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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杜在湖北(下)

 飓风居主人 2021-12-05

周积明

一 出峡

大历三年(768)春,居于夔州的杜甫出峡东下,由川入鄂,这一年,杜甫57岁。

夔州古城,即今天的奉节。夔州地势雄奇。长江三峡正是以奉节的白帝城为起点,东到湖北宜昌的南津关。这一段江面水流汹涌湍急,两岸高峰夹峙, 重岩叠嶂,隐天蔽日,猿啼声声。

自乾元二年(759)七月弃去华州司功参军的官职后,杜甫先携家流寓甘肃秦州(今天水)、同谷(治所在今甘肃康县),后又由陇右入蜀。在四川,他两度居于成都,在浣花溪旁盖起了草堂。

杜甫在成都,一度有退隐闲居、终老草堂之志。但心中思乡之情念念不忘。代宗宝应二年(763)正月,在平叛战争中已经扭转战局的唐军大破史朝义兵。史朝义走投无路,败走广阳自缢。他的部将李怀仙斩其首来献,河南、河北诸州县尽为唐军所收复,为祸八年的“安史之乱”宣告平息。当时正流寓梓州的杜甫欣喜若狂,激情奔涌直泻,走笔写下了《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杜甫一生悲苦,其诗强半言愁。而《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则是句句有喜跃意。清人浦起龙因此称这首诗是杜甫“生平第一首快诗”。千年之下,我们仍能被当年杜甫的激情、杜甫的欢欣,被这首诗一气流注的节奏和旋律深深打动。

就在这首诗中,杜甫提出了他的漂泊目标:“还乡。”乡在哪儿?杜甫在诗下自注:“余田园在东京。”这个“东京”,指的是洛阳。诗中,杜甫规划了他的还乡路线:从巴峡穿巫峡,下襄阳向洛阳。

永泰元年(765),又发生一件对杜甫后半生有决定性的事件。这一年春间,杜甫因剑南节度使严武荐举,被朝廷重新起用,授职检校工部员外郎,并召他入京。后世称杜甫“杜工部”,正缘于这一职务。“检校工部员外郎”虽然不是实职,仅相当于今日的工业部工业司助理巡视员,但官阶六品,并可立朝言事,比起杜甫之前所担任的职务,官位既高,待遇也丰厚,因此,杜甫心下是窃喜的。杜甫仕途多厄。天宝年间,他以献赋得出身,除右卫率府胄曹参军。安史战乱起,杜甫适在奉先料理家事,身陷长安。后在奔赴行在的途中为叛军俘获,押赴长安。至德二载(757)四月,杜甫冒险逃归凤翔,谒肃宗,拜左拾遗。当月,房琯罢相,杜甫疏救,触怒肃宗,诏付三司推问,若非宰相张镐、御史大夫韦陟相救,后果不堪设想。杜甫本已在肃宗的大怒下幸免,但却又借谢免三司推问,再次进谏,被肃宗诏放归鄜州(今陕西富县)省亲,实则实行政治放逐。乾元元年(758)六月,杜甫由左拾遗贬为华州司功参军。至华州未久,因关辅大饥,又不屑吏务,杜甫弃官而去。杜甫虽不再任官职,但有两大心事念兹在兹。一是忧国忧民之念始终未息。他在漂泊途中,亲眼目睹国家的破败与人民的苦难,希冀以自己的力量,有俾于社稷。二是衣食困窘无计解除。唐代的官员即使退休后亦有不错的待遇,但杜甫是主动辞官,已被吏部停秩,仅靠友朋救济为生,处境极为窘迫。晋京为郎,既能实现他自青年时代起就追求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经世理想,也可藉俸禄以及他在两京的产业缓解生活上的困难。永泰元年(765),杜甫终弃成都草堂踏上出蜀之途。

