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风厂是在“三线建设要抓紧”“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时代迁进这深山沟的,当时厂里职工五万多人,军代表就有五百多。他们从山南海北,五湖四海汇集到这里来,老军工、新军工、部队转业军人、学校分配学生,地方抽调干部等……他们都以能为三线建设出力流汗感到无尚光荣。过去偏僻荒凉的穷山沟现在矗立起座座厂房,幢幢高楼,城市人的穿衣打扮,各地的南腔北调,让山里人着实开了眼界,因当时政治形势需要,周圆十多里,凡地、富、反、坏、右和历史上有重大问题的人责令举家迁往别处,防止他们破坏,这里已成为政治上的一片净土。 对军工建设,地方政府全力支持,需要用地占地,地方不打折扣,不讲条件…… 物资供应,后勤保障,地方政府更是全力以赴,鸡蛋猪肉……宁愿自己不吃,也要保证三线建设者们的生活供应,就象当年支援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前线的将士一样。 市(当时是县)食品公司为能保证军工企业职工吃上肉,专门在厂区设立食品站,(其实是杀猪卖肉),那时是计划经济,吃肉都是凭票供应,红风厂是特供单位,按需分配,这里职工肩负着特殊的政治使命,一般公民不能与他们比,额外照顾是应该的。 食品站进厂,等于上门服务,厂领导给他们单独设了院子,提供一切方便,能到站上来工作的人,成了厂里的编外职工,厂内职工的福利待遇他们也能享受一份,若和厂里头头搞好关系,还会有特殊照顾,譬如社会上的紧缺物资,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你会得到一张购物券。 你别小看是个杀猪卖肉的,厂内炙手可热,连厂领导见了都点头打招呼,一般职工根本巴结不上,他走在厂区,嘴里叼根烟卷,昂首挺胸,煞是神气,严然一副“屠夫状元”的架子,若得罪了他们,就别想吃上好肉。 可好景不长,国家政治形势说变就变,有些厂房刚刚落成,机器还没来得及安装,就缓建了(其实是下马),有人说这是林彪一伙搞的,紧接着,军代表撤走,大批干部职工调往别处,那种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热闹场面不见了,厂区越来越冷落,后来,听说职工连工资也发不下了…… 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船大并非容易调头,工厂“无米下锅”,职工生活难以维持,“厂兴我荣,厂衰我耻”此话真是不假。 随着改革开放,市场经济日益繁荣,计划经济遗留的产物受到猛烈冲击。过去恁票供应的物资现在畅开供应,食品站逐步被人冷落,后来院子落了锁,人也不知哪去了,职工偶尔见了那些人不屑一顾…… 红风厂的领导换了一任又一任,中层干部也不断变更…… 市食品公司决定将红风厂食品站撤掉,那里已无业务开展,肉架到处都是,没人再巴结他们了。 食品站搬家在默默地进行,厂里职工不过多注意、理睬他们的去留,吃肉早已不成问题,有它无它并不重要。 食品站来个“席卷一空”,连院子里长的大小桐树也被出个净光…… 桐树有三十多棵,拉二大车。究竟树该属谁?知底细的人并不多,厂领导换了几茬,没人能说清楚,厂里几个月没发工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职工们视而不见,他们关心的不是这些…… 食品站职工也换几茬,过去都认为这里既风光又有油水,“便宜”不能让少数人沾走,“有福同享”,公司实行了轮岗,二年一换,公司领导也认为食品站在这里经营多年,树理所应当归食品公司…… 事隔一星期,红风厂房管处的王一民处长带手下人到林业派出所报案,说食品公司出走红风厂桐树三十余棵。他们发现后,去公司找,经理躲着不见,办事员说话很蛮横,说树是食品站工人栽的,……你们想去哪告去哪告。 王处长还带来了有关资料,厂区图纸,征地协议,几位老职工写的证明,树是哪年栽的,苗在哪里买的……来之前,厂里下过一番功夫。 房管处的同志和我很熟,他们来所报案已经几次了。