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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有引力/王啸峰

 储氏藏书 2021-12-03

    《清明》2021年第6期

    孔令安走下石拱桥,脚打闪,右脚稍稍崴了崴。他坐到青石栏杆上,轻揉踝关节,同时放眼四周。虽有准备,他还是被眼前的场景震住。街巷、弄堂里全是断垣残壁,熟悉的建筑夷为平地。

    在乱石满地的小街上推拉杆箱费力,他就身子前倾,攥紧拉杆往前拖。花了平时两倍的力气和时间,他望见了接成“口”字形的高挑的瓦房。“口”当中,一棵高大的榉树把枝叶铺到瓦片上。其他房子都倒下成了废墟,老宅像座孤岛,挺立在瓦砾中。

    小时候,他偷偷爬到树顶,远处的运河像一牙弯月,绕着老街巷鼓出的一个半岛,往北流淌,而老街就像搭在弯月上的一支箭,拉满弓随时要射出。他把这个秘密告诉大哥,大哥呵呵一笑,说没有“第一推动力”,全是白费。他又去告诉二姐,二姐顿时紧张起来,说她还不会游泳。他给二姐画了张图,老街不射出去,就会被运河发大水淹掉。大哥走过来,笑着说,老街的海拔全市最高,要淹先淹别处。

    现在这景象,就像刚发过洪灾。

    他不再多想,忍痛快步走向老宅。他已经望见大哥和二姐站在老宅门口。

    大哥和二姐分别接过箱子和背包,引他往墙边走。他默默地跟他们走到以前的邻居刘裁缝家里,瓦砾遍地,只剩一堵矮墙,墙上架着飞向老宅的电线,墙下通着供老宅的水管、煤气管。

    “你回来就好了。陈主任跟你联系上了吧?”

    “一下飞机她就跟我通过话了。”

    大哥扶着拉杆箱接着说:“我和你姐为这事弄得焦头烂额。”

    二姐补充道:“这下全靠你了。”

    他连忙摆手:“你们不要对我期望太高。刚才我也跟陈欣说了。”

    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孔令安看见了。从一开始,他就觉得事情来得蹊跷。微信视频、语音、文字和图片,他们几个轮番轰炸他。特别是最近一周的通信量,相当于以往一年。前几天,陈欣出马,再三恳求他回来帮个忙。他仔细考虑了两天,向公司请了年假,买了成田飞浦东的机票。

    大哥吞吞吐吐地说:“他们给的最后期限是三天。”透过三根手指,孔令安看到一张蜡黄的脸,眼袋几乎与鼻翼齐平了。二姐胖得像个布偶,一推就倒。他皱皱眉,甩开两人,走向老宅。

    “爸!”跨进大门,孔令安高喊一声。

    没有回音。

    他继续喊着往里走。大嫂和侄女从西厢房的窗里探出头,两张嘴同时往厨房方向努努。

    他走进厨房,差点被呛出来。厨房没有开灯,没开抽油烟机,只听煤气炉上的铁锅滋滋作响。他先开了朝北的小窗户,烟像条蛇钻出去。然后他绕到父亲身后,打开抽油烟机。

    父亲回过头,对他笑笑。他喊了声:“爸!”父亲又笑笑。

    他见铁锅里正炸着年糕,很诧异。

    “爸,你怎么这个时候炸年糕呢?”

    父亲没有回答,继续操作。少油,中温下年糕,两面煎得焦黄装盘。

    他跟在父亲身后来到客堂。

    “你先吃点年糕,过年都没回来。”父亲把盘子放到八仙桌上,顺手撒了些绵白糖。

    父亲坐下,看他吃年糕。他吃着吃着,想起在机场免税店买了两条七星香烟,一摸,才想起背包被二姐拿走了。

    西厢房有点动静,他继续吃年糕。父亲倒杯茶给他,他喝了一口,是红茶。

    “最近胃还好吧?”