杜甫离开成都后,舟行约四个月,到达云安(今重庆市云阳县)。由于旅途劳顿,舟行受潮,杜甫多年旧疾肺病和消渴症同时发作,病情严重,不得不暂留云安,卧枕养病,下峡计划因此推迟。大历元年(766)暮春,杜甫移枕夔门,继续休养。

杜甫在夔门,先暂居白帝城,其后移居瀼西,最后徙居东屯。

峽中的日子宽闲悠长。得到夔州都督柏茂琳的资助,拥有瀼西的果园四十亩,蔬圃数亩,又被安排检校东屯公田百顷的差使,杜甫不再有穷饿之苦。好久没有这样放松了,他倚杖徘徊,凭几对云,赏玩寒水之波影,远听秋山之远响。掩卷之余,他一任葛巾歪斜。阳光好的时候,一边读书,一边曝背向日取暖。他远离了荣华,也远离了礼法。

夔门的日子静寂悠闲,得意自适,杜甫在这里将息调养,健康逐渐恢复,但他内心却是忧心忡忡。根据朝廷规定,官员到任是有一定限期的,这个限期叫“瓜时”。而杜甫自永泰元年初出行,至今已栖迟二年有余。“瓜时拘旅寓”,杜甫自感前景不佳,他虽试图与朝廷联系,但毫无音信。在焦虑的心境下,杜甫感到分外孤独。傍晚时分,牛羊回到栅栏内,一扇扇柴门关闭。石泉自流,草露自滴,风月自清,杜甫突然发现,“江山非故园”,这个世界原来与自己无关。他只有退居斗室,与孤灯相对。时间稍长,夔门的雄奇景色也变得单调起来。“卷帘惟白水,隐几亦青山”。他来到峡江边,劲疾的江风吹动他的白发和袍衫。江水滔滔,猿啼断肠。杜甫吟出了千古名篇《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亭浊酒杯。

这首诗大气盘旋,悲凉沉郁,道尽杜甫老病孤愁、飘泊零落的情感。明人胡应麟评价说:“此诗自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

大历二年春,迁居夔州一年的杜甫突然接到其弟杜观的来信,得知杜观已从长安到江陵,不禁悲喜交集。他写了一首给杜观的诗,诗中写道:你到了江陵府,何时到峡州呢?战乱以来,我们彼此分离,渺无音讯,突然来书,即将见面,一旦相聚,我身患的疾病都会痊愈。我盼望你来呀,每天都泪眼登楼,遥遥远望。有你近在身边,晚年就有了寄托,后事也有人料理,真令人欢欣呵。其期盼之情,不可言状。

大历二年初夏,杜观来到夔州,与杜甫相聚。旋即离开夔州,前往蓝田迎新娶的妻子回江陵。此次夔州相见,两人约定,待杜观回到江陵后,杜甫即出峡卜居。杜甫兴高采烈地写道:“满峡重江水,开帆八月舟。此时同一醉,应在仲宣楼。”仲宣是东汉末“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的字号。王粲避乱于荆州,曾经登荆州楼作赋,怀思其故乡,后人因此称荆州楼为仲宣楼。杜甫心怀憧憬,想象着和杜观在此楼上团聚,一醉方休。

自从与杜观定下江陵之约,“江陵”便成为杜甫念兹在兹的地方。“闻说江陵府,云沙静眇然。白鱼如切玉,朱橘不论钱。水有远湖树,人今何处船。青山各在眼,却望峡中天。” “云沙静眇然”是思其风景,“白鱼如切玉,朱橘不论钱”是思其物产。“水有远湖树,人今何处船”言江陵有远在湖边之树,但欲往江陵之人,其船尚系峡中。“青山各在眼,却望峡中天”,是感慨不能尽早出峡。有意思的是,杜甫这首向往江陵的诗题目是《峡隘》。诗评家解释说:杜甫之所以题诗名为《峡隘》,是因为“望峡中之天,不啻坐井之观也”。清人浦起龙进一步解析说,这首《峡隘》,是“厌峡思荆之作”。“厌峡”是杜甫此时在夔州的感受,“思荆”则寄托了杜甫的向往之情。