自缓建以来,周围有些村组群众趁火打劫,借口树木原来没有得到补偿为由,到厂区乱砍树木,厂保卫处制上,群众根本不听,厂领导只好求助地方政府,林业派出所就被“请”去几次。 别看有些群众耍“地头蛇”,但对林业派出所还是惧怕几分,他们住在林区,每年的采伐,林木运输都得到林业局办理手续,我们能卡着他,连群众自己也说:“我们是山大王,你们是山神爷。” 红风厂虽是驻济单位,地厅级,但“强龙不压地头蛇”,群众闹事他处理不了。“龙游浅水被虾戏,落窝的凤凰不如鸡”,偌大个厂区,你讹我诈怎么行,……厂里找有关部门,都推来推去的,王处长叹口气,“真是穷到大街无人问。就是林业上还为厂里解决不少问题。”王处长说。 桐树的事,厂长听说后很是恼火,把王处长狠狠剋了一顿,说桐树追不回去,你这个处长就别当了,整天干啥吃的,厂里那么多树让人出掉拉走就不知道? “刘所长,有一点办法我真不愿到所里来,过去你和伙计们帮过厂里不少忙,不能一直麻烦你们,全市林业面积这么大,你们事情多,……要放过去红火时代别说两车桐树,就是两车钢材厂里也不在乎……”他抱歉的笑笑,有些不好意思。 “王处长,莫客气,这是我们的职责范围,”我虽这样说,内心也有苦衷。一月前,红风厂一个车间旁边出倒九棵杨树,干河村干部硬说这里原是耕地,厂里没付过价,领着三十多名群众将树强行拉走(有六方多),几名职工上前阻拦,还挨了打(轻微伤),我和常卫平、陈国良接报后赶往红风厂,村干部不敢得罪我们就躲起来了,人找不到,我非常恼火,让王处长组织十几人一辆汽车到干河村拉树,王处长怯生生地说: “要是群众闹起事,把车霸在哪儿咋办?” “别怕!到时听我的。”我给他壮胆说。 工人往车上正要装树,果然出来20多个男女,闹哄哄的,几个上年纪的老头老太太还坐在杨树上。 我跳上汽车,掏出枪,高喊着:“今天我来是执行公务,本来你们哄抢厂里树木,打伤职工,已构成犯罪,是要依法追究责任的!拉木材是第一步,马上就要追查为首组织策划和带头闹事的人,请你们放明白点……” 陈国亮和小常也在喊着,扬言现场查找领头人,“哪个敢闹事,今天就将他带走!” “村干部都不敢出面了,你们还瞎闹个啥?想去住(看守所)给我站出来!”陈国亮大着嗓门,他指着一个三十多岁的高个子,“你叫啥名?我看你就是个挑头的,我认住你啦!待会你就跟我们走!” 这个人怕号住他,立刻缩后了,人群中也有几个认识我的,我指着他们:“咱们可认识,该干啥去干啥,别在这起哄,对你没好处!在我这儿挂上号,离进去(监狱)就没几天啦!你住在林区,找你毛病很容易?” 那几个人立刻退后了:“刘所长,我是路过的,可没参与……” 没村干部背后支持,群众没人敢出头,都怕吃亏。王处长领着人赶忙装车,车前的几位老年人也被陈国亮和常卫平劝过了。 就这样,我三人帮助红风厂把木材追回,事后想想,这事办得有些莽撞,后来,有群众(其实是村干部)不知受哪位高人“指点”,暗箭伤人,将我告到纪检委、政法委、人大……说红风厂给我多少好处,盖房给我钢材(真的盖房)……全是无中生有,一派胡言,上级派人调查,也去厂里了解过,王处长当然清楚这件事。 “王处长,事先咋没发现?几十棵树,出时不是一会半会功夫。”我说。 “谁知这树咋回事?”王处长说,“公司雇当地群众出的,树倒把房子也砸坏了,谁都不知树是厂里的。事过几天了,厂长听一位退休的老处长说的……” 王处长曾与食品公司进行过一番交涉毫无效果,我说“今天不早了,到公司怕也找不到人,你把材料留下,有事电话联系。” “这事全靠你们啦!”王处长握着我的手,目光中寄于很大希望,顿了一下,他歉疚地说,“群众告你的事,厂长也知道了,他说给你惹了麻烦……” 我笑着说:“只要立得直,行得正,还怕他告不成。” 王处长走后,所里几个人共同研究了红风厂提供的资料,大家认为:“按照这些证据,根据有关政策,树权应归红风厂……” 鉴于是两个单位树木之争,我想还是先以调解为主,客观地讲,食品公司经理几经易人,可能是不了解情况造成的误会,只要弄清事实,讲明政策,认识错误,把砍伐的树木退回去,不管是盗伐或是滥伐,责任就不深究了。若公司能拿出依据?说树是他的,只要符合政策我们也支持,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们站在中间,不偏这个向那个,一视同仁。 