    “老样子,吃多了胀气,吃甜的返酸。”

    “我带了两瓶日本胃药。”

    “你在那边怎么样啊?”

    “年初老板为拉住我,给了我点公司股份,我就不好意思春节回来了。”

    大哥和二姐轻轻踅过来,站到他身后。

    “你一个人在外面,更要注意身体。”

    “知道了。”他取过背包,拿出烟;打开箱子,翻出胃药和一件羽绒背心,“日本老人最喜欢穿这个,护胃又不碍做事。”

    父亲接过东西,拍拍厚实的羽绒背心:“我还能有什么事情可做?”

    他又拎出一个塑料袋子,递给二姐:“来时匆忙,就在药妆店胡乱拿了些东西,你跟嫂子分分吧。”

    “你是老板啦?日语怎么说的?哦,社长!孔社长!”二姐开心地拿着袋子去了西厢房。

    父亲别过头,指指东厢房,对大哥说:“你准备准备,老三就住家里。”

    以往回来,他总在附近订旅馆住。一来不去麻烦父亲和大哥一家;二来他的作息时间与家里人不一致;三来也是最关键的,瓦房板壁青砖地,他住不习惯。这次,他没吭声——自己的使命就是住在这里。

    东厢房仍然保持着书房的样子。他坐到书桌前,顺手拿起几册书,竟然还是散乱的《白发魔女》《鹿鼎记》等几本。高中时,父亲把书房让给他,写了一幅“旭日东升”的字给他。他回头看,那幅字还挂在墙上,没有沾染一丝灰尘。遒劲有力的魏碑体,有股力量在鼓动他、推动他。

    他轻轻躺下,久远记忆里的药皂气味袭来。闭上眼,他觉得椽子在旋转。

    孔令安听见敲窗声,睁开眼,天完全黑了。

    大哥又叫了声:“出来吃晚饭啦!”

    看看表,他发现自己沉睡了一个多小时,没有梦,没有知觉,就像直直坠入黑洞。

    父亲朝南坐,孔令安朝东。大哥大嫂朝西。二姐留下来陪饭,与侄女并排朝北坐。老宅里是不允许出现“乌龟桌”的。

    大嫂最后把砂锅端上来才入席。砂锅是蹄髈、麻鸭、火腿“三件子”。围在砂锅边上的还有红烧鳊鱼、清炒虾仁、笋片炒肉、酒香金花菜、清蒸臭豆腐。

    父亲端起小酒盅,抿了一口高度白酒,又夹了一片肉,大家才纷纷动筷。

    菜香酒香伴随热气扑向从梁上吊下的节能灯,孔令安觉得这场景既熟悉又陌生。吃饭声响稍一停顿,四周的寂静迅速压迫他们,提醒这特殊的一家。

    大哥陪父亲喝了几盅,脸红眼睛红。

    “您是教师,在您的培养下,我们三兄妹都在自己的事业上有所作为,虽然不尽如您意,但我们常记着那句'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的古训。我们也谨遵您的教导,忠厚为人,踏实做事。老三即便去了日本,也还是做了语言学校的老师,全力帮助留学生提高成绩,考入日本一流高校。我们家,在老街上的口碑响当当、顶呱呱!”大哥翘了翘大拇指,声音拔高不少,“可现在,咱成了落后分子,尴尬角色!在一大片废墟中,我们竟然还自得其乐!刘裁缝搬了,张老师搬了,您的学生、我的同学们,他们都搬了。您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可我们呢?每天到单位,人前遭奚落,人后被指戳。您这到底为了什么?今天,我们三个都到齐了。”大哥双手合十,眼睛往上翻了翻,“我相信,此时母亲也和我们在一起。所以我再次请求您,告诉我们实情吧!”