杜甫“思荆”,尽情设想自己在江陵的生活。他和杜观商量说:庾信、罗含在江陵的古宅,历经春来秋去,未知今属谁家。倘故宅犹存,可以赁居。如果赁居下来,“短墙若在从残草,乔木如存可假花”。虽一草一木,亦不忍损伤。若须别为营构,则“卜筑应同蒋诩径,为园须似邵平瓜”。诗中,杜甫一口气提及四位古代名人:庾信、罗含、蒋翊、邵平。庾信是南北朝时期的文学家、诗人,他的住宅相传是战国时期宋玉的故宅。罗含,生于西晋,卒于东晋,是有名的哲学家、文学家、地理学家,有“湘中琳琅、江左之秀”之称。他曾任荆州别驾。为避喧闹,罗含在城西小洲上建茅屋数椽,伐木为床,编苇作席,布衣蔬食,安然自得。蒋翊是新莽时的宰衡,后称病不进,归乡杜陵,荆棘塞门,舍中三径,终身不出。邵平,曾任秦東陵侯,秦亡后为布衣,种瓜青门外,瓜美,时称“东陵瓜”。邵平也因此有“邵平瓜”之称。杜甫希望自己在江陵的住宅或保留更多前贤居舍的景观,古雅自存,亦睹物思人;或仿效古代隐逸高士的生活风格,重新把自己安顿下来。在《舍弟观归蓝田迎新妇送示二首》中,他又向往说:“卜居期静处,会有故人杯。”但在内心深处,杜甫仍抱有晋京为郎的希望。他把自己比作西汉时白首为郎的冯唐,吟诗说:“冯唐虽晚达,终觊在皇都。”

杜甫原拟于大历二年八月买舟开帆,但一直未能成行。杜观回到荆州后,屡屡致书杜甫,催他前往江陵,然后,与自己一家,同至当阳居止。当阳在江陵的西北,对于杜甫来说,也是可以北上洛阳的孔道。大历三月正月初,他回复杜观,“正月中旬定出三峡”。

日程定下后,杜甫忙于处理各种事务。他把瀼西的四十亩果园托赠好友,托赠之际,依依不舍。因为有此园,才得以与渔樵相亲。南下江陵后,“残生逗江汉,何出狎樵渔?”他作《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依依惜别之际,杜甫在诗中说:“兵戈之际,再相见恐怕很难了。我只有到仲宣楼上,回首春风,相忆我们的情谊。”临行前,在汾州任刺史的杜甫族弟唐十八因贬往施州(今恩施),正好途经巫山,于是为他举行告别宴会。当地的名流诸公也携酒乐送行。杜甫“接宴身兼杖,听歌泪满衣”。他感谢“诸公不相弃”,并祈愿众人的拥别将会给他带来好运。

大历三年春,杜甫于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将适江陵”。

假如说,李白入鄂的第一首诗《渡荆门送别》充满明亮的色彩、欢欣的节奏,那么,杜甫入鄂的第一诗《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则色彩黯淡抑郁。该诗起首二句:“老向巴人里,今辞楚塞隅。入舟翻不乐,解缆独长吁。”杜甫之所以不乐、长吁,是因为他虽然“厌峡思荆”,急于离开边远寂寞的夔门,但是一旦成行,突然发现,他的此行未免有几分勉强。在《巫山县汾州唐使君十八弟宴别》诗中,杜甫有诗句云:“卧病巴东久,今年强作归。”这个“强”字正是杜甫心理的投影。石闾居士分析说:“强字中有两义:一是病势未痊,一是归资不备。”身体状态不好,手中用资不足,这不能不影响到他的情绪。他更有一种预感,结束了在夔门的安定日子后,他又将踏上漂泊之旅。他的入鄂第一首诗,不仅在题目中标出了“漂泊”二字,而且全篇四节,皆从“漂泊”二字生出。杜甫的预感一语成谶,“漂泊”,不仅是杜甫来鄂前生活的写照,也是杜甫在鄂将面临的命运。