电话通知食品公司二次,迟迟不见有人露面,我打发小常去了一趟,公司才来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说是办公室的。 “公司领导忙,有啥事让我带回去。”他进门这样说。 这话我一听就来气,你忙,难道派出所是闲着没事找事的?分明是推托!我忍着性子问:“红风食品站搬家,出走几十棵桐树,这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年轻人答,他想想不妥,又谨慎地说,“好象有这事。” “树拉回放啥地方?”我又问,他公司院里我暗访过,没见东西。 “我不清楚。在办公室我是专写材料的,其它事不过问。”年轻人说,“后勤的事是一个副经理管的,……” “公司出树的理由是什么?”小常一旁问。 “我到公司一年多,具体事我不清楚。”年轻人答。 一问三不知,我有些恼火:“公司派你来干啥的?” “办公室主任让我来问问情况,他说是牛副经理交待的。”年轻人说,“领导让我来,我得服从呀!”他是支差应付来了。 “这是办案,不是开会让参加个人听听精神,”我压着火说,“回去给你公司领导讲,必须领导来,一般人是不解决问题的。” “这话我能捎到。”年轻人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这两天市里会议多,好几天没见经理了。”我挥了挥手。 又等二天,仍不见“贵客”到。看来这位经理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我按办案程序,向大经理发了传唤证,他是法人代表,要请非请他不可。事先我做过了解:这位经理是去年上半年走马上任的,据说社会活动能量很大,上层关系很熟,也很有派头,我决定亲自把传票交给他,见识见识这位“法人”。 总经理的门是关着的,(挂有牌子),敲半天不见开门,办公室一问,说去外地参观考察了,我找到去过所里的那位年轻人让转交一下传唤证,他先答应了,后拿过一看又还给我,他说:“这东西没人敢接。”我只好放办公室桌上,让其他人转告。 经理不在,其他没人管,我想应尽快查清木材下落,先予封存,访问几个人,都缄口不谈,看来只有靠我们自己找了。两车木材,二十多方,不是个小数字,藏也藏不到哪去。我估计一是加工,二是出售,市里没多大地方,所里几个人分头查找。 后来在西关一个木材加工厂发现了这批桐木,部分已加工成厚度不同的木板,剩余十几方在院里堆着。我清点之后,填了《扣留通知书》,交给加工的负责人。 “如果木材被拉走,我找你算帐!”我警告说,“也算你的生意干到头了。”搞木材经营加工必须先经林业部门批准,发放许可证,这位负责人保证,他是赚加工费的,不会自找麻烦。 不知是经理看到传唤证还是得到查封木材的消息,第二天,公司的一位副经理来到派出所,一进门就自我介绍:“我叫牛大力,是公司副经理,老总出差没回来,有啥就对我说。” “你谈一下红风厂出树的情况。”我不计前嫌,温和地问。 “据原来食品站的老职工讲,院里的桐树是他们栽的,多年来也是他们管理的……听说林业上有政策,谁栽谁有……”牛大力说话慢条斯理,看样子他来之前,学过些林业法律知识(也许是向内行人领教)他是有备而来,“树是我让出的,你看怎样处理?” “我不能说你在林业上是个法盲,只能说你对林业政策没有全面理解,断章取义,为我所用……”我指出他话中毛病,“政策规定,无论是单位和个人在自己地界内或指定地点栽树,谁栽归谁有,你把树栽别人地方也归你所有?这怕不合适吧,即是树木没有纠纷,按法律规定,砍伐也得经林业部门批准,无证采伐树木,数量巨大,也构成滥伐罪……你公司出的树木按蓄积计算超过五十万,理应追究刑事责任。” “这么厉害?”牛大力无所谓地笑了笑,他以为我用大话吓他,“我公司怕犯不到那一步吧?” “象此种情况,村长、支书已捕过几个了,他们都是未经批准,擅自砍伐本村树木,不信,有名有姓,你去打听打听,……”我拿一本林业法律汇编递给他,“这里有条文,你翻翻看看。” 牛大力胡乱翻着书,并没细心去看。 “公司也在法律之内,不服气咱试试!”小常用挑畔的口气说,“把你刚才说的话写写,树是你让出的,最后看我如何追究你责任,……”他把纸笔往牛大力跟前一放,“别看你是个副经理,树没拉回你家,该住跑不了你!” “刚才我是说笑话的。”