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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56 如何指导年轻医生动手术

 _冯晓晖_ 2021-12-02

“差不多了吧?”藏族小医生有些不忍。

“没关系的,切大点,深点。”我坚持道。

小医生再次拿起刀,我又将纱布咬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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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示:本文部分内容或会引起不适,勿谓言之不预也。

前篇回顾


转入通往阿里札达县的X705县道,目睹从未见过的天地之景,确信这是中国最奇瑰壮丽的公路。

01 札达之最


晚上9点,到达被土林包围着的札达县县城,此时的中国最西端,天还是亮的。

提起札达县的名字,绝大多数国人都会觉得陌生。这是因为地处中国版图最西端偏南角落的札达太偏僻了,交通不便,人口极少,毫无影响力。

札达是中国人口最少的县,常住人口仅8千多人,占地面积却有2万多平方公里。如何形象地理解札达的人口密度?可以这么比较:札达县的人口仅相当于内陆一个普通乡镇,面积却接近台湾的八成,两者的人口密度相差2500倍。

人口如此稀少(0.25人/平方公里)当然基于地理环境。人们常说,藏西阿里的地质风貌举世无双,最著名的是阿里三围,即“雪山围绕的普兰”、“岩石围绕的札达、“湖泊围绕的日土”。普兰县即前篇神山圣湖所在地,日土县是去年中印对峙的地方,札达县为岩石所环绕,其恶劣的生存环境可想而知。

注:阿里三围另有含义,见下篇。

从地图上可以看出,札达的一侧是喜马拉雅山脉,另一侧阿伊拉日居是冈底斯山脉的支脉,中间则是以札达土林为代表的干涸的土地,只有在冰川融化的雪水冲刷出的河谷里,才能进行规模很有限的农耕畜牧。

札达(也包括阿里全境)高海拔、极干燥、全年刮大风、平均气温0度。这种生存环境下,不仅是内陆来的汉人吃不消。在札达我曾问过一位本地藏人,他们是如何适应环境的。

“谁说我们就适应了?”对方叹道,“几个月一滴雨都没有,冬天冷得要命,夏天热得要命。难受的时候就是头痛,睡不着觉。”

“那怎么办呢?”我问。

“怎么办,吃去痛片呗!”这位中年汉子翻着眼睛冷冷地答道。

还以为只有我们这种人用去痛片,真想不到藏人也用。怪不得去痛片在西藏药店里可以随便买,而内陆很多药店因为去痛片太便宜,早就不卖了。

注:头部闷痛是最常见的高原反应症状,很多游客进藏前都会带上氧气罐、红景天、西洋参之类的以应对。以笔者的经验,两毛钱一粒的去痛片最有效。别的不仅多花钱,占地方,效果还来得慢。

02 达摩克利斯之二踢脚


到达札达县城,我打开地图软件后被吓了一跳:“怎么搞的?我在印度?前面是新德里?”当时的如下:

这是大地图下的显示模式与误差造成的,但这张地图也说明了札达县特别的地理位置以及与印度、巴基斯坦的关系。

札达是中国距印度首都新德里最近的县,直线距离仅300多公里。虽然离得近,却也没有更便捷的交通方式——中间横着喜马拉雅山脉呢。中印边界札达这一段也有几处争议区,却未曾发生过严重冲突,这是因为仅有的几处隘口一年也只有个把月能通行,还要经过大片的无人区,双方军人都无法驻扎对峙。前文介绍过,历史上阿里与印度之间的主要通道,在旁边的普兰县。而去年爆发中印冲突的日土县,两国都有公路直达边境。

在札达,更能感受到印度人的压力。喜马拉雅山脉这一段有六七千米高,三百公里外的新德里呢?海拔216米。这么说吧,你在札达边境的山上点个大号二踢脚,就能射到印度总统府院子里。这种廉价二踢脚咱们有的是,A-300的火箭炮了解一下?最大射程290公里(400公里以上射程的更大号的二踢脚咱都有,290也是刻意写的,其实是300),准确性能打旗杆。如果架在山头,算上海拔高度加成,340公里外的总统府旗杆……真奇怪,难道不是应该打碉堡么?为什么咱们对外宣传火箭炮能打旗杆?有意思哦。

当然,爱好和平是自古以来的,一般而言咱们不会在札达土林中埋二踢脚破坏自然环境。不过你若是印度人,就算是邻居声称不会威胁你,你能不能安稳睡觉?