    孔令安没有喝酒,他的眼光在父亲和大哥身上逡巡。他知道,平时大哥说不出,也不敢说这么多话,他在借酒使劲。父亲一口酒一口菜,不紧不慢,似乎大哥说的事情是隔壁人家的。只是提到母亲时,父亲微微朝中庭方向瞄了一眼。

    父亲这个细小的动作,让孔令安心里打了个问号。

    母亲不是出身于书香世家。从乡下嫁到城里后,母亲一直做家庭妇女。在他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从未吵过架,连闹别扭都很少。母亲从来都是逆来顺受的,三个子女在她好脾气的搓揉下,也都变得性格温顺。如果母亲在世,肯定会规劝父亲。

    孔令安推开院门,迎面而来一股霉湿气。借着灯光,他看见一条小路在瓦砾堆里弯曲前行,顿时没了散步的兴致。

    二姐帮着大嫂洗刷停当,走出来。

    “都靠你啦!”她老说这样的话,弄得他心烦。

    “你们在微信上发给我的信息都是真实的?”

    二姐已经走到门口,回头严肃地回答他:“我们骗你有什么好处?不到火烧眉毛,哪敢劳烦你这尊神呢?”

    他呆呆站住,看着二姐的背影消失在废墟当中。西厢房里有人影晃动,却没有声音。

    他迟疑片刻,穿过中庭,绕过大榉树,走到东北角父亲的卧室门口,敲了敲,推门进去。

    父亲正歪在床上看电视,音量大了点。他拿起遥控器,关小声音。

    父亲抬头望了他一眼,直起身子,要过遥控器,把电视机关了。

    他给父亲的茶杯里添了点水,坐下:“您这么顶着,到底为了什么呢?”

    父亲点支烟,喝口水,突然笑出声来:“你是他们请回来的,现在我与他们是一比二。如果你站在我这边,那不是二比二了?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他也跟着笑了:“这怎么可能呢?”

    父亲脸一拉:“为什么不可能?”

    “好吧,在这件事情上,您有什么隐情,说给我听,我们一起解决。”

    父亲又点了一根烟,摆出长谈的架势。他也心跳加快,血往上涌。不料,父亲烟还没有抽完,就说完了。轮到他愣在那里。

    “你现在怎么站队?”父亲双眼放光盯着他。

    “我……不知道。”这是实话。听完父亲并不复杂的理由,他感觉一颗定时炸弹被扔进了他的裤腿里,甩不掉拿不出。

    父亲重新打开电视机,舒服地躺下,柔软的靠垫枕着头颈。

    “这电视剧好啊!说了一家四代的故事。那些事情,我都经历过,就像刚刚发生的一样!”

    他向父亲道了晚安,快步走到西厢房,喊出大哥来,原原本本地复述了父亲刚才的话。

    “那可怎么办呢?开始我们以为老头子是为了钱顶着,后来看看不像,又猜是不是老宅涉及他的兄弟姐妹,其实也不是。哪知道是这样!”

    “哥,我得赶快找陈欣商量。”

    “等等!老头子为什么要等你回来才说呢?”

    他愣了愣,想不出答案。

    九点不到,孔令安坐在了市区这家咖啡馆里。现烤面包的香味盖过了咖啡香气。他每天在池袋住处楼下的咖啡馆吃饭,闻到这样的气味,刹那间感觉回到了东京。

    一个人的生活单调有规律,除了偶尔加班,打乱生活节奏,他的一天是这样的:早上七点半起床,八点前做完俯卧撑、仰卧起坐各一百个。八点一刻在咖啡馆吃早餐,九点前乘电车到公司开始工作。中午十二点休息,出公司买便当或到拉面店吃面。下午一点继续工作,傍晚六点从公司出来,拐个弯就到健身房,七点半前结束力量训练和五公里跑步。回家路上,顺便进中国超市买点喜欢吃的食材,回家一边看国产电视剧,一边做饭。有时懒得做,就买关东煮或者方便面吃。

    他住公寓六楼,晚上休息前,习惯走到阳台上,望着空无一人的狭窄街道想心思。他时常纳闷,这座世界人口第一、人口密度第一的城市,此刻安静得令人生疑:三千多万人到哪里去了?而明天上午的电车站里,那些人会纷纷钻出来,就像隐居在沙滩深处的圆球股窗蟹,等到潮水退去,这种黄豆大小的蟹会翻遍每一寸沙滩。