牛大力一听这么严重,不想承担责任了,他见风使舵,“树可不是我让出的,我哪有恁大胆子!俺单位是一把手说了算,咱个副职是打旗,跑腿的……大事小事啥家不当。” 这家伙真够滑的,一听要他承担法律责任,马上就洗清了自己。 我又提出几个问题,他都推托不清楚,让他把知道的情况写个材料,他磨蹭半天连笔都不拿,这是个极不负责,树叶掉都怕砸着头的人。 “你不愿写不难为你。”我说,“这样吧,你是听哪个职工讲的,让他到派出所来一趟。这样总可以吧?” “行,免得我在中间传话丢三拉四的。”他急忙离去了。这里不是他久留之地。 两个老职工被通知到所,都退休了,是从家“请”来的,看样他俩都在六十五岁上下,头发几乎白完了,一个姓汪,一个姓王,汪个子不高,胖胖的,挺个大肚子,外表一看就知是个屠夫,王瘦高个,看着挺精神,他俩一进门我就想笑,外形倒象一对很好的相声搭挡,杀猪卖肉太屈才了。 “你俩是哪一年在红风厂食品站的?”我开门见山问。 “开天劈地我俩就在哪儿,中间调回公司,二次又去。”姓汪的答。 “前后我俩在那儿停有七八年,公司就我俩在那儿待的时间最长,具体哪一年……”老汪思索着,看了看老王,“记不清是六七年还是六八年,反正是春天,刚过罢年不久……” “是六八年,那一年我二小子出生。”老王肯定下来。 “你俩想想,院里的桐树是谁栽的?”我又问。 “坑是我们挖的,树是我们栽的,这个没啥问题。”老汪肯定地说,“记得有几个坑下面是石头,挖不下,还去老乡家借个铁撬……” “咱是杀猪的,院里长棵树,有个挂肉钩的地方,夏天也搭个荫凉。”老王补充说。 “树苗那来的?好好想想”我又问,“事实求是……” 两人开始回忆,还是老汪先开口:“老王你记不记得,树苗好象是厂里的,汽车拉到大院门口,……栽树是厂里统一组织,统一规划的……房管处还来几个人,量来量去,五米一个坑,白灰蹲的点……” “当时站上就咱三个人,还有小贾,你是站长。”老王也忆起当时情况,“厂里没把咱当外人,发啥福利都有咱,老汪你想想,是不是搞厂区绿化,当时,说能栽树栽树,能种花种花,不留空白地,院里那几株月季,也是同时栽的?” “对对对!”老汪马上说,“还是你老弟记性好……” 汪、王二人说的情况与红风厂提供的材料对上号了。 “那你们说,院里的桐树应该属于谁?”我启发似地问。 “这事不用说了,食品站占的是红风厂地方,咱是配合厂里搞绿化的,……都六七十岁的人了,不能给人家胡说。”老汪看来也是通情达理之人。 “咱得凭良心按事实说话。”老王接上话,“这事怨我俩,公司去问时,我说坑是咱挖的,树是咱栽的,当时没考虑那么多……”他说了事情的原委。 小常让他俩各写一份情况,老王说,多年没有摸过笔了,怕写不成。老汪说眼花了,看不着,来时没戴花镜,干脆,我和小常各搞了个笔录。 两个老职工这么一讲,公司确实闹误会了,并非有意,木材退回事就了结了,谁知我过高估计公司经理的觉悟…… 我把两位老职工谈的情况向牛副经理复述一遍,然后说:“从目前掌握的情况,你公司不是有意出树的,是闹点误会……咱是地方上的,争取个主动,把树给红风厂送回道个歉,我们从中在做些工作,最后处理,我们会考虑的。” 我说半天,牛大力无动于衷,象不买我的帐。 “事情不这么简单,老汪和老王我得回去再问问,不能由他俩翻过来掉过去来回说,车的运费,出树的工钱由谁承担?”牛大力牛劲十足,“他胡说也得付出代价!” “那是你内部的事。”我说,“回去你自已解决!但树权是清楚的。” “别说送,就是他来拉我在这儿也不能答复,我是个副职,不能越权,一把手表态才能算。” “那你回去向总经理汇报吧。咱丑话说前头,不管是送还是他来拉,反正随意出树是要追究责任的。” 牛大力板着脸,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上午,公司来位三十多岁打扮时髦的自称是副经理的高雅贵人,他姓邓,自称经理不在家,由他主持工作。 “常务副经理,公司的二把手。”我客气地给他让座、倒茶。 “谢谢!”他象是很严肃,一脸的冷若冷霜,这倒不是派出所的“门难进,脸难看”,正好翻个过。从内心我看不起这种人,年纪轻轻的,当个副经理,看你盛气凌人的样子,有什么了不起!摆啥臭架子? “郝经理怎么没来?”