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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我已辍学种了6年田,成为家里挣工分的主要劳动力。过春节时,父亲却突然征求我意见,问我愿不愿重回学校读书。原来,安庆师范恢复招生,到本县来招生的负责人是父亲在师专的老同事,他特意来我家要带我去师范读书。但他根本料不到我已失学多年,正在大圩埂上挑堤。 那些年,我白天劳动,晚上看书,有时兴之所致,一个人无所顾忌地高声诵读一些诗歌散文名篇,引得叔父常常唏嘘不巳。其实那是百无聊赖枯燥生活中的苦中作乐罢了,并非是我有刻苦用功的意思。现在想来,父亲容我弃书务农,那是他面对文革遭受无端冲击和迫害后心寒至极的极端表现。 按部就班读书已不现实。已经做了六年农活的我, 怎么可能再从头学起?于是我直接插班读了初三。这一年,在老师和同学的帮助下,我努力把初中三年的主课全都学完。当年正好赶上“教育回潮”,年底全区实行高中统考招生,我幸运地考上高中。也许是得益初三一年严格的作文训练,一堂课写稿子,一堂课毛笔誊抄,每周一篇作文,我的语文中考成绩居然得了全区第一。
我家离学校路近,高中两年里,我不住宿。星期天和寒暑假回参加生产队劳动,风雨无阻,每年能挣个100多工分。 1974年,文革已到后期。不知什么风,吹动了我们这些中学生的革命热情,竟成立了兵团组织,并且策划外出大串联。跑到县城找县委领导批钱,最终是无果而归。学校领导通知,周总理已签发了文件,下令不准再搞串联,要恢复生产闹革命。从此,六十年代没有赶上全国大串联的我们,美梦终究破灭。 高中刚毕业,母校聘我当代课教师,承担高一、初三两个班的语文教学,这年我已20岁。但由于生产队视我为壮劳动力,代课与外出搞副业同等看待,每月30元工资须全部上交生产队,计30个工作日工分,折算后三十元现钞换不到十元钱的记帐工分。那个年代的三十元代课金真的很高,队长害了红眼病。所以一年聘期刚满,我就赌气坚决辞聘回乡种田。 1976年,大队新上任的书记决定,在30多个回乡知青中考录三个民师,我幸运地被录取了,当上小学戴帽初中的老师。上班伊始,校长便安排我当初三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全校中小学部语文教研组长、共青团教工支部书记,把这些原来由公办老师担仼的工作职务一下子全给了我,这等于把我放在了烤炉上。后来,我还发现了校长常常躲在教室外的窗下听我讲课。重压之下,我丝毫不敢懈怠,为了帮助学生迎考,我每天晚上都点上汽油灯带学生自习,学习氛围特别好。当年我所任的初三班参加中考,考取高中的人数跃升全公社第二。 这一年九月九日,我正在自家房子上翻修屋顶,忽见远处大喇叭传来哀乐声和中央电台播音员那低沉哀痛的声音,原来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走了。我在屋顶上木然地坐着发呆,说不清是什么心情。但似乎明白了一点,一个时代结束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谣言满天飞。“总理遗言”手抄版也出来了,公安部追查谣言,先是日紧一日,之后又不了了之,想来是高层根本顾不了这些小事了。再之后,就传来粉碎“四人帮”的消息,全国一片欢腾。有—天,我从高音喇叭里听见郭兰英唱的《绣金匾》,人生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美丽动听的歌喉,那歌声真的是太美太美了,那旋律又是那样催人泪下,我听得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再后来听说要恢复高考了,虽然没有正式通知,但我们是宁可信其有。于是我们一批年轻老师都积极备考,尽量挤时间复习。其实复习什么?没人知道。我借到一本《代数一百题题解》,用复写纸把一本书硬是完整地抄了下来;平时留心时政,自拟文题作文,把自认为写得好的都记得透熟;还把一本《读报手册》的文史哲知识也记得滚瓜烂熟。 到了1977年冬季,真的可以参加高考了。公社文教干事将考生组织起来,用一辆大卡车把我们送到县城。那时谁也不知深浅,考试头天晚上,我还跑去正大街电影院看《渡江侦察记》。