    他比圆球股窗蟹力量小多了!来日本十五年,青森县、爱知县、鸟取县这样着名的地方都没去过。北海道、冲绳也只去过一次。他绝大部分时间在东京,节假日也想不到去上野公园、横滨中华街逛逛。工作压力不算大——同学的哥哥创办了语言学校,聘请他教数学。这不是他来日本的第一份工作,却是做得最长、最好的。在数字和模型的世界里,他不用担心“变化”,即使有变化,也有规律可循。直到站在课堂里,回到熟悉的讲台后,他才明白原来自己是注定要做教师的。这样,血脉中的基因才能复活、传承。走了这么多弯路,从故乡到上海,再到东京,原来还是老老实实地教书育人,才心安神定。

    小时候,每年九月二十八日,父亲都会从藤箱里取出孔夫子的牌位,安放在大榉树下的供桌前。他抬头看见风吹动茂密的树叶,大榉树正在频频点头。父亲、大哥和他跪下,行三跪九叩之礼。他听到父亲喃喃告白:“我们虽然不是您老人家的嫡系,但是身为您的后人,我们无比自豪。'金声玉振’,我们始终遵循您的教诲,修身立德,为人师表。”

    想到祭拜孔子的场景,他心中一动,回头望见陈欣走进咖啡店。

    “怎么样?”

    陈欣没有一句寒暄,坐下就问孔令安。

    孔令安也就把刚才父亲的一番话又讲了一遍。

    陈欣语速很快,快得让他有点跟不上。

    “我跟你梳理一遍:首先,老人不肯搬迁,为的是建筑本身,并不是为了钱。第二,他说每年孔子圣诞日前,总会梦到一位白发白须的老爷爷,告诫他守护好三百年的大榉树。第三,这个梦,为什么一定等到你回来才说出来?”

    他摇摇头,心里闪过一些想法。不过他不急,先看看陈欣的态度。

    陈欣已经在电话里咨询了。听得出,现场指挥部的人还在单位加班。他们答应陈欣研究一下史料和当前的规划后回复她。

    “饿了饿了,我还没吃饭呢。”陈欣招呼服务员过来,要了一份蔬菜意面。

    等面的时候,陈欣的手机显示屏里一个接一个的提示信息跳出来。她犹豫了一下,把手机调成静音。

    咖啡馆背景音乐正在播放《燃情岁月》的主题曲The Ludlows,他随着钢琴曲,把头转向窗外,一个个匆匆赶路的人,一辆辆奔驰的车辆,一幢幢灯火璀璨的建筑,他感觉出一股《燃情岁月》里令人振奋的力量。小提琴深情回旋,他胸口一热,转回头,恰好与她四目相接。他俩曾握着手坐在电影院里,一起为影片心潮澎湃,为乐曲心绪荡漾。

    “真美啊!”

    两人同时说出这句话,都笑了。

    “美美怎么样?”他转移话题。

    “平时我工作忙,她在外婆家呢。”

    “刚才出来匆忙,忘记给她拿小礼物。”他轻轻拍拍桌面,“新款薯条!”

    “垃圾食品,要严格控制。”

    “垃圾食品才好吃呢。”

    电话进来,陈欣接了,笑意马上收敛。

    从她的问答判断,现场指挥部给出的答案并不理想。

    意面来了,她挂了电话。

    咖啡馆的背景音乐似乎停了,他就静静地看着她吃面。她吃得很慢,头也不抬。

    吃完面,她抬起头,又恢复了正常的语速。

    “老街综合治理改造工程是市里的重点工程。市里请了全国着名的规划专家、文史专家研究多年,做出了'修旧如旧、推陈出新’的总体方案。我们中学的那个门楼,是清朝建筑,类似这样的,都会完整保存下来。你看到的那些被拆的民居,将统一改造成商住两层小楼,配齐水电气卫,优先邀请居民回迁,统一招商。刚才你也听到了,伯伯提的要求实在有难度。”