我问,“他是法人代表。” “他不在家,省里参加一个定货会。”他对我的话有些不满,“法院打官司,法人代表还可以委托代理人吗,你这派出所不允许……” “允许。”小常与他年龄相当,接一句,“看委托你多大权限,到你当家时能否作得了主?只要能,别说你副经理,就是来个一般人也可以。” “有啥不敢当家的。”邓副经理翘上二郎腿,耍他的派头。 “那好,根据我们调查,你公司所出桐树应归红风厂所有,三天之内把树送回去!”我加重语气说。 “把树送回我有不同看法。”他点一支烟,一副斯文模样,“地方是红风厂的,这个我承认,但树是我职工栽的,又经过多年管理,总还有个比例分成问题……”他无理谬三分,与牛大力比起来,他更能说些拐帮理。 “所有权问题已经很清楚了,你们双方谁说了都不算,只能按事实按政策。”我强调说。 “这树管理啥?又没施肥,又没打药。”小常顶上一句。 “树自己就长那么大?”邓副经理开始拧劲了。 “就是它自己长那么大!”小常和他较上劲,“树又不是小孩子,需要每天给他喂吃喂喝,照顾抚养。” “通知你来,一不是征求意见,二不是协商关系,而是宣布派出所决定的!”我严肃地说,“请你放明智点,下步我们还要追究法律责任的!” “随你们的便吧!”他轻蔑地笑了笑,“就凭你林业派出所还能把我公司怎么样?”他一付谁也奈何不了的样子,拂袖而去。 “咱就走着瞧!我们不能怎么样,但法律是有办法的!”小常冲他背影高声说。 “简直象个无赖!违了法还这样横。”我的肚都快气崩了。我决心给他斗一斗,看这个社会到底是“邪不压正”,还是“正不压邪”。我打电话让红风厂王处长带二辆车,找几个装车人。红风厂是驻济单位,群众耍地头蛇,难道你公司也耍泼皮无赖吗? 我当时做出这个决定,是出于义愤,但不是稳妥之法,我豁上了,看你有多厉害,不行你告我去! 王处长动作也够迅速的,不到二十分钟,人车就到了。 到加工厂,我对王处长说:“就这堆木料,装吧!加工的板材在那边放着,一块拉走!” 王处长指挥人开始装车,有个人象是公司的,他在桐木堆前转来转去,我上前问:“你是干啥的。”“不干啥。”他转身走了,可能给公司打电话报信,不一会,他气喘嘘嘘回来,问王处长: “你是红风厂负责的?”他不敢与我和小常照面。 “就是!怎么啦?”王处长知道他的身份,也没好气。 “你怎样拉走,怎样给我送回来!”他口气很粗。 “我和你照不住脸,林业派出所让拉我就拉!”王处长回敬他一句,“至于送不送,不是你说了算!” “不要理他,继续装!”小常黑封着脸看那个人一眼,没出口的话“你算哪一壶?”看守人看拦不住,只好走了。 刚装好一车,一辆黑色小轿车在院门口嘎然而止,车上下来三个人,其中邓副经理径直到我面前,不知他在哪打听到我的名字:“刘所长,问题没处理到底,你怎么让人把木材拉走啦?这不符合办案程序吧?” “没处理到底的是对你们滥伐行为,树的所有权那是很清楚的!”我说,“你来得正好,给郝经理的传唤证请你给他捎走!” “经理不在家,出差没回来!”邓某人没好气。他转了一圈,到装车的地方站了站,他折回来!“由此产生的后果你要负责!”他吼着。 “当然我负责!”我果断地告诫他说,“对你们的处理我更要负责!” “走!”邓副经理夹个小包,招呼另两个人气咻咻地走了,小常跑过去把传唤证硬塞进车里…… 后来我通过关系,对公司经理郝德法进行一番了解,他,四十八岁,本地人,部队十多年,后转业到地区公安处任副科长,后调回来,先在法院任办公室主任,他和商业局的成局长在部队是战友,关系甚密,成特邀他到食品公司任总经理,对上还挂个副局长的头衔,他常讲,“宁当蛇头,不当马尾”,马尾虽粗,但它是在后面摆的,蛇头虽小,它走到哪,身子就跟到那,当了多年马尾,现在成蛇头了。 怪不得这位总经理这么难请,原来人家干过公安,法院,没把这个小小林业派出所看在眼里。 不管是难见,还是难“请”,我决心与这位“大人”会会面,怕他闭门谢客,左思右想,…… 小常认识一个姓贾的,公司是个中层干部,我和小常上门“拜访”,以闲聊的方法问他单位的一把手回来没有?他说郝经理最近没出差,昨天下午还开中层干部会,制定年度工作目标,小常和他老关系了,看样不会欺骗我们,他象窥测到我俩用意: “还是因为桐树的事吧?老熟人了,处理上照顾点。公司下面有两家饭店,等这木料装修哩。” “能照顾尽量照顾。”