就好比你家是小河边的一栋平房,紧挨着的邻居却是十层大house,你晚上在院子里铺席子睡觉,看到邻居家那个壮汉在十楼阳台上抽烟喝茶抖腿,壮汉的腿毛甚长,肌肉甚壮,还笑嘻嘻地看着你。什么感受?人家在楼上无意中丢个烟头就能让你晚上睡不安生。

1962年中印之战,为什么印度举国哀鸣,新德里人纷纷外逃?

将心比心就知道什么是寝食难安,什么叫做达摩克利斯之二踢脚。首都又不能搬走,真个是愁人。

03 给自己来一刀?


再次强调,本节及以下内容可能引起不适。

县城的街道宽敞齐整,比我想象的要大点,毕竟这个县的一半人口都住在县城里。天色渐暗,店铺多已关门,穿过这清冷宁静的小县城,我在一处政府办公楼外的围墙前停下车。四下无人。

打开后备箱,将行李杂碎归拢到一边,我钻进车里,关上车门。拿出炉灶准备点火,再将前日在吉隆县买的和自己带的纱布、胶带、酒精、碘伏、鱼石脂等等摆开,之后掏出那把一直随身携带的当年在俄罗斯买的锋利的匕首,脱下裤子……我准备给自己动刀了。

对此需要做点解释。数日来,一直为臀部上的脓肿所困扰。这块因为长期驾车久坐造成的感染,在皮下很深的地方,长期不能溃口。不得不继续驾车,脓肿被压迫愈发严重,以至于痛不可忍。我很清楚,如果再不处理发展成血液感染,能不能活着离开西藏都是个问题。

当务之急是引流。也就是将皮肤切开,排出脓液。切开并不麻烦,来一刀就行。因此我考虑着给自己来一这么刀。唯一麻烦的是,那地方我自己看不见,必须凭感觉一刀捅准,捅错位置的话……要知道,附近重要东西挺多的……

是不是在瞎扯?真不是,老毛病了,年轻时候懒得跑医院,我就在卫生间里自己干过不止一次,搞得满地是……反正挺吓人的。

为什么不到医院动手术?上回在吉隆县去过医院(见《问道·49 道在苍茫孤寂的世界屋脊》),却发现偌大个医院竟然空无一人,也让我对当地的医疗水平深表疑虑。本地藏人告诉我,他们从不去县医院,看病就到拉萨,最差也是日喀则。这意味着当地人去医院,来回一趟少则两三天天,多则一个星期。

我相信能处理好自己,只是车里太狭窄,但我总不能光着屁股蹲在马路旁边干,让人看见会认为我要练葵花宝典。于是准备点燃炉子,烧匕首消毒。临到最还是犹豫了,我有用于皮肤消毒的酒精、碘伏,却没有术后用的抗生素和软膏,万一动完刀子后感染,在这种地方麻烦可就大了。

揉揉患处,我估计那地方已经像一颗快烂掉的软软的黑布林了,摸着锋利的刀刃思前想后,我还是提起裤子,准备先去医院看看,实在不行再给自己捅刀子吧。

04 动手术


果不其然,县城医院面积不小,楼房也挺新,内科、外科、急诊等一应俱全,还有栋住院部。就是没有任何人出入,若不是值班室里亮着灯,医院一丝人气都没有。这儿的医院叫卫生服务中心,之前去过的吉隆县也是这样,我猜测是诊疗水平达不到医院标准的缘故。

值班室里有人,一位年轻的女护士,和一位更年轻的男医生,两位都是藏人,普通话很好。护士显得挺干练,小医生却是一脸青涩的模样。我说明来意,小医生有些犹豫,他说老师们都下班了,明天上午再来更合适些。

他说的老师是援藏医生。西藏的医疗水平落后,各个医院和服务中心都有内陆援藏的轮岗医生驻守,这些医生除了看病,也起到传帮带的作用。在墙上我看到一张表格,写着医生们的联系方式。

除了拉萨、林芝等少数地方,西藏大多数地区的生存环境较差,尤其是打小生长平原地区的内陆人,如果长期在高海拔环境下生活,对健康伤害极大。我不知道援藏医师们轮岗一次要多少年,但我理解他们真不容易。扪心自问,如果让我来阿里这种地方支教,敢么?