江水滔滔奔流,行舟如箭。峡中两岸峭壁排剑,飞泉溅珠,藤垂上下,树间荣枯。当舟疾行出峡,江水突然平缓,江面也渺茫不见边际。

杜甫终于去蜀进入今湖北境内。

二 江陵

杜甫所在的唐代,以“湖北”为名的行政区划尚不存在。据历史地理学家张伟然考证:唐开元时,今湖北省境中部、北部属于山南东道,其东南部属江南西道,东北部属淮南道,西南一隅则属于黔中道。元和时,以襄阳为中心的北部、西北部属山南东道节度使,以江陵为中心的中部地区属荆南节度使,以武汉为中心的东部地区属鄂岳观察使,西南一隅则属黔州节度使。直到宋代,因朝廷在湘、资二水流域置荆湖南路,又在沅、澧二水流域及今湖北的中部地区设置荆湖北路,“湖北”的名称才出现。至于“湖北”作为一个直属中央的高层政区,且地理范围与今湖北省境大体一致,则已经到了清代。本文所说的“杜甫在湖北”,严格来说,应该是“杜甫在今湖北境内”。

杜甫出峡停靠的第一站,是峡州,今日的宜昌。 闻知杜甫经过峡州,峡州侍御史兼长史田姓长官在津亭设宴款待。杜甫流连吟咏,不觉竟夕。

第二站是松滋。松滋渡的江面益阔,四望莽荡,了无一山。船夫将扁舟系于江亭。杜甫赏玩江亭景色,写下了“江湖深更白,松竹远微青”,“今宵南极外,甘做老人星”的诗句。后人因此把这座江亭改称“南极亭”。

从松滋往下,离江陵已经不远。当扁舟经过古城店,杜甫满腹心思袭来。他作《行次古城店泛江作,不揆鄙拙,奉呈江陵幕府诸公》,这首诗的首四句,写行次古城店之景物;次四句写泛江之景物;末四句,则是奉呈江陵卫伯玉幕府诸公:“王门高德业,幕府盛才贤。行色兼多病,苍茫泛爱前。”前两句是客套恭维。后两句则是诉以衰病,希冀幕府诸公见怜。《黄白山杜诗说》评论说:“'苍茫二字,含蓄几多难言之情。”明人王嗣奭说,“苍茫”二字“有穷途之感”。

暮春江陵,细雨如丝。杜甫乘雨进入江陵,住进时任行军司马的六弟杜位家。

杜甫到了江陵,“朋酒日欢会”。酒酣之际,杜甫发出“今夜文星动,吾侪醉不归”的豪语。但是,对他来说,最要紧的事情还是谋求经济支援。

杜甫自辞官漂泊西四川后,生活便无着落,主要依靠地方官员和朋友的接济。他自言“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 一旦“厚禄故人书断绝, 常饥稚子色凄凉”。穷困无奈之际,杜甫甚至主动向友朋索要。他致简唐兴县宰王潜,把自己比作病骥、饥鹰,叹穷途流落,冀望得到援助,以救饿穷之灾。在另一首致王潜的诗《重简王明府》中,杜甫又言,尊敬的王明府呵,您能不能遣使前来看望?我穷愁日甚,已经无以自宽。鸿雁因谋食艰难而鸣叫悲凉。君听其音,难道没想到我也是饔飧不给吗?他致书彭州刺史高适:“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他投简梓州幕府,兼简韦十郎官,语带指责:“幕下郎官安稳无,从来不奉一行书。因知贫病人须弃,能使韦郎迹也疏。”所幸蜀州刺史高适、两川节度使严武、梓州刺史章彝、夔州都督柏茂琳,都对他礼遇有加,予以救济,使他无冻馁沟堑之虞。到了江陵,杜甫希望复制在秦、蜀的生活模式,继续得到地方官员的资助。