小常应付一句。 我又问,郝经理出外坐什么车,车牌号……对方都作了回答,他不知我的用意。 郝经理一直躲着不见,让他的副职和我们周旋,看来,是有目的的。 我想个“馊”主意……这也是被逼无奈! 一早,三轮摩托停在食品公司门口,我和小常躲在不被人注意的小商店里,不大一会,看到黑色小轿车从院里驶出,经核对车牌无误后,摩托尾随上去。 轿车驶进政府大院,三轮也跟进大院,在小会议室门口,车停住了,里边出来个胖胖的,足有一米八的魁梧男子,胳肢弯夹着公文包,看着很气派,我想这位怕是我要会的“郝总经理”了。 他正要入会议室,手机响了,他接话时,打着官腔:“知道了,嗯嗯,知道啦!等我回去在说……”看来打手机的是他下级。 我看到同去开会的人恭敬地叫“郝经理!”他打手机顾不上说话,只礼节性点点头。我等他关机上前礼貌地说: “郝经理你好!我是林业派出所的,想给你说几句话,”那天为了显示执法尊严,我和小常都穿着齐整的警服。 “我不姓郝!”他瞪我一眼,扭头欲走,他清楚找他的目的。 “当个单位领导,连自己姓什么都不敢承认,未免素质太差了吧?”我讥讽道,并不想拽他。 “什么事快说!开会时间到了!”他表露出极不耐烦,没有正眼看我和小常,官架很大,象我们够不上和他说话似的。 “啥事你心里应该清楚。”我也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 “那事一会半会说不清,以后有空在说,X市长召开会议,马上要迟到了。”他鄙视地看我一眼,意思很清楚,和市长的会议比,你们的事算个啥? “看来只有等明天啦!”“明天我还有会!”“那你啥时有空?”“说不上,”“我们不能再等了。”“有事找我的副职,我委托他们了。” “副职不敢作主,你是法人代表,我要直接与你说事。”我口气也很硬。 “我没空奉陪!”他看一下表,“对不起,开会时间到了!” “不管你有空无空,三天之内你必须到林业派出所走一趟!”我又警告说,“到时不去,别怪我不给你面子!” “随你的便。”他转身进了会议室。 这个人很傲,我料定他不会去的,果然等了三天,没见人影。看样他真要试试派出所的本事了。 我分别向林业、公安的分管局长作了汇报,郝经理和他们是同级,又是单位之间的事,都说采用强制措施不妥,但又拿不出确实可行的办法。 一位领导说:“不行托个与他关系不错的人,做做工作,让他坐下来把问题解决一下。”他的话软绵绵的。 另一个领导说话硬一点:“老刘,大胆干,只要掌握着不违法,不违纪,我支持你!” 领导说的是原则话,具体咋办全靠自已,局长没指路子,我煞费苦心,又想个“歪”门。 我时刻留意郝经理的行踪,近日获悉,郝经理的小车这几天频繁出入市宾馆,我猜不是上级领导去他单位检查指导工作,就是有什么贵宾,客户光临。进一步了解,是外省一个大客户与公司洽谈业务,几天来郝经理陪客人游山玩水,听说签了数百万的供货合同,今天下午就要起程回去,公司特意安排送别宴会。 我和小常曾在宾馆陪上级领导吃过饭,认识几个服务员,我俩探清公司定好的雅间,就在隔壁房间等候。 十一点四十分,郝经理陪着客人说说笑笑来了,进雅间时,主客还谦让半天,这时的郝经理显得是那样的彬彬有礼,笑容可恭。 主宾正谈笑风声,我两个不速之客冒然而至,满桌人看到是两个穿警服的,一下子惊呆了。郝经理楞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知道是来者不善。 “对不起,打扰了,我们找郝经理有点事!”一进门我就向客人道歉。 “大家坐,这是我的两位公安朋友!来来来,今天正好帮我陪陪客。”郝经理立刻站起来笑脸相迎,客人们也忙站起来给我俩让座。 “不客气!二句话一说就走,我们还有事。”我忙摆着手让客人重新坐好。大概客人也看出我俩不是赴宴作陪的。 “你们稍等一下,我出去说句话马上就来。”郝经理一出雅间,脸马上沉下来,我俩的出现,使客人扫兴,让他丢了面子。 来到隔壁房间,这里客人没到,正好借用一下。 “郝经理好难请啊,几天都见不到面……”小常半讽刺道。 “今天我们也是来这陪客人吃饭,正巧碰到,……”我从包里掏出填好的传唤通知书,“今天斗胆打扰,郝经理,在这上面签个字吧!” 郝经理的脸象霜打一般,他非常恼怒地看着我,恨恨地说:“如果影响了我的业务,我要到法院起诉你,让林业局赔偿公司的一切损失!” “随你的便,我们是依法办事!”