我对小医生说,就是个小手术,割两刀很简单的,再说我明天早上就离开,等不及了。小医生答应了我的请求,将我带到换药室,让我躺在床上,脱下裤子。

我看看两米开外敞开的窗户,没吭声,乖乖地宽衣解带。窗外是院子,那边是一盏灯都不亮的住院部。在这种地方也不用担心被人窥视,再说咱是个大男人有啥在意的?

藏族医生对我的那只硕大成熟的黑布林表示由衷地赞叹,摸了摸,捏了捏,问我能不能挺得住。我满怀豪情地说不怕。因为已经肿大,这种引流手术不能打麻药,或者说打了麻药也没什么用,患者只能硬抗。

小医生开始做手术准备,我就从容地跟他聊天。小伙子是日喀则人,二十多岁,学医于西藏医学院,也就是位于拉萨的西藏大学医学院。这所学校应该是西藏唯一一所本科医学院。听到这我也放心了点,外科不比内科,还是西医让人放心些,若是中医、藏医出身,我会提起裤子跑掉的。

这位挺帅气的藏族小伙儿挺谦虚地说,平日里都是援藏老师动手术,这边也只能做小手术,他都是帮忙,跟着学。我说没关系的,来吧。说完偷偷将一块纱布塞入嘴里,用牙死死咬住。这么多年来饱受蹂躏的我知道将遭遇什么。

小医生的动作很轻柔,手法却有些生疏,轻挑慢点总是不到位,还很关切地问我感觉如何。终于我闷哼一声,抽出口中纱布道:“再来,弄开些。”

“差不多了吧?”小医生有些不忍。

“没关系的,切大点,深点,不然不干净。”我坚持道。

小医生再次拿起刀,我又将纱布咬入口中。

我又鼓励劝说了几次,甚至指导对方应该如何切口(看不见但我感觉得到),这小伙子还是太温柔了,始终不肯下猛手,宁可慢慢帮我挤压排脓。无奈,只能很不尽兴地结束了手术。之后我提上裤子,对这位藏族小伙儿深表感谢。

引流手术必须到位才能利于脓液排出,我这种重度脓肿,术后还应该埋入纱条,不然脓未排完,伤口再次愈合,手术就白做了。小医生还是经验不足,我的感觉他做的切口太小,也埋不进纱条。

离开这冷冷清清却让我捡回半条命的卫生服务站时,天已经黑了。十点多,出了一身汗已是疲惫不堪的我,驾车找了个安静的街道,磨磨蹭蹭地炖了锅午餐肉玉米汤,慢慢吃完,爬入车中,沉沉睡去。

8月2日,出行第23天,本日早上7:30从日喀则的仲巴县帕羊镇出发,进阿里,过圣湖玛旁雍错,观鬼湖拉昂错,途经神山冈仁波齐,穿扎达土林,晚上9:30到达札达县城动手术。自驾约14小时,全程550公里。

今天精神状态很糟,精力、智力、体力大幅度衰退,还好,扛过来了。

后记


中国历史上,死于疖痈脓肿的名人不胜枚举。有了现代医学,这些以前因为感染而造成极高致死率的疾病,如今不过就是个简单的门诊小手术而已。在此,特别感谢国家为西藏高规格建设的卫生服务中心,藏医院培养的本民族医学生,以及援藏老师们的传帮带,正是这些人力物力的投入,才拯救了我和无数藏民、游客。

笔者自小体质较差,也不止一次在长途旅行中患病,总是因为自己拖延而造成更严重的后果。本次虽然在札达及时动了手术,却留下很大的隐患,半年后在另一次独行中再次复发,而且更加严重。赶回家后我乖乖住院动手术,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月,几乎是在医院里过的春节,个中痛苦煎熬,一言难尽。

屁股的破事儿,到此结束。与之后的灾难相比,这病痛和手术真不算啥,自称捡了半条命也是夸张些。

问道之旅的破事儿,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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