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我的阅读史》中如此描述我与诗结缘的经过—— 当时还很年轻的母亲抱着我,指着一本薄薄的书上的字一个一个念给我听:“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时我正牙牙学语,总把“一岁一枯荣”学成“一岁一骨冗(老家方言,虫子爬动的意思)”,成为母亲日后的笑谈。 …… 夜很深,而月光很好,似是白昼,和伙伴们追逐嬉戏,散去时各自喊叫“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赶牲口”(类似的童谣母亲教了我很多),疑惑自己已经到家为何月亮的位置未曾改变。 …… 类似的片段有很多,当时我也不过是三四岁的样子,却顽固地把这些记了下来。在远离家乡的岁月里,读诗或者走夜路时,总是回想起这些片段。高中时,我从已经倒塌了半边的老屋废墟中无意发现了母亲教我读诗的那本书,是一本注音版的唐诗,已经残破不堪,后来又遗失了。 现在再回过头去看,高中似乎是一段神奇的岁月。这几年里,我从废墟之中找到了我的诗歌启蒙读物,遇到了一个比较开明的语文老师——老张,又同绝大部分少男少女一样有了一些懵懂的情思却怯于表白,只好把这些心思化在诗里。 高一高二期间读的印象最深刻的书是《唐诗鉴赏辞典》《唐宋词鉴赏辞典》《史记》和《古文观止》。告别家乡到异地求学,人不生地不熟,虽然说因为做过不短时间的留守儿童习惯了独来独往,但沉默和敏感也越发沉重。远离熟悉的朋友、曾经的暗恋,我开始在日记中记下自己的种种思绪,不过更多的是仿照《散文诗》的稚嫩习作。高一下学期学会了上网,发现了一个很有品格的博客网站——敏思博客,就开了账户,把自己的习作挑还行的上传上去,竟也得到一些前辈的指点和鼓励。那时的诗写得相当多,几乎每日一首,却很少示人,只给一个极好的朋友观看。 《唐诗鉴赏辞典》和《唐宋词鉴赏辞典》在此时对我的写作起了很大的纠正作用,使我不至于放诞不羁。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让我接触到了大量的优秀文本,或是背下,或是读过;或是无感,或是流泪……每一首诗词都给我展示了一个小小世界:或是春风细雨燕双飞,或是红楼斜栏人独立,或是秋月风竹叶弄影,或是夜雨潇潇客思迷;长河落日的宏大气象让我悲壮,远山遥水的迢迢路途让我戚戚……每当无事可做,我就翻开这两本厚厚的辞典,开始寻找自己的情绪。此后的求学生涯,我一直将《唐诗鉴赏辞典》和《唐宋词鉴赏辞典》带在身边。 老张是我高二的语文老师。当时我们作为临颍一高新校区的第一批学生,被“流放”在尚在建设的校园中。老张是年级主任,是新校区的实际最高负责人。他爱看书,既是办公室又是宿舍的屋子里乱七八糟扔满了书,我和好友骡子最喜欢借他的《新华文摘》看。我们爱在晚自习下课的时候去他办公室借书,有时也闲聊几句,他长得很是威猛吓人,此时却是乐呵呵的。他还爱在课前在黑板上抄写一首诗,自然不是课本上的,大抵也是不怎么讲解的,只是让我们读一读。 清明前夕,他又提前走进教室,捻起粉笔,掐掉一端,在黑板上默了一首诗,是高翥的《清明日对酒》: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一如往常,他让我们齐读了一遍,就开始讲课了。只剩下这60多个字,在黑板上白得刺眼。 那节课的内容我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似乎老张提问了我一次,也似乎他不止提问了我,还让我去书写在黑板上,又似乎我“蹿”上讲台的时候太过匆匆,被他纠正了姿势重走了一次。我记得无比清晰的是——夜归儿女笑灯前。 清明扫墓,不是很正常吗?前两句,平淡无奇。 纸灰,白蝴蝶;泪血,红杜鹃:如果是考试,这会成为考题。 冢,不是人睡的地儿吗,怎么是狐狸?哦,也对,人都死了,狐狸做窝也太很正常。 但是儿女们夜里归去,刚刚扫过墓,不应该很悲伤吗?他们怎么可以这么没良心地在灯前欢笑?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又是很常见的及时行乐的句子。 “夜归儿女笑灯前”的问题我思索了很久,我也没有机会去看一看权威是如何说的,我买了《唐诗鉴赏辞典》和《唐宋词鉴赏辞典》,却没有买《宋诗鉴赏辞典》(因为实在不喜欢宋诗)。 年少的我,首先想到的是被欺骗,所谓的悲伤落泪,原来都是可以虚假的。——我不能接受这个答案。 人都死了那么久了,关于他的离去的悲伤越来越淡,不也很正常吗?——我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 不过当敲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又有了新的想法。15岁那年触动我的这句诗,虽然有人事的悲哀与些许淡漠,但其骨子里却是含着向上的希望的。人不能总是沉湎在悲哀之中,泪水是要流的,泪水之后你仍然要笑着去面对当下与未来,仍然要珍惜目前所有的一切。生活,总是要向前看,不是吗?如果是“夜归儿女哭灯前”,悲是悲了,却少了那冥冥之中让人世代代延续的力量。 坐在最后一排的时候,在教室后面收放劳动工具的储藏室的墙壁上,我又发现了一首诗,自己娟秀,大概是某个女生从某本杂志上抄来的。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如此直白的一句诗击中了我。 我瞬间懂了诗的意思,也瞬间明白生命之中有许多这样的时刻,知晓某样东西是因为遭遇了它。 我拿了日记本,将这首诗小心翼翼地抄了下来,同时在想,在墙壁上抄下这首诗的那个女生,喜欢的是谁呢? 抄了还不够,我仿写了一首,过了几天,又和了一首。 某天,翻一本语文习题,读到了《饮马长城窟行》,我差点哭出来: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那么多人和自己的意中人欢聚了,彼此情意绵绵,谁眼里有你,愿意安慰你几句,哪怕只是陪你聊几句,让你不那么孤单呢? 相思之苦,往往如此吧! 我已无心再去瞥两眼同处一室的她,只看着窗外,乌云翻滚,暴雨欲来。 而最后两句,却又如此温暖——“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你要记得好好吃饭,我也一直在想你。 这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情话了。 虽然,它总是让我想到与母亲告别时,母亲的话。有时候,若是能联想起这首诗,连老家见面的客套话“吃了没”都显得没那么漫不经心,反而是包含着最诚挚的关心与祝福了。 今年,在沧海昆仑教室这帮孩子们的晨诵诗“存粮”不多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征询干老师的意见,“我打算把《古诗十九首》做成晨诵。” 干老师明显比我想得更为长远,“不止《古诗十九首》,《诗经》《楚辞》都值得做,一些优秀的现代诗也可以做。” 说完,他顿了一下,提醒我,“一定要找你最有感触的。” 于是,在《吉檀迦利》课程告一段落之后,我就开始了“《古诗十九首》及乐府诗选读”晨诵课程的制作。虽然时间有限,但也带着这帮少年们学了20多首。 我无法真正知晓他们现在对这些诗能理解多少,但我相信这些诗句最终会在某个时刻被他们的现实经历唤醒。 那一刻,他将不再孤单,他将以诗句为线索,与千年之前的某个人发生真正的联系。 我也相信,那一刻,他将从这些被一代又一代人吟咏过的诗句中获得力量。 如我一样。 “古诗选读”2019年夏季网课即将开课 扫码报名 相关诗文 学生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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