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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 事 | 文徵明·漫长的高考

 李叔狠生气 2021-12-06
(提示:全文约5700字,没有多少灰字。)



“苏州城的人,正像苏州城的水,习惯了缓缓流遍千家万户的门前,无意掀起波澜。文徵明不懂科考,更不懂委曲求全,考不上就继续考,受了委屈就该回家。那个略显笨拙的少年到了中年,依然直来直去。”







十九岁的冬天,文徵明踏雪前往双蛾僧舍,拜访沈周先生。

这年的冬天很冷,即便是地处江南的苏州,山径上也积着雪。文徵明的内心却十分热切——作为父亲的至交,沈周先生之名他钦慕久矣。

作为苏州名门文家之子,文徵明并无天才,甚至有点愚笨。八九岁时,与他同年出生的唐寅已能“通读经史”,他才刚刚学会说话。

走在山径上,文徵明想起去年,他参加完苏州乡试,因为字写得太难看,被考官降为三等,不幸落榜。他对此很苦恼,因为好朋友唐寅几年前轻松考了第一——相比之下,自己差得太多了。

文徵明的父亲却不以为然,在他心中,既然为器,自然晚成。他总是以好友沈周先生鼓励儿子——名士之中,沈周即是最温厚、朴拙、慢性子的那一位。

晚成归晚成,虽然慢一点,但总还是要成的。书山有路“师”为径,为了寻找心中最为仰慕的老师,文徵明走在山径上。他要学习文赋,还要学习书法,当然,更有心中最爱的绘画。




双蛾僧舍坐落长洲西北,山行二里,高高的寺阁已隐见层林尽头。

来到僧舍之中,庭院里静悄悄,四处空无一人,只有雪地上留下数行脚印,向西边聚笼,汇成一条小道,通往殿阁之后。

——沿着脚印,转过墙角,于扑簌簌声中穿过一片竹林,豁然开朗处,是间窗明几净的画房。房中站了十数人,大多是僧人,也有穿戴讲究的文士,中央一人,素袍冠巾,正伏案作画。

文徵明静悄悄地走上前,从众人之间挤出一道缝隙,伸进脑袋,看那桐木桌案上轻盈如玉的画纸。

一片烟波,浩渺连绵,时而白浪随风涌起,时而群山因云隐现。江流中,小舟劈波斩浪,如须弥草芥,落叶蜉蝣,起动之间,涣然已咫尺千里。

有人不忍轻叹:

“人生若江流,动止无还期。”


文徵明看得入神,虽然父亲藏有不少沈周先生的画作,但现场观看作画的过程,与在家中大不相同。他能看见笔端如何接触到纸面,留下宛延的线条;能看见水墨如何在纸面渗透,如神仙般升腾起云烟。

他也在心中猜测:下一步,先生是否要在这里加一道坡岸?又或者那里可能太空了,怕是要再添一叶江舟。如果猜中了,心中便很欣慰——但大多数时候猜不中,那笔犹如神来,挥洒自如,浑然天成。

不止是他,有些时刻,画笔停滞良久,似乎陷入沉思,众人也随之沉默。少倾再度徐徐展开,大家又都松了一口气。

沈周为《烟江叠嶂图诗卷》补图

不知过了多久,沈周先生放下笔,说:“今天就画到这里。”人们纷纷行礼,僧人缓缓散去,剩下的人随仆从去画房后的书斋品茶。

文徵明留在画案边,沈周见他有话要说,便耐心听他支支吾吾地表示:对于先生精湛的画技,自己心中无比羡慕,渴望能够习得这样的本事。

沈周先生抚腮大笑,他略带自嘲地对文徵明说:

“这不过是我平生'业障’,不想靠绘事成名,你学它有何用呢?”




沈周的一句戏言,其实再真心不过。它深深印在文徵明心中,与这次相会一同记录于五十七年后的一段题跋。在老师的《溪山长卷》之后,文徵明这样说:

忆往昔己酉年时,于双蛾僧舍拜谒先生,观先生作长江万里图,令当年的我钦慕不已。先生却笑着说,这是他的业障,我学来无用,也不想靠绘事成名。然而相从久矣,他尽力为我解惑,教授我画理。
有一次他为我仿荆浩、关仝的小画题跋,称赞:“莫把荆关论画法,文章胸次有江山”——看上去过分的褒奖我,其实是对我不太满意。如今过去五十年,先生早已逝去,今人多说我擅长绘事,说除了我没人可以继承先生的画名——这正是黄鲁直当年所谓:“无佛处称尊”啊!

