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53、红楼梦：从秋纹生病说起

第三十七回，宝玉叫给史湘云送东西，袭人拿碟子盛东西时发现缠丝白玛瑙碟子不见了，晴雯说还有一对联珠瓶也没收来。

秋纹笑道：“提起瓶来，我又想起笑话。我们宝二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二十分。因那日见园里桂花，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里的才开的新鲜花，不敢自己先顽，巴巴的把那一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自送一瓶进老太太，又进一瓶与太太。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见了这样，喜的无可无不可，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儿也想的到。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说话的，有些不入她老人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的，生的单柔。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是小事，难得这个脸面。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日年轻的颜色衣裳，不知给哪一个。一见了，连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儿。又有二奶奶在旁边凑趣儿，夸宝玉又是怎么孝敬，又是怎样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太自为又增了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象这个彩头。”

晴雯笑道：“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她，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秋纹忙问：“给这屋里谁的？我因为前儿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的。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知道。”

由此可见，大观园中丫头生病，得回家养好病了再来，这是怕病气过到少爷小姐和其他人身上吧？看来这贾府也挺讲科学的。

而主子却不受此限制。黛玉时时病，说自己竟是药培着。五十六回中写湘云因时气所感，病卧在蘅芜苑，一天医药不断。她们不都好好地呆在大观园里？这意思是主子生了病不怕传染丫头，而丫头有病却得好好隔离？

袭人病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搬进大观园之前，宝黛还住贾母处。“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袭人借母兄有为其赎身之论，先用骗词以探宝玉之情，以压其气，然后趁机规箴，“规范”宝玉的言行。宝玉先是伤心生气，赌气去睡了，后来听袭人说只要答应她三件事，她也可以不走，立刻转悲为喜，连声答应。于是两个人谈话，一直到三更天才睡。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扎挣得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

或许袭人那次病得不很重，不过是偶感风寒么；也许贾母不在意，觉得丫头生点小病没什么。总之是没让袭人回家治病，待好了再来。

从秋纹生病的事可以看出，进了大观园后规矩不同，丫头生了病是要打发出去的，回家治好了再来。可能一是怕疾病传染他人，二来么，大观园是个女儿国，寻常人等不能随便进去，包括医生。有没有谁可以享受特殊呢？其他地方书中没写，不好妄断，但怡红院却有两个人享受了此等优待。

第一是袭人。

第三十回，宝玉发少爷脾气误踢了袭人，使袭人受了伤，肋上青了碗大一块，梦中作痛，由不得哎呀之声，后来又口吐鲜血（此后就一直有吐血之症），自己也觉得灰心。宝玉着急，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黎洞丸来。袭人拉了他的手，笑道：“你这一闹不打紧，闹起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闹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太医去，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可不好？”宝玉听了有理，也只得罢了。......一交五更，宝玉也顾不得梳洗，忙穿衣出来，将王济仁叫来，亲自确问。王济仁问其原故，不过是伤损，便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怎么服，怎么敷。宝玉记了，回园依方调治。不在话下。

  

袭人阻拦宝玉，不要他半夜三更闹腾得大家知道，这是她省事，不愿别人抱怨她轻狂。可有没有其他的原因呢？

那时袭人还未上位，若王夫人知道了，会不会让她家去养伤？这好像还不算什么大事。而更重要的是，会不会因此影响她的前程？

有红友认为，在宝玉的婚事上，贾母最终弃黛选钗，主要就是因为黛玉身体不好，且不如宝钗多金。那么贾府男主们纳妾，身体好坏也是要考虑的吧？

袭人担心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主张悄悄地打发人问问他们熟悉的王太医，弄点子药吃吃，人不知鬼不觉的为好，为什么呢？

宝玉会有什么不好？会有人来责罚他不该踢袭人？或是说他过于宠丫头，有了伤病也不让出去？不好确定。于袭人倒真的可能不好。

小孩子挨打都不愿别人知道，何况袭人这种要强的人？被宝玉踢了是件很没面子的事，宝玉从来不打人，唯一打了的就是袭人，若传出去众人会如何看？尤其是“深妒袭人晴雯一干人”的何婆子等，指不定会有多趁愿呢！何况袭人向来有争荣夸耀之心，一心要做宝玉侍妾，若让上头知道了她吐血等，别说姨娘，便是这贴身大丫头的地位也未必保得住。王夫人逐晴雯后回贾母，便是污蔑晴雯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有“女儿痨”。

给宝玉选正妻自然有许多考量，模样性格家世身体等等。但要找侍妾可谓一抓一大把，荣国府里有的是健康漂亮的丫头，若还没有合适的，还可以在外面买，贾赦不就买了个嫣红吗？

从后文我们知道，袭人因此留下了后遗症，时不时吐血，这是因伤致病了。但贾母王夫人等浑然不知，估计其他人包括和袭人很好的鸳鸯平儿也不知道，也只有怡红院人清楚罢了。

第二是晴雯。晴雯也病了两次。

第一次是五十一回，袭人回家探母后来又安葬其母，一时不能回来，凤姐嘱咐怡红院婆子安排妥当的人在宝玉屋里上夜，婆子们安排了晴雯和麝月。

那是“白雪红梅”的时节，天寒地冻。晴雯早起就不自在，一天都没吃饭，夜里麝月出去走走，晴雯想吓唬她也跑了出去，因此着了凉。次日起来，便觉得鼻塞声重，懒怠动弹。

  