    走出咖啡馆,天空飘起毛毛雨。

    孔令安伸出手臂,那些细细的雨滴像一把珍珠,均匀地洒在防雨风衣上,在灯光的照耀下,变幻着色彩。他觉得一滴水,就是一个小宇宙,地球正是其中之一。

    “你想啥呢?”陈欣的齐耳短发上也附着发亮的小雨滴,一抖一抖的。

    “跳出地球看人间的所有事情,大概都不算事了。”孔令安把目光压低,对着陈欣的眼睛。

    “只是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这样想。即使想到了,碰到实际问题,又会马上钻进鸡零狗碎里。”

    “我爸也不知怎么会变得这么固执,非要……”

    听孔令安说到父亲的固执,陈欣猛地被无形的锤子击中似的,急忙拉住他的手:“你再说一遍,伯伯怎么说来着?”

    孔令安觉得奇怪,于是简单复述道:“我爸说,得知房子要动迁的那晚,白发白须的老人又出现在他梦里,告诫他,房子不能拆,特别是榉树不能动,这个地方要世代守护。”

    陈欣用力拍了一下孔令安的肩膀,小雨滴集体跳起舞来。“世代守护!你懂了吧?”

    他一怔,她的话,落到了他的心里。可他还是摇了摇头。

    “你啊,伯伯是要你回来,这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她给他分析,“梦里出现的白发白须老人,暂且认为是榉树老人吧,他告诉伯伯的那些话,其实就是伯伯一直牵挂在心头的最重要的事情。伯伯借这个由头说了出来,一是对老宅的感情,二是对文化的敬畏。大榉树三百年来一直在那里,老宅是围绕它建起来的。大榉树是一种精神。三呢,是传承,精神是靠人传承的。孔氏家族从春秋发展到现在,靠的就是代代相传。你大哥、二姐没有做教书育人的工作,伯伯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偏偏你又远走他乡,这是伯伯最大的心病啊。”

    他侧过脸盯着路灯下她那张微微涨红的脸,一些皱纹爬上了她的双颊,原本往上挑的眉眼,现在眼角有点往下沉。有个声音在他心里高喊:那还不是因为你!

    他控制住情绪,沿着人行道一步一步地走着。他感觉正在与停住脚步的她拉大距离,他在心里翻找那些能应付她的话。

    恰巧,路边有家奶茶店。他回过头,大声问:“哎!这里有椰香奶茶,喝一杯?”

    他买了两杯奶茶,到手时,她正好踏上店门口的台阶。

    “那时,你喜欢喝椰奶,喝穷了我。”

    “哪有?你自己也喜欢喝的。”她接过不加冰的奶茶,笑了。

    他边喝边摇晃着杯子,里面的冰块咔啦咔啦响。

    “你们到了国外,离开冰,就不能活。”

    “这样的小习惯都难改,更不要说重新适应这里的环境了。我都快四十了。”他向她伸出四根手指,却在半空中停住了。她跟他同年。

    转过街角,跨过一座小石拱桥,他俩走到湿漉漉的石板街上。临河一侧种了排杨柳树,微风细雨里,杨柳枝叶摇曳。小河中,一条接一条的观光小舟轻盈地掠过。灯影桨声中,游人在文创店、奶茶铺、小吃档、服装店里进进出出,远远望去,像一幅街巷风情画。

    “这条街全变了样。”孔令安发出感慨,“时间也不早了,又不是周末,还有这么多游客。”

    陈欣边走边给孔令安介绍,当初改造这片古街坊的设想,就是要突出地方特色。“你看这些小吃档,招租的时候,都选择了我市特色,不过,也兼顾全国游客的需求。前面就有一家全球着名的连锁咖啡店。这里是宋锦、缂丝的故乡,我们引入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馆,让大家参观体验,还能带动产业发展。”