回到住处,睡觉前翻了一下初中几何,突然对一则三角函数例题感兴趣,便反复研究了一下,岂料第二天考试题中果然有一题一模一样,仅仅是条件改了一下,真让人喜出望外。政治考题默写《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词,平时我没有唱过这首歌,那天却一字不差写了下来。作文题有两个,一个叫做《科学有险阻,只要肯登攀》,一个叫做《紧跟华主席,永唱东方红》。类似第二个题目的文章,我平时就做过自我训练,作文是轻车熟路,信手拈来。所以语文卷我先写作文,再做古文翻译,大分题做完才做分数小的题目。监考老师站在我的身后盯着我写,一直到我的作文完卷才离开。那年一个考场坐50人,每一桌坐两个考生,当我的数学卷做完时,同桌和后排的考生,纷纷向我索取答案,差一点把我的试卷扯碎,我索性让他们去抄。其实我的数学基础不是很好。数学科考毕,题目一公开,我的高中数学老师就对人说我会考高分,因为之前常去他那里解过非常多的难题,我知道后感到惭愧,觉得辜负了老师的期望。 当年,全公社包括我在内有四个同学考取本科,都是同校同届的同学。 本来我的第一志愿是东北一所综合大学中文系,那时候我就想离开家乡越远远好。不料父亲找了文教局熟人把这个志愿改成了省内大学。 毕业35年聚会时,偶尔得悉高考录取的真相:有位还健在的当年参加高招录取的老师说,录取时与中文系、历史系、地理系等文科专业的招生老师,从档案中随手抱起一梱档案,数一数份数,就算录取了,根本无人看成绩看档案。这真让人啼笑皆非,我们竟然就这样被抓阄式的安排了专业,做梦也想不到命运是如此戏剧化地被注定。 若干年后,我还是理解和谅解了父亲改志愿的做法,因为读师大不要钱,在省内又节省交通费。每学期开学我从家里只带5元钱就出发了(小轮票1.5元)。如果真的是到东北读书,仅路费就要增加几十倍之多,这对当时七口人的农村家庭来说,不堪重负。 1978年春入学时,我已快满23岁。我挑着行李:一头是一床旧棉被,一头是一只很小的旧木箱,里靣装着几件旧衣服。父亲送我去下枞阳江边的小轮码头,在朋友处借宿了一晚,第二天天还不亮,乘小轮顺长江行驶了十三个小时才到达学校所在地芜湖港口。接我的是一位模样象老工人的慈祥老者,到学校后,才知他就是我们系的党总支书记。 从此,从枞阳到芜湖,或者从芜湖回家,每年寒暑假,来回都要乘坐十几个小时的小轮。大学的前两年,每逢暑假回家,我还参加生产队劳动,双抢季节,生产队缺人手,队长便要我去帮忙。特别是到大圩田挑稻把,一趟来回二十几里路,不能歇肩,一路快跑,还要上稻垛顶上卸稻把。到大三时我坚决不干了,实在吃不消。 记得有一年寒假回家,大雪纷飞,小轮停靠桂家坝不走了,因为江靣能见度太低。下船后,根本找不到任何交通工具。挑着行李冒着漫天大雪从桂家坝走到汤沟,从汤沟一直走回家,其间路过一大片圩田,四周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天地,更看不见路和沟渠,也看不到几个行人,只凭着方向感往回走,倘若掉进河沟,就再也回不了家,也无人知晓。幸运的是,竟鬼使神差走对了路,回到家时已是深夜了。 我们班是个90人的大班,我是属于家境比较差的学生之一,除了每人都发的每个月17.5元饭菜票,每月我还可领到一等助学金4元钱。在70年代末,这个待遇相当好了。 刚开始进校,我一歺会吃五个白面馒头,足足1斤。安师大的伙食好,一份米粉排骨肉不仅份量足,而且货真价实。 进校后的第一个元旦,学校组织了一场迎新年晚会。晚会在小礼堂举行,里靣挤得水泄不通。节目十分精彩,高潮迭起。中文系一位男同学演奏小提琴《梁祝》,他身材高挑,身着一袭白色的西服,打个蝴蝶结,在一束灯光映照里,那真是帅气极了!琴声哀婉中,不知有多少女同学如醉如痴,欲狂欲颠;音乐系同学的竹笛表演也让人大开眼界,只见舞台上摆着的乐器架上,一列排放数支竹笛,他吹一曲换个调便换一支笛子,那悠扬悦耳的笛声,那一转身换笛子的潇洒派头,又让女生们一个个兴奋到死;最后压轴的节目是女生歌舞,一位女声领唱印度电影《大篷车》插曲,这下轮到男生疯狂了,那妙曼的舞姿,那甜美的歌喉,比电影配音还好听。晚会结束之后,小礼堂一片狼籍。那一夜,想必整个校园都在上演“今夜无眠”吧。毕竟,这些饥渴了十几年的年轻人,今夜享受了一顿很丰盛的文艺大歺;毕竟,只有少数城市知识家庭的宠儿会唱会拉会跳有艺术素养;毕竟,这些未来的老师们,多数来自孤陋寡闻、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农村。 