚所言,像上帝一样思考,像平民一样生活。于是,我们看到了诗人王家新在北京泥泞的公交车上读一本帕斯捷尔纳克的诗集。这就是这个时代里一个诗人的生存影像,不可逆转,如此逼真。

 

 

  那有如何?!对于诗歌式微的现实,梁雪波有着理性的认识:“对我来说,写作从未成为生活的全部,它只是我用以告别受控的成长,进行精神自治的一种方式。'从来没有一首诗能够阻止一辆坦克’。同样,诗歌在今天也许难以隔绝大众乌托邦和商业乌托邦的销蚀,但在这个知识分子普遍犬儒化的时代,诗人理应成为权力和市场最难以消化的一根骨头,而在三十年前,它曾经哽住过一个可憎年代的咽喉。诗歌就是思想和语言的骨缝上绽开的鲜烈之花。”
  诗人刘频在评价梁雪波时说:“这浮华的年代,有多少人在沸滚的市声里,用诗外功夫去猎取广泛的名声,其实他们的文本像棉花一样,抓起来没有二两。而雪波的诗有铜的光泽,这在雪波新出版的诗集《午夜的断刀》里有充分的依据。鄙视甚至痛恨投机的诗人。尊敬为诗神的铜灯默默添油的诗人,雪波是这样的人。”
  康德说,两件事让我凝神静气地敬畏: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这个时代可怕的不是误解,而是孤独,是时间将一切锈蚀,独留下追寻者独自锃亮的孤独。
  “你曾被纯洁压迫∕压成红色的纸片∕一张张贴满营养不良的童年∕你曾用激突的喉结深入秋天∕月光下,一双拖鞋拖烂了校园”(《活着》)。
  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诗人圣-琼·佩斯如是说:“诗歌不仅是一种认识手段;诗歌首先是一种生活手段,而且是完整的生活手段。既然诗人曾存在于史前穴居人之中,诗人也必将存在于原子时代的人们中,因为这是人的个性中不可分割的部分。诗的向往,就其实质来说是精神的向往——正是它产生了宗教,而且诗歌的权威永远在人的燧石中激发出神的火花。当神话崩溃的时候,神在诗歌中找到了他的避难所,也可能找到了未来的保证。……忠于自己职责的当代诗歌——其职责正在于理解人类的奥秘——正孜孜不倦地进行探索,而这些探索的发展是与人类的复归相联系着的。”
  是的,诗歌是一种神奇的生活手段,它就是这么神奇、神性的诗意力量,它打通现象与内心、维系美好与信心、联结生命与信念、关乎虚无与友爱。
  诗即人格。“众神抬走夏天的头颅,众神朝向我/骨肉沉痛的兄弟啊,请与我一起飞升/比翅膀更高,撞响命运之钟!”于是,我相信在这座城市夜晚油腻的烟花中,“一把词语的利刃挺身而出”(《词锋》)。

  (20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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