    “日本也有,他们叫'重要文化财’,有书籍、绘画、建筑等。我参观过不少。”

    “对你来说,这里跟东京最大的区别在哪里?”陈欣停下脚步,轻声问他。

    孔令安一时答不上来。

    一群年轻人嬉笑着从他们身边经过。青春的笑,在每张脸上都是这样动人美好。孔令安也想握住陈欣的手,在街巷里奔走,可他们青春已逝。

    “我常在睡前站到阳台上,望着静悄悄的东京,有时觉得不可思议,真的太静了,能感到一股冷风从脊梁上刮过。要说和这里最大的区别,我觉得是压抑。上班高峰时段,整个电车车厢挤满了人,除了报站声,没有一点声音。秩序到极致,就是人被严重压抑。也正因为如此,夜晚的居酒屋里,大家都喝酒喧哗,嘈杂混乱。”

    陈欣听了,没有说话,带着孔令安离开石板街,拐进一条更狭窄的弄堂。

    孔令安刚走几步就叫起来:“这不是我们小学的弄堂吗?现在变得这么古朴幽静!”

    “当初我们也不知道,后来改造街区时,翻阅了地方志,才了解到小学原址是清代探花府。探花姓潘,我们按照历史资料,修缮了潘府,白天对外开放。”

    走到探花府门口,孔令安用手轻轻触碰狮子嘴里含着的铜环,叹口气:“唉!我们家要是出过状元、榜眼、探花就好了。”

    “我猜,伯伯其实就是想要你一个承诺!”

    陈欣快人快语。当初因为一些小事闹别扭,他去了上海,后来他主动联系她,想试试她口风,结果她一句“要么马上回来,要么有本事去更远的地方”把他弹了回去。到了东京,她多次写信、发信息,他却较起劲来,一律不回。过了三年,传来她结婚的消息。大前年,大哥告诉他,她离婚了。他前年回来时,跟她碰了面,加了微信,认识了她的女儿美美。

    美美太像小时候的陈欣了。孔令安手抚铜环,想着“承诺”两个字,是进还是退呢?

    孔令安几乎一夜没睡,听着窗外的雨声响起来,低下去,再大起来,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停了。随后,他眯着一会儿。等他醒来,太阳光已照在了蓝色格子的床单上。

    父亲和大哥在等他吃早饭。

    他匆匆洗漱后,坐到八仙桌边一看,都是他心心念念的早点:一碗咸豆浆,上面飘着几块油渣;两根油条,金灿灿、胖乎乎的;一客生煎包子,顶上的芝麻泛出焦香味,还有粥、嫩姜、玫瑰乳腐和蜜汁乳瓜。

    他一边吃,一边想着如何回答父亲的问题。

    他吃了两根油条、四个生煎包后,父亲不紧不慢地点上一支烟。

    “陈欣那里怎么说?”

    他喝口豆浆,把准备好的话抛出来。

    “昨晚,我们碰了头,我把咱家的情况和要求跟她说了。她也跟指挥部再三确认过了。”

    父亲抽烟时,眉头皱起来。

    大哥在边上催:“他们到底怎么说?”

    “不拆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得好好研究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们有什么好建议?”大哥急了。

    他看了一眼大哥,理解大哥的心情。陈欣告诉他,目前进入了拆迁攻坚阶段,凡是家中有拆迁任务没有完成的,单位暂时不让他们上班,什么时候任务完成什么时候上班。

    他想象着大哥每天拎个空包,到上班时间,准时出门,在某个地方,与同样境地的二姐碰头,商量着怎么把父亲搞定。可说来说去,他们依旧毫无办法。

    他没有按照陈欣昨晚的话说,也没按大哥二姐希望的方向去努力,而是硬生生地抛出一句话:“这事我管不了,我订了明天的机票。”

    话出口,他不管大哥怎么烦躁、激动,只盯着父亲看——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可能预示着一个重大的方向。判断之后,他要调整自己的坐标。

    父亲没什么反应,继续抽烟。掐烟的时候,父亲用力在烟缸里压住烟蒂转了三转,随后以轻松的口气回答他:“你回去吧。我挺好。他们也不错。”他指了指大门。

    大哥站起来:“老三不能走!爸你让我叫他回来,回来后双手一摊说管不了,就这样回去?不行不行!”