文徵明书沈石田卷后

沈周对文徵明的影响,不仅在绘事,也在思想、在人格。文徵明晚年几乎完全复制了老师沈周予人的印象——平淡温和,中庸贤文;但在此之前,他却身负家族的希望,试图在官场一展鸿图。

文人为入仕,大抵须经受科举的考验。弘治八年,文徵明二十六岁,第一次赴南京赶考,没有考中。回家途中渡过长江时,他望见江中矗立的金山、焦山两座小岛,画下《金焦落照图》——

文徵明二十六岁作《金焦落照图》

夕阳西下,晚风乍起,扬子江上掀起无尽烟波。
浩渺之间,舟芥扬帆飘荡,金焦如仙山般浮现江中,相对而望。

可能是落地使人沮丧,画中水天低垂,笼罩着失落的气氛。水浪犹如不定的思绪,稍显紊乱,铺满整幅画面。


此时文徵明已随沈周习画七年,用笔仍见稚嫩,金山与焦山上的苔点细碎可爱,水岸相接之处的手法尚未成熟。但这幅画的格局已然展开——如果与宋人描绘金山的《大江浮玉图》对比,不难看出文徵明的创造——

传李唐《大江浮玉图》

他将地平线推往画卷的顶端,以拖迆的岸际展现水面的宽度;又巧妙地稍稍压低金山,使两座几乎对称的岛屿区分出层次;再通过缩减物象的比例,使画面的空间得到极大延展。

如此忽略了近景的构图在前代绘画中很难见到,它显然来自于直观的视觉经验,正是落第的文徵明在渡过长江时当下所见。它令人想起那个稚气未脱,看上去有些迟钝的青年,在人生最重要的考试中落了榜,怀着忐忑的心情面对廓落的长江,随后画下这幅略带忧郁的画作。


但绘画的才能显然与考试无关,三年后,弘治十一年,文徵明第二次附南京参加应天府试,又没有考中。这一年,他的好友唐寅高中解元,风光无限,但后者不知收敛,很快又因科场舞弊案身陷囹圄,从此自放于诗酒,再与考试无关。

唐寅《骑驴归思图》

不同于唐寅的洒脱,对文徵明而言,科考意义非同小可,落第意味着他依旧与仕途无缘,文家世代为官的传统迫使他不能放弃。三十五岁时他第三次奔赴南京赶考,依旧没有考中。接着是三十八岁,第四次,还是落第了。

从古到今,选拔人才的手段往往不适合于天才。文徵明太不擅长考试了,后人为此找了诸多理由:例如说他厌恶僵化拘泥的科考文章,又例如称他反对单调刻板的馆阁书体,甚至以他不会变通、只会实话实说为理由。无论如何,随着时间推移,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第八次,直到第九次,文徵明一生经历了九次科考,从二十六岁考到了五十三岁——儿子文彭已经二十五岁了,自己依然在赶考的路上,没有中第。

在这二十多年间,文徵明的画技愈发卓越,老师沈周曾说绘画是业障,在文徵明这里却成为救赎。凭借艺术与修养,虽然没有功名,他的名望依然越来越盛。而三十九岁那年,他也终于得到机会,证明自己在书画上的技艺,足以接过老师沈周的衣钵。


❀ 


正德二年,三月廿日,文徵明在好友王献臣家中,得以观摩曾经年少时见老师沈周所绘的那本长卷。

赵孟頫《烟江叠嶂图诗卷》

·北宋元祐年间,驸马王诜被贬,画下《烟江叠嶂图》,以示心中凄凉;为了慰藉好友,苏轼于1088年在画卷后写下一首长诗。至元代,赵孟頫得观此卷,摹写《烟江叠嶂图诗卷》,即成此卷。再到明弘治二年(1489),诗卷的收藏者请沈周为其补画一幅山水,即为文章开头文徵明观摩的画卷。最后来到正德二年(1508),文徵明受邀在沈周之后又补一图。

重睹昔日叹为观止的恩师手笔,文徵明心中感触可想而知。王献臣希望他能在卷后再补一图,师徒合璧,既留下一段佳话,也成就一幅诗画合一的名卷。

文徵明补图的落款

出于对老师的敬仰,文徵明的补图延续了沈周前作的笔法与趣味。从山石与树木中,可见此时的他已然学到沈周用笔的精髓;而从同样以泼墨营造的云烟之中,则更见其墨法的青出于蓝,带来更富变化的层次。


如果展卷观看,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江面,接续上卷沈周那悬浮于虚空的小舟,一尘不染,寂寥开阔。在画卷的上缘,一排青山隐约出没,仿佛自天边而来,徐徐推进到画卷的中段。接着是烟云乍现、泉瀑湍急,游弋与湍流两种动感在此交织,继而引出近景——来到一节较狭窄的江域,然后是村舍、野桥、支流、烟树,最终走进一片云雾深笼的山谷。


不得不说,在一些细节之处——例如画卷中段争喧的泉瀑,文徵明的笔法仍显细碎,不及沈周从容;屋舍也屡见复笔,看来是即兴之作,到底没有老师沉稳。但他的构图充满了戏剧性,从头至尾,起承转合,跌宕起伏,更保留了自《金焦落照图》中可见的开阔境界,将景物推向对岸,留出大片江面,营造出更为广大的世界。

