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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的阳光从阳台刺进来，昏暗的客厅像是被撕开一条裂缝，裂缝里，男人走动的声音惊起一阵阵细碎的烟尘。烟尘落在绿萝枯黄的叶子上，男人蹲下来，一根一根拔去枯萎的叶子。最终，对着光秃秃的花盆，男人跌坐到地上。他的脑袋无力地压在膝盖上，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夜深的时候，男人才终于站起来。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一股浑黄的水流出来，男人等了一会，才接了一壶，简单涮了电水壶，倒掉，又接了一壶，烧上。拉开冰箱，青菜已经腐烂，男人把它们扒拉进垃圾桶，找了抹布擦冰箱。擦完冰箱，水烧开了，男人从橱柜里翻出来一包泡面，泡上。热水的雾气在厨房里蒸腾，一切恍然有了生气。趁泡面的空档，男人又擦了餐桌和餐椅。泡面端上，男人拉出自己常坐的餐椅，坐下，准备吃，又觉着别扭，于是起身，把其他三把椅子也拉出来。坐下，像以前一样。男人却觉着泡面直烫嘴，怎么也吃不下去了。什么时候睡下的？男子自己也不知道。阳历三月底的天气已经没那么冷，他就那么在沙发上歪了一晚上。早上，阳光晒暖了沙发，他才缓缓醒来。上厕所，洗脸，换一身黑色的衣服，带上口罩，推开客厅门，锁门，进电梯，摁1，在门卫处登记，出门右转，在公交站台上了15路车。车上人很少，他躲进最后一排。街头冷冷清清，跟他的心一样，空落落的。大约40分钟后，男人下了车，沿着街道继续往前走。街道两侧的行道树的嫩芽青青的，翠翠的，要是媳妇跟他走到一起，估计又要拉着他叫：“你看这新叶子，多好看。”那个时候，男人就会觉着尴尬，媳妇已经快30岁的人了，很多时候还像一个孩子一样。想到这里，男人才忽然想起来，他还有一个孩子，一个女儿，还好在刚放寒假的时候就先送到湖南老家她外婆家里去了。男人本打算等他这边的工作一结束，就和媳妇一起去接了女儿，然后带上老妈会老家过年。可年会刚结束，忽然就有了疫情，忽然就封城了。看着感染的人数一天一天地往上跳，同事群里传来同事也有人感染的消息，男人心惊肉跳，没几天，就也发烧咳嗽躺倒在床上。媳妇带他去医院，医院门口排着长长的队。等了快一天，男人也没排上号，只好回家，等着。如是两三天，男人也就不再想着住院了。就这样苦挨了快十天，媳妇和母亲都被男人传染，直到社区排查，男人才终于和母亲和媳妇一起被送进医院。因为床位紧张，一家三口被送到了不同的医院。上了急救车，他们就再也没见过面。男人毕竟身强体壮，最终扛了过来。他的母亲和媳妇，却没走出医院。街上冷冷清清，殡仪馆却是门庭若市。人与人之间保持非常客气的距离，都一言不发，找工作人员登记了死者的信息，就各自找个地方静静地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带了一个小马扎，坐在大厅外，一脸木然。男人想，这大概也就是他现在的表情吧。最初得到母亲死讯的时候，他哭得死去活来；得到媳妇死讯的时候，他只在夜里偷偷地哭了；等他治愈出院，他已经没了眼泪，只机械地继续生活。虽然不知道有多少次，他一边躲在被子下呜咽，一边抓紧了头发怪自己当时怎么不离家出走，或者找个酒店自我隔离……一个骨灰盒被捧了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母亲顿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老天爷，你咋不让我去死啊！你为啥抢走我的楠楠啊！……”凄厉的哭声勾起大家心里的伤心，不少人又抹起眼泪，但都远远地看着。男人被一开始的哭声吓得心砰砰猛跳，却惊不动一滴眼泪。等待的五个小时里，这样的场景时不时就出现一次，有时候，是几家人一起哭。不少人堵在这里，工作人员不得不去安慰他们，劝他们离开。男人拿到骨灰盒，太阳已经西斜。又过了一个小时，两方小小的盒子摆在茶几上，一个装着最爱他的女人，另一个也装着最爱他的女人。男人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两个最爱他的女人，都被他传染得病死去，而他却苟活在这个世上。——他有什么理由继续活在这个世上？！男人起身，从柜子里拿出白酒，又把回来时顺道买的白蜡烛点上两支，粘在茶几上。关了灯，蜡烛的光幽幽的，如同他心底里不可名状的悲伤；烈酒入喉，火辣辣地烧灼他的喉咙与食道，如同他心底里始终烧灼着的苦痛。蜡烛烧到根，一瓶酒也见了底。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续上另外两支蜡烛。一阵风忽然吹来，烛火晃了又晃，男人赶紧用手护上。风稍小的时候，男人起身去阳台，把窗户关上。转身，男人脚下踢到了东西，细看，是那盆光秃秃的花盆，绿萝已经死去，只剩下一盆干透的土。男人跪倒在地上，脑袋埋进花盆里。恍惚间，男人感觉自己像是被媳妇温暖的臂弯抱着了脑袋，又像是小时被妈妈抱在怀里。忽然，媳妇勒紧了男人的脖子，妈妈捂紧了男人的鼻子。男人等待着解脱。是手机震动的声音把男人从窒息的梦里惊醒。手机的震动了很久，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是岳母的电话，男人不愿意接，他不知道该如何向电话那头交待。但手机不屈不挠地震动着。接通，却是五岁的女儿的声音，“爸爸，你出院了吗？你回家了吗？”男人“嗯”了一声。女儿继续问，“你见到妈妈了吗？我打不通她电话。妈妈去哪儿了呀？”男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头传来外婆责怪外孙女的声音。男人正要说“妈妈就在我跟前”，电话却忽然断掉了。男人没有回电话过去，只是木然地坐着。过了一会，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微信，岳母发来的，“一个母亲不会责怪自己的子女，妻子不会责怪自己的丈夫，女儿也不会责怪他的父亲。”紧接着发来的，是一张照片，三月的油菜花地里，小女儿笑脸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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