此时驻节江陵的是荆南节度使卫伯玉。

杜甫与卫伯玉早有接触。大历二年六月,荆南节度使卫伯玉封阳城郡王,其母亦进封邓国夫人,杜甫立即作《奉贺阳城郡王太夫人恩命加邓国太夫人》寄上。这一首五言排律,祝贺卫母加封,颂扬卫母才如班昭,德如孟母。又颂扬卫伯玉忠孝两全:“委曲承颜体,骞飞报主身。可怜忠与孝,双美画麒麟。”此时,杜甫已与其弟杜观有约,拟举家移居江陵,不排斥杜甫寄诗卫伯玉是向他示好,为今后到江陵谋取资助埋下伏笔。是年秋,夔州都督柏茂琳遣人赴江陵问候卫伯玉,杜甫作《送田四弟将军将夔州柏中命起居江陵节度使阳城郡王卫公幕》,诗中把卫伯玉誉为晋征南将军山简。到达江陵后,杜甫努力与卫伯玉结交。卫伯玉派人进奉御衣,杜甫作《惜别行送向卿进奉端午御衣之上都》,夸称卫伯玉“尚书勋业超千古,雄镇荆州继吾祖”;卫伯玉新楼竣工,杜甫作《江陵节度、阳城郡王新楼成,王请严侍御判官赋七字句,同作》与《又作此奉卫王》二诗。诗中颂扬卫伯玉文武兼优、儒雅不俗。顾宸《辟疆园杜诗注解》疑惑地说:杜甫对卫伯玉极为赞美扬厉,是不是迫于宾主之情的缘故呢?如果这个猜测没有错,那么,当杜甫写下这些诗句,心中是难堪和苦涩的。

杜甫虽极力向卫伯玉示好,卫伯玉似乎并不以杜甫为意。倒是民间流传因卫伯玉不加提携,杜甫不得不卖药的故事,故事中,卫伯玉不学无术,更不懂得爱惜人才,加上他的门客争风吃醋,从中挑拨,说杜甫自恃有才,清高孤傲,不把卫伯玉放在眼里,从此卫伯玉对杜甫怀恨在心。杜甫无奈之中,在沙头镇上开设了一个中草药铺。即便如此,仍然受到卫伯玉手下的骚扰。杜甫自知不能久呆,只好收了药铺,雇了一只小船,离开了沙头镇沿江东下,继续过他那漂泊不定的水上生活去了。

“杜甫卖药”的故事无疑是杜撰。但这个杜撰的故事至少反证,在民间传说和口碑中,卫伯玉待杜甫是不友善的。

杜甫初到江陵,多有应酬,与尚书李之芳、秘监郑审等唱和往来。但杜甫不善交际,他自嘲地描画自己:“鲁钝乃多病,逢迎远复迷。耳聋须画字,发短不胜篦。”稍久便在交际圈遭到厌弃。更重要的是,由于缺乏地方官员的资助,杜甫的生计始终无法解决。他到荆州前,将家人留在当阳弟弟家,此时“童稚频书札,盘餐讵糁藜”,连糠菜也吃不上了。为生活所迫,杜甫无奈,只得冒雨前往武陵(今湖南常德)化缘。当晚,扁舟“弱缆且长堤”,“水宿伴凫鹥”。杜甫彻夜未眠,他看着星月由东移西,耳听警夜的鼓鼙声、江涛拍岸声和风号中的虎豹声,想到自己因“费日苦轻赍”的困窘,怀抱“余波期救涸”的渴求,欲向幕府诸公登门求援,但却尴尬万分。如果是仗策步行而往,则守门者会白眼不纳;乘肩舆而去,却又穷途乏费。他不禁“自伤甘贱役,谁愍强幽栖”,即使低下到尘埃里,也没有人同情,没有人怜悯。面对星空,杜甫发出质疑,“我行何到此,物理直难齐”。此时的江面,江水黑魆魆地流动,杜甫感到自己的生命,犹如一片腐烂的树叶,漂浮在这不动声色的暗流中。