女排世界杯赛事,更是校园那会儿令人疯狂的亊件。那时候,学校只有生化楼有教学用的黑白电视机,一到晚上,每台电视机前都挤满了青年男女。女排的选手们让大家扬眉吐气,三连冠时,寢室的拖把都成了火把,在操场上挥舞,那激情,那热血澎湃的场景,历历在目。 随着时间推移,解禁的好电影也越来越多。由于看的人多,电影院连场放映,买票还是太难,我们只好买高价票,有时甚至连场看。我每月节省一部分生活费除了用来买书和日用品,比较奢侈的消费就是看高价电影。有些电影,象巴金的《家》三部曲、越剧《红楼梦》看了好几遍。 七七级大学生,绝大多数都经历了“文革”十年浩劫的洗礼,都已有过工作或劳动的经历,每个人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因而也特别勤奋。每到考试前夕,我便和室友一起,带上课堂笔记,上赭山公园复习,觉得大致差不多了,就串大街小巷,旁若无人,边边相互提问,相互纠正补充,也不受环境干扰。这种学习方法对文科学生效果很好,寓学于玩,很轻松,不但记得牢,也加深了理解,理解了,就记得更牢。到考试时,我们总是得心应手,不费力考好每一科。四年中,我们就是用这种方法,把芜湖老城的大街小巷走遍。 毕业分配时,有到边疆支边的名额,好长时间里我都很想报名,但最终还是没有鼓足勇气。省内最好的工作岗位已被内定瓜分了,这个已不是秘密。此间,安庆师院马列室曾来师大政教系招两个人,我成为被选中的两个人之一,但没想到安庆地区教育局作梗,坚决一个指标也不给师院,理由是这届学生要充实基层中学的教学力量。后来才知道,是这两个单位的头头有不小过节,他们正在斗法。结果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系领导后来找我谈了一次话,劝我不要回安庆地区了,并告知了令我满意的分配意向,给了我一个明确的交待。 领导谈过话后,我就等候派遣了。哪里知道还会有什么玄机?到最后一刻,领导以堂而皇之的理由收回成命。我的已经迈出家乡的那一只脚,连同准备迈出的另一只脚,向后转原地踏步回到了家乡的土地。 回到家乡,我在县城中学当了一名普通的中学教师,开始了平凡、平庸、让人恨爱交加、欲说还休的中学教师生涯。那年,我27岁,青春的尾巴还隐约可见。 教师这个职业,曾在那个年代被舆论推崇起来,口号中国下,什么“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什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喊得地动山摇,令人不想热血沸腾也不行。 但没过多久,“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口号,却因为出自特殊的背景,迅速红遍了大江南北并成为强大推动力,推动了中国社会阶层的快速分化。于是,一切向钱看成为全社会竞相追逐的时髦!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由此日渐暗淡,千百万忠于职守的“灵魂工程师”们,迅速地贬值了,即便你再努力再优秀,你也只是一个落后保守圈子里的循规蹈矩者。更何况,在你生存的小环境里,还要注意与你圈在一只木桶上最短、最烂的那一块木板"看齐",否则,你的处境可能很困难。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行业最终成为全社会诟病不已的一个行业,上千万的从业者被伟大口号"光荣"着,却又成为代人受过的牺牲品,每个人都希望成为体制的受益者而使出浑身解数,各显神通。在“改革”的旗号下,无数的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层出不穷,弊病丛生,积重难返。 当然,只要你还不忘自己曾经是个老师的角色,只要你坚持职业操守如一不致有误人子弟之嫌,只要你还不时读几本好书,只要你的胸中还存有一腔浩然正气,只要你还不说自欺欺人的谎话,只要你还能守住最后的做人底线,只要你为生活付出了正当对等的劳动,你就称得上是一个好老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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