我也针锋相对,“听说你在法院干过办公室主任,你可以利用这个关系。但我也要警告你,明天如不按时到所接受讯问,就拘传你!你当过公安处科长,这个你应该懂!” “你林业派出所不行使这个权利,不具备公安资格。”郝经理轻蔑地说,大概他听说这个所是林业局设的,“你们不过是罚罚款,让补栽点树而已。” “那咱走着瞧!”我毫不相让,“看到底是你厉害还是法厉害。” “我没时间和你罗索,客人还在等着。”他站起身说,“这事不会给你拉倒!” “郝经理,记着传唤时间,明天八点,我在所里恭候你的光临。”我不理会他的话。 郝经理听后,脸色更加难看,想发作又忍住了。他出去后,我特意隔窗观察了一下,他推开雅间的门,马上换一副面孔:“实在抱歉!久等了,公司里出点小事……”门“嘭”地关上了,不知他对客户如何解释。 郝经理没有食言,说到做到。下午刚上班,局长把我叫了去,还没等我坐定,他阴沉着脸,没好气地问。 “中午你去宾馆了? “去啦,”我如实回答,“咋,那里不允许我去? “和谁一块去的?”局长不理会我的反问,仍是冷冷的口气。 “还能和谁,”我仍满不在乎地答,“常卫平,怎么了? “干啥去了?”局长盯着我要兴师问罪。 “传唤食品公司经理郝德法。”我理直气壮地答。 “什么理由?”局长似乎还不知道这个案,主管副局长还没来得及给他汇报,工作上我是直接对主管局长的,案没结,没顾上向局长汇报。 我把案情及公司领导态度一并讲了。 “老刘啊,你惹祸了!”局长黑风着脸,可能他也挨批评了,“我刚从X市长那儿来,他要你停止工作写检查,说你损毁我市形象,破坏我市经济环境……” “给我戴这么多帽子,他市长听的是一面之词!”我有火难捺,“郝德法先告状就有理了?要说采取的方法欠妥,这我承认,但这也是他逼我这样做的,通知几次他都不打照面,你个郝德法,表面上衣冠楚楚,富丽堂皇,办事却是个小人,明明是你违了法,不与办案人照面,现在还倒打一耙,去市领导跟前告状……” 局长静静听我说着。 “我去找X市长去,他有嘴!我也长有嘴!”我越想越气,难以按捺。 “你去,X市长也不会见的,中间还隔局长这一级。”局长说,“X市长把我狠批一顿,说我没管好下级……这个老郝,不讲一点情谊!要说我俩还算老乡,他村与我村只三里,初中还是同学,有啥事直接给我说多好?值得你跑到市长跟前……” “局长,有句话我得讲在前面,在公司这起案上,我是不会退让的,坚决依法办事!”我态度很强硬地说,“他是你的同学,又是老乡,没给你留一点脸,他去市长跟前告我,其实是告你!你是局里的一把手,市委市政府是和你照头的。”我有点不怀好意,在烧底火。 “可不是吗。”局长果真被激上了,“市长为啥先批评我?又叫回来处理你。不就是这个问题吗。” “就是处理我,也得让我把案办到底。”我执拗地说,“局长,劳你给他打个电话,明天他要不按时来,我就去公安局办拘传证,到时看他丢人还是我丢人!既然这样,我要与他较量到底!”我的脾气上来,也是几头牛都拉不回的。 “公安局怕他也活动过了。”局长似感触颇深地说,“这个人不简单呀!目中无人,太傲了!” 不知是局长把话传到了。还是传唤证的法律效力起作用,早八点,一辆比局长的车还要高档的轿车驶进林业局大院,我看到郝德法一下车就打听派出所在哪办公。我听到忙迎出来,在楼上向他打招呼。 郝经理一进屋,四下瞅了瞅,半天没找到他合适的座位,皱一下眉,犹豫一下坐到一把木椅上。为这起案,我去过他公司多次,总经理办公室我没能迈进门槛,但两位副职的办公室我可光顾过,里边老板桌子老板椅,立体空调饮水机,各种高档用具应有尽有,想来一把手的屋子摆设恐怕更豪华。要和人家比,派出所显得太寒酸了,简直成讨荒要饭的,屋里几把六七十年代的木制椅子,一张三斗桌,最好的属我坐的这把藤椅了,但我也不能让给他。 到这个破烂的派出所,太委屈这位总经理了。不管他渴不渴,我还是倒杯水放他跟前,他礼节性地向我点点头。 我首先把前段查证的情况向这位“尊贵”的客人进行通报,我不计前嫌,语气温和而又客气,最后说:“你公司是如何决定出树的?依据是什么?是集体研究还是个人决定?请你把情况详细写一下。” “让我写检查?”对这个他很敏感,瞪着眼问,下半句没说出来“你算那一级?你有这个权利?” “你认为是检查那也算吧。”