杜甫从武陵回到荆州,客况更益寥落。大历三年秋,他作《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诗中描绘自己的处境:“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腮。结舌防谗柄,探肠有祸胎。苍茫步兵哭,辗转仲宣哀。饥藉家家米,愁徵处处杯。”“自古江湖客,冥心若死灰。”汪灏评述这首诗,称它是杜甫的“乞米帖”。他说,我们通常用“簟瓢陋巷”一词来形容贫困潦倒,但是,这个词远不能概括杜甫携家远客的穷窘。在狰狞的贫窘面前,杜甫已经完全没有了自尊。覃二判官去长安,他作诗送别,以“蹉跎病江汉”一语自况。他又有《地隅》诗: “江汉山重阻, 风云地一隅。年年非故物,处处是穷途。丧乱秦公子,悲凉楚大夫。平生心已折, 行路日荒芜。”字里行间,举目无望、无限悲凉。

杜甫在荆州,不仅贫窘,而且漂泊不定。他的很多诗篇,都是在舟居中写就。《遣闷》一诗写道:“地阔平沙岸,舟虚小洞房。”前一句写的是景色,后一句写的是舟中如洞房之小。这首诗显然是舟中写下。杜甫又有《舟中》一诗,诗中写道:“风餐江柳下,雨卧驿楼边。”顾辰评说道:风餐、雨卧,描写的是舟中的贫窘。纪晓岚的父亲纪容舒也评论说:“江柳之下,冲风而餐;驿楼之边,冒雨而卧,皆舟中贫况也。” 诗中又有“漂泊南庭老,只应学水仙”之句。“南庭老”是杜甫自谓,冠以“漂泊”二字,既是写实,也是写的心境。“水仙”则水中仙人。汪瑗解释“只应学水仙”一语说:杜甫终年漂泊江湖,“故有水仙之叹”。《舟月对驿近寺》一诗写道:“更深不假烛,月朗自明船。”“皓首江湖客,钩帘独未眠。” 诗评家诠释说:“钩帘望月,白首之人独不成眠,写出泊舟凄凉之况。” 《秋日荊南述怀》一诗,也是在舟中写就。汪灏说:自古以来,舟泊者多的是,但从来没有无家可归,以一舟而寄全家命脉如杜甫者。“今则以舟为家,以舟为屋,以舟为饮食起居之所,以舟为此生送老之乡。”和那些以泛舟为乐、以舟居为乐者如陶岘、陆龟蒙、张志和等人大不相侔。

日暮途穷的日子,往往也是备受屈辱的日子。在荆州,杜甫不仅受到权贵的冷落,而且受到小吏的欺凌。为此,他刻骨铭心。在《久客》一诗中杜甫沉痛描述:“羁旅知交态,淹留见俗情。衰颜聊自哂,小吏最相轻。”

杜甫心情的悲凉,还来自朝廷的抛弃。他在江陵盘桓,最重要的目的之一,是期待朝廷方面的消息。他向卫伯玉献诗颂德,是希望得到卫伯玉的援引,像严武那样,再次向朝廷举荐。他托人一再向朝廷说情,希望朝廷还能记得这位尚未晋京接受授职的检校工部员外郎。向萼奉卫伯玉之令,入京师进奉端午御衣。杜甫作诗道别,特别托向萼:朝廷如果有人问起我来,您就告诉他们,我现在漂泊无依,已是一个沧浪之客。言外之意是想提醒朝廷:皇上当年诏授老翁为郎的事,现在还算数吗?但是,“天高意难问”,杜甫的所有努力,所有期望,都犹如投入水中的泥团,沉底即化,了无痕迹。