宝玉道：“快不要声张！太太知道，又叫你搬了家去养息。家去虽好，到底冷些，不如在这里。你就在里间屋里躺着，我叫人请了大夫，悄悄的从后门来瞧瞧就是了。”晴雯道：“虽如此说，你到底要告诉大奶奶一声儿，不然一时大夫来了，人问起来，怎么说呢？”

宝玉听了有理，便唤一个老嬷嬷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说晴雯白冷着了些，不是什么大病。袭人又不在家，她若家去养病，这里更没有人了。传一个大夫，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瞧瞧，别回太太罢了。”

老嬷嬷去了半日，来回说：“大奶奶知道了，说两剂药吃好了便罢，若不好时，还是出去为是。如今时气不好，恐沾带了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要紧的。”

晴雯睡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这话，气得喊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只怕过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说着，便真要起来。宝玉忙按她，笑道：“别生气，这原是她的责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说她不是，白说一句。你素习好生气，如今肝火自然盛了。”

大观园中是李纨在具体负责，带着姑娘们做针线，教道理，但丫头生了病是要回王夫人的，并要搬了家去养息。晴雯的“家”就是她那不知是姑表哥还是舅表哥的住处，表哥多浑虫胆小老实，一味醉酒，表嫂灯姑娘轻浮浪荡，好招蜂惹蝶，晴雯性子急，好生气，若回到这个家，不把五分病气成十分才怪。李纨怕担干系，说如果两剂药不好，还是出去为是，把个晴雯气得赌气要起来，还是宝玉把她劝住了。

不知为何，这次为晴雯看病，请了一位不熟悉的新太医，即胡君荣。这胡医生不枉姓胡，他出面就没有好事，第一次进府给晴雯用了虎狼药，第二次竟然把尤二姐已经成形的男胎打了下来。

只以为宝钗是个全才，没想到这宝二爷也懂医道。胡君荣说晴雯是外感内滞，是小伤寒，然后“对症下药”，开了紫苏、桔梗、防风、荆芥等药，后面又有枳实、麻黄。宝玉道：“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像我们一样的治，如何使得！凭他有什么内滞，这枳实、麻黄如何禁得。谁请了来的？快打发他去罢！再请一个熟的来。”老婆子道：“用药好不好，我们不知道这理。如今再叫小厮去请王太医去倒容易，只是这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来的，这轿马钱是要给他的。”

也难怪贾府中的丫头婆子都不愿出去，这贾府实行的是“供给制”，非但包吃住外还包医疗。主子奴才们有病，只要告诉总管房请来医生诊治，那就是官中买单，反之得自己付诊费。为了这误请的胡庸医，怡红院可出了血啰！麝月不在意银子多少，宝玉只求快打发了好另请熟悉的医生，随手便给了胡君荣二两银子，那可是袭人升职后及赵周二位姨娘一个月的月例呢！

重新请来的王大夫看病准确，用药也比较温和，宝玉喜道：“这才是女孩子们的药。......”

袭人生病，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治；袭人被踢吐血，宝玉即刻便要叫人去烫黄酒等。晴雯生病，宝玉不令出去，两次请医，亲查药方，还说什么药气比一切的花香还香。晴袭二位在宝玉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晴雯第二次病是在被王夫人斥骂后。

正值晴雯连日身上不好，被王夫人招去劈头盖脸一通斥骂，并赶了回去。这一气非同小可，晴雯一头走，一头哭，一直哭到园内去，然后倒床不起。晴雯病重在床，宝玉没有像前一次那样为其延医买药，但并不等于他不重视，不上心。

抄检大观园时，一干人来到怡红院，宝玉正因晴雯不自在；中秋赏月，宝玉因晴雯病势甚重，诸务无心，被王夫人再四遣去睡了。可他既然为晴雯忧心，却为什么没有行动？

王夫人盛怒之际，凤姐还不敢说话，何况宝玉？指望李纨同意再次请医生进大观园？谁敢顶风作案？晴雯为什么不向宝玉说明原委？宝玉为什么不报告贾母？书中没有交代。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王夫人后来雷嗔电怒地亲到怡红院赶逐晴雯等，所责之事皆为平日私语，一字不爽，这是宝玉无论如何也没有料想到的。

同样是贴身大丫头，秋纹就未能享受在怡红院养病的优待，宝玉外出，也只给袭人和晴雯留过点心，可见这二位在宝玉心中的地位。窃以为十二钗册子是按众女儿与宝玉的关系排列的，否则无法解释戏份那么少的妙玉为何靠前，而十处打锣九处在的凤姐却在后面。

前三十回里，怡红众丫鬟中，袭人在宝玉心中绝对第一；从三十一回起，晴雯便渐渐取代了袭人的地位，而成了宝玉心中第一等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