这一年沈周已八十二岁高龄,生命仅剩一年。阳春三月,他正应好友吴纶之请泛舟宜兴,自在纪游,享受人生最后的时光。知天命的沈周能够如此坦然,理由之一,大约是已有最好的学生继承艺事——虽然直到老师去世,文徵明依然没有考中登第,但他的画技已然通过这幅画卷得到承认。


❀ 


明朝嘉靖元年,文徵明五十三岁这年,转折终于到来。并非是他终于考中——这一年他第九次落第,不屈不挠地考了二十八年,命运还是没有为他敞开大门。

但有一扇窗子却打开了——这一年,父亲文林的故交林俊先生起任刑部尚书,当他途径苏州时,邀文徵明于舟中相见。本是故人之子,叙谈之间更感其人品端正、学识渊博,林俊随即请同僚向朝廷举荐,助文徵明入仕为官。于是一年之后,文徵明受林俊的好友、工部尚书李充嗣举荐,以贡生身份入京,即今天的“保送”。

文徵明作《空山夜雪图》

嘉靖二年二月,文徵明离开生活许久的苏州城,四月抵达京师,任职翰林院待诏,负责参与《武宗实录》与《宪宗实录》的编纂。绕过科举,他终于得以入仕,荣登殿阁,文家的辉煌也似乎从此得以延续。

但京城的生活却与文徵明的期许大相径庭——编纂史书的工作冗杂单调,同僚更一边蔑视他贡生的身份,一边不住向他索要画作。这使得习惯了苏州城中闲适节奏的文徵明很不适应,虽然年过半百,但他的步调似乎一直比别人慢,从前赶不上唐寅的潇洒放荡、如今赶不上京城的事故圆滑。

苏州城的人,正像苏州城的水,习惯了缓缓流遍千家万户的门前,无意掀起波澜。文徵明不懂科考,更不懂委曲求全,考不上就继续考,受了委屈就该回家。那个略显笨拙的少年到了中年,依然直来直去。他开始不断上疏请辞,要求回到家乡。

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必然,钟情绘事之人似乎总与仕途擦肩而过,难能如鱼得水。明四家中,沈周终身不仕,仇英更像是以画为业的职业画家;唐寅充满了仕途的潜力,却因自己的个性断送;文徵明则为科考努力了半生,官场却最终成为了他要逃离的对象。



与此同时,是年十二月,文徵明得到消息,另一位苏州才子唐伯虎死在自己的桃花庵里,黯然结束了五十四年的人生。

唐寅与文徵明同岁,十五岁相识,而后结为至交。两人的出身、性格、乃至绘画风格都截然不同,他们同为沈周的学生,同为江南才子,却似乎代表了文人的两面——一人恃才傲物、放达不羁,一人温厚内敛、谨慎坚定,正如龟兔赛跑中的兔子和乌龟——在唐寅的天才面前,文徵明最初不免显得黯淡失色,但随着时间推移,乌龟始终坚持,兔子匆匆退场。

文徵明跋唐寅《南游图》

而真的等到好友退场的那一刻,文徵明才深深感到孤独,他想起许多往事——有些令人怀念:例如两人曾无数次在北园共饮,讨论学习李唐的要旨;有些颇为戏谑:有一次,唐寅在船舱藏了妓*女,吓得个性老实的自己想要跳湖;又有些令人感伤:例如唐寅曾写给自己的那封信,其中诉尽了经受的痛苦与磨难。




京城的风雪中,文徵明前所未有地渴望回家。功名并非科举而来,努力的目标以这种方式实现,本就不是个性正直的文徵明所愿,经历了官场的起伏责难,又感念好友的黯然辞世,他的入仕之心终于彻底消散。


❀ 


在京城辗转三年,五十六岁时,朝廷批准文徵明辞官,他就此南归,从此不问仕途——他的考试之旅至此结束。

这场漫长考试的终点是一座园林——十年前,《烟江叠嶂图诗卷》的主人王献臣,曾请他为自己计划营建的园林出谋划策,如今园林已然建好,取晋人潘岳《闲居赋》之句,名曰“拙政园”。

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舂税足以代耕···此亦拙者之为政也。
——潘岳《闲居赋》

作为苏州最负盛名的私家园林,拙政园几乎达到文人造园的极致,园主王献臣在拙政园中为文徵明备下画房,洗尽仕途的烟尘,在江南最温柔的山水间,文徵明重获新生。他为此画下《拙政园三十一景》——

文徵明《拙政园十二景》

·文徵明《拙政园三十一景》深藏苏州博物馆,罕见展出,此处以其八十一岁所画《拙政园十二景》代替,亦能展现其面貌。

他还在园中种下一株紫藤,直到今天仍在,称为“苏州三绝”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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