杜甫走投无路了。大历三年深秋,杜甫离开江陵,前往公安(今属湖北)。当船出江陵南浦,杜甫作诗向江陵少尹郑审道别。诗中写道:“更欲投何处,飘然去此都。形骸元土木,舟楫复江湖。”“百年同弃物,万国尽穷途。” “栖托难高卧,饥寒迫向隅。”

失望绝望的杜甫,为饥寒所驱的杜甫,就是以这样的悲凉之诗、绝望之诗,告别郑审,告别江陵。

三 公安

杜甫一叶扁舟顺流而下,江上白昼多雾,“北风天正寒”。气候寒冷,杜甫的心情也是阴暗冰冷。船行至今公安县治所阧市,天色已晚。杜甫投宿公安山馆。晨起,杜甫作诗记这次投宿:“路危行木杪,身远宿云端。山鬼吹灯灭,厨人语夜阑。鸡鸣问前馆,世乱敢求安。”这首诗先言山馆所在地山高路危。次言山馆荒寂,半夜灯灭,疑为鬼吹。厨人亦夜半未寐,仍尚相语。此时的杜甫,也一定是“不能成寐,而彻夜旁皇”。

杜甫怀着抑郁忐忑心情来到公安。有幸的是,他得到公安县县尉颜十的厚待。他作《醉歌行,赠公安颜少府请顾八题壁》,称赞“神仙中人不易得,颜氏之子才孤标。天马长鸣待驾驭,秋鹰整翮当云霄。” 兴奋之下,杜甫“题罢同饮,饮而醉歌”。“酒酣耳热忘头白,感君意气无所惜”。他又有一首《官亭夕坐戏颜十少府》,仅此题目,便可见杜甫的好心情。

在公安,杜甫还得到卫钧的看重与照顾。浦起龙《读杜心得》说:杜甫初到公安,旅况萧索。卫钧虽然年少,但对杜甫敬慕、体恤,翩然前来问候,杜甫不觉喜出望外。他为此写下《移居公安敬赠卫大郎钧》,诗中,杜甫夸奖说:“卫侯不易得,余病汝知之。雅量涵高远,清襟照等夷。”诗中的“余病”,不仅是身体上的,还有经济上的。由此推断,卫大郎对杜甫应有生活上的接济。杜甫到公安后,两次称人“不易得”。一个是颜十,一个是卫钧。卢世潅在《尊水集略》中不无羡慕地说:“卫侯何人?能与子美亲昵若此,真不易得。”其实,杜甫称赞颜十与卫大郎“不易得”,倒不是因为他们是什么特殊人物。杜甫到江陵后,一直经历 “交态遭轻薄”的人情炎凉,今日得到两人温馨的情谊,惊喜过望,自然视为“不易得”。因此,他的“不易得”,是庆幸,也是感慨。

公安是三国时名城。刘备得公安后,派关羽守备。后关羽攻打樊城,吕蒙白衣渡江,乘虚偷袭公安。史家称:“孙、刘之战争,始自公安。汉业之不振,亦挠于公安。”杜甫来到公安,“吊古而有慨”。他长吟道:“野旷吕蒙营,江深刘备城。寒天催日短,风浪与云平。洒落君臣契,飞腾战伐名。维舟倚前浦,长啸一含情。”他的长啸,在历史的风云中消逝,唯留下野旷寒浸、江深浪激。

杜甫在公安居住未久,便离开公安赴岳阳,投奔正为湖南观察使的故友韦之晋。此时已是深冬时分。杜甫站立船头,心中一片茫然。“风涛暮不稳,舍棹宿谁家。”“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远适无前期。”

一舟远去,烟波迷茫,江水渺渺。

大歷五年(770年)冬,杜甫病逝于潭(今湖南长沙)、岳间的舟上。其时,北风呼号,仿佛悲歌。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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