    父亲让大哥坐下。“有些事情,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复杂。关键在这里。”父亲指指心窝,看看兄弟俩,继续说,“我不是物理老师,但是经常给学生们说万有引力。你们不要误会,我说的不是自然界里的引力,而是心与心之间的引力。在某个维度里,这样的力,维系着我们每个人。我们感应不到吗?不是!而是有意回避、躲闪。”

    孔令安大学毕业,当上本地一所中学的数学老师的时候,父亲刚退休。两代人在同一个学校、教同一门课,成为学校美谈。但是,父亲从没给他讲过“万有引力”。

    在陈欣办公室旁边的小会议室里,孔令安已经坐了一个半小时。不断有人走进陈欣的办公室,少则几分钟,多则一二十分钟。事情谈到激动时,陈欣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急促又坚决。

    以前的陈欣胆小而文弱。大学毕业后,他和她进了不同的中学,陈欣教语文。听同事说,上公开课,陈欣走上讲台脸就红,板书的时候,折断了好几支粉笔。事后他问她原因,她说面对学生还好,一有领导和同行来听课,她就紧张得腿打哆嗦,准备了三倍量的教学素材,不到三分之二堂课,全用完了。他说父亲讲课,一个公式可以讲满满一堂课,延伸、引用、解题等等,都是老教师的好方法。那时的她,长发披肩,一对大眼睛特别亮。她去他家做客,父亲总是笑眯眯的,从来不说一句教学上的话。她希望老人给予教学上的指点,父亲摆摆手,说自己这一套过时了。后来他才明白,父亲是想让他俩多交流,工作上、生活上互相帮助。

    快午休的时候,陈欣走进小会议室。

    “本来想请你吃个简餐,但是手上事情实在太多,我中午跑不开。”

    “没事,你忙你的。我来是想跟你道个别。”

    “什么意思?”陈欣睁大眼睛。

    “我准备订明天的机票回东京。”孔令安紧盯着陈欣的表情。

    陈欣原本绷得紧紧的脸,突然松弛下来。她双手从沙发扶手上撤到双膝边,沉默了一会儿,以轻松的语气回答他:“行吧,辛苦你了。你有你的考虑。好在我们知道伯伯的诉求了,会想办法尽量满足他的。放心吧!”

    “他的诉求,今天上午变得很明确了。”

    “哦?”

    “我们全家商量好了,请你帮个忙,房子可以拆,但是要保留大榉树。如果实在保不住,要移植,也要移到学校里,让文脉延续。”

    “好,这个没问题。”陈欣的回答很机械,重大问题已经解决,但她并没有显出开心。

    一时间,小会议室里静得连空气净化器的运转声都显得特别响。

    “对了,这是给美美带的小礼物。”他赶紧从背包里拿出小零食,递过去。

    “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

    “她上次说过喜欢吃,我一直记着呢。”

    “昨晚你也看到了这座城市的发展和变化,希望你今后多回家乡看看!”陈欣差不多恢复了办公的官方用语。

    孔令安定下了心。他往沙发靠背上舒服地靠上去,用悠闲的语气说:“早上我已经跟我爸说了,他也让我赶快回去。”

    陈欣一愣,大眼睛里闪出一个大问号。

    孔令安接着说:“我这次回去,准备结束那边的事情,收拾收拾,联系这里的单位,尽快回国!”

    陈欣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晃了晃头,追问一句:“你真的要回来?”

    孔令安趁机压低声音,柔柔地问她:“你要不要我回来?”

    陈欣的脸红了,眼睛低垂,双手十指交错在一起,轻声蹦出一个字:“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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