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洲(江苏省) 那天早晨,新安镇小西湖街东首的中兴药房门口突然出现了三个人:金翻译带着两个持枪的“黄鬼子”。当时父亲刚刚起床,站在院子里的木香下刷牙,母亲穿上士林竹棉袄正在扣着左腋下的琵琶扣,出来招呼两个徒弟下店面上的门板。两个徒弟刚摘下两块门扇,两个日本兵就用枪刺把门板挑到一边,冲了进来。两个徒弟企图阻拦,一个日本兵骂了一声“巴格”,枪刺一偏扎进一个徒弟左臂的棉袍,向上一扬,棉絮飞起来,飘落在刚刚擦过的柜台上,纸镇、火纸白单、药等、铜捣筒和放在柜台上零售的明矾,轻轻地落上大大小小的白絮。两徒弟退到柜台里边,把进出柜口让出来,两个日本兵捧着长枪冲进了后院。母亲站在梧桐树下,扣着棉袄大襟的手一只呆在左腋下,早就吓傻了。等两个日本兵从后院出来时,金翻译说:“赵太太,赵先生到哪里去了?”我母亲吓呆了,明明看到我父亲刚才还在木香花下刷牙,是呀,他到哪里去了?我母亲十七岁从小窑河口的陡弯孙氏嫁到新安镇跟随我父亲也算有了些历练,她平静下来说:“我家掌柜的新浦开路了。”金翻译说:“等赵老板回来,让他到日本宪兵司令部去一趟。”我母亲忙说:“是是是,”然后试探地问,“金翻译,让我家掌柜的去那,有什么事吗?”金翻译说:“去把你家药店近一个月走货清单列给日本人。”说着,金翻译用小声气说:“有人告你家把药卖给八路了……”说我父亲通共又没通共,说没通共又的确把一批一批从新浦、板浦、海州贩来的盘尼西林卖给了新四军。但那在父亲看来,新四军给的价格不菲,而且要鬼票子给鬼票子,要白的给白的,要黄的给黄的,只是为了赚钱,扩大生意。据母亲后来坐在龙王庙二图河赵庄的破草屋门口的石酱台上,指认天上水平星给我们看的那时候说,当时新四军驻盐阜对外联络处真有一个共产党的“探子”正常在我们家中兴药房打麻将,专等我父亲从北路回来,把药交给他。后来那“探子”走了,让我父亲自己把药送到北惠庄后面,或者送到引羊寺,在那里兑账。这就给父亲带来了不少麻烦。父亲每次都扮成“出诊”,用小药箱把西药一点一点带出去,存放的亲戚家里,够了分量再和新四军的来人交接,这样既有风险又麻烦,父亲就找了一个朋友,开了一张“路条”,相当于通行证,父亲就可以一次性把大批药品送出去。之后父亲生意越做越大,胆子也越来越大。那时候我奶奶还在,我妈已经生下了我大哥和我大姐,一家五口人却养活着十多个人,最多时候有三四个徒弟,一个管家,两个小丫头,我大哥和我大姐从小都有奶娘。莫怪后来我妈说,我在新安镇那会儿过那日子,和现在比真是天上掉地上。我四姐嘴快说:“那胆大要是不回赵庄,解放后我们不都是城里户口?”我母亲说:“要是不回来还有你?还有下面几个小东西?你爸早让日本鬼子带去喂狼狗了。”那次父亲是在听到动静时翻墙逃走的,后来父亲就拖家带眷回到了龙王庙二图河口赵庄老家。我和三姐四姐和五姐都出生在龙王庙大埝口赵庄。我出生的第四年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也是母亲把日子过得最瘪脚的时候,大哥在扬州苏北农学院上大学,大姐在灌云县杨集中学上高中,二姐在田楼中学首届上初中,四姐和五姐在头图小学上四年级和一年级。那年父亲在梅青诊所。母亲一改过去在新安镇上“赵太太”的颐指气使,风雨无阻到沂河淌里挑野菜喂猪,供一串“讨债鬼”念书。我记得母亲常穿一件老蓝士林竹褂子,雨湿了,颜色更深,也更新,像从来不曾换过别的外套。那年我过九岁“换襟”,母亲把她在“小西湖”街上风靡的鹅黄色旗袍改给我做了二袄里子,那件枣红绒面的二袄,我九岁穿过,我大姐家儿子九岁也穿过,我儿子九岁又穿上,我夫人嫁过来,满月之后,我就把那件枣红二袄放到了她的箱子里,现在还在,还簇新,虽然母亲已经过世十七年了!母亲享年九十一岁,最后是老死的,瓜熟蒂落,无病而终。而父亲却早去她三十一年。父亲最后滞留的人生让我刻骨铭心。那年我上大埝中学高中,每一个月都骑自行车到田楼六圩去找他要两块钱交菜金。那时候我父亲已患疾在身,年过半百,还一个人做饭。我每次拿了钱,一路回来,心总是酸酸的……我老想,父亲能等到我有出息了,我一定会孝敬他!父亲走的时候给我们却是极大的安慰。他没有牵挂,没有挣扎,没有久病的煎熬。那天晚上,我给父亲盛了一大碗米粥,让他吃了,我就出去玩,等我让人找回来时,父亲在床上一直打呼噜,到呼噜停了,人也没了,唯一不太体面的就是假牙掉在床上。我唯一的安慰,是那天他最后一顿晚饭是我亲手盛给他……后来我常常想:身为人子,该设法早早报答;身为人父,该好好树形。父亲一生为人忠厚,医技求精,至少是儿子的楷模。愿子承父志,说老实话,做老实事,当老实人,尽管“老实”已从褒义词篓里滑向了贬义范畴!作者简介 赵国洲,江苏省灌南县人,江苏作协会员,小说发《雨花》《北京文学》《飞天》《百花园》《小说月刊》等。 ——感谢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