我模梭两可地说,“如果你有错误,或是违了法,那就是检查”我看着他,也有一句话“你没违法传你来干啥!” “我工作三十年,只受过表彰和奖励,还从没写过检查”他自然不服气。 “啥都是从第一次开始。”我也冷冷地对了一句。 “让我写检查的只有市里领导和组织部门。”郝经理亮出了他这一级干部的管理权限。 “此话差矣,亏你还在公安、法院干过,”我冷笑着说,“大江大海过来的人,不一定小河沟里就不会翻船……” “翻船?!”郝经理嗤一下鼻子,“笑话!那几棵树就算砍错了,能犯到哪去?蹲不了监狱!” “那不一定。类似情况已经捕过几个支书、村长了,不信,我列个名单,你去打听打听。”我以挑战的目光看着他,“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个你懂。” “公安法院我都干过,法律上的水有多深多浅我清楚,别拿这话吓唬谁!”他态度十分狂妄,怪不得他那两个副职那样瞒横,怕是受他影响。 “根据你公司这次砍伐的数量,按照最高两院《关于办理林业案件的司法解释》,已达到追究刑事责任的标准。”我又进一步说。 他笑了,是笑我太认真?还是笑我太愚蠢?我猜不透。 “在市里可能你比我的活动能量大,认识的领导比我多,我承认,但我派出所执行的是法律……我要告诉你,只要你够上刑事责任,在本市处理不了你,我就抱着案宗去省里、去北京……我倒要问问中央和省的领导,'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不是一句空话?……本来咱俩无怨无仇,不必较那么大劲,可要把我激恼了,我连同保你的领导一起告!我就不信中国的法是专治老百姓的?” “行行!你老刘是好样的!”郝德法反唇相讥,可我这番话他确实中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有点吃紧,但他嘴上仍不服气,“你告吧,告到省里北京都可以……” “现在还不到那一步。”我说,“有句话你也知道,'舍得一身祸,敢把皇帝拉下马’,这句话用你身上怕把你抬得太高了,但我真豁出去,我想你也不会有好结果!” “老刘,咱不抬闲杠。”他内心有些空虚,开始讲和了,“就那点事,你看咋办吧?” “你干过公安,又干过法院,这你知道,法律上是对号入座的,你公司砍伐树木三十二方……,这是最高两院解释,你看条文该坐几排几号。”我把书给了他,翻到“双高解释”。 别看他公安法院干了多年,林业上的法律他并没真正接触过。 “滥伐在法律上怎么解释?”他开始“不耻下问”了。 “无证采伐,超边界采伐,超限额采伐……都属滥伐,象你公司这次采伐本不属于自己的树木,应该定盗伐。这里有名词解释,你看看。” 郝经理对“盗伐”“滥伐”的名词解释看得很认真很仔细。 “树木是一种资源,它发挥生态和社会效益的,所有权既属于单位、个人,也属于国家,每年采伐都是有限额的……”我借机向他宣传林业法律知识。 可能是他“急用先学,立竿见影”,对照法律条文,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郝经理态度缓和多了。 “隔行如隔山,林业法律我还是第一次接触,”他说句实话,“看来也够厉害的!” 由于市领导的“行政干预”,最后处理不尽人意,没对主要责任人进行刑事追究,只象征性地罚款了事。 秉公执法,真难! 刘月凯,河南省济源市作家协会会员,林业局退休干部。生于1947年9月,原籍河南省浚县白寺乡西郭村,后随父母迁往焦作市,1963年12月7日“上山下乡”来到河南省济源县大沟河林场。1980年12月调济源县(市)林业公安派出所,曾担任所长、科长等职,荣立个人三等功一次,1989年在重庆西南政法学院进修一年。 2002年退休后开始写作,已出版文集《绿色记忆》上、中、下三部,100余万字。参与电影《爱在绿洲》(曾在央视电影频道播出)的创作与拍摄。 出品:大河文学(ID:dahewenxue) 编辑:大河小编 (微信:449912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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