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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林‖故乡

 砚城文苑 2021-12-08

《砚城文苑》第94期

故乡

张晓林

人这一辈子,颠沛流离,永远无法预测,自己下一步会到哪里。流年似水,有很多地方留下了自己生活的印记。

常常,于午夜梦回时刻,孤灯自问:故乡何在,乡情何堪?

01

内蒙古固阳县,西斗铺村,那是我人生的第一站。

那个村子居然通火车,车站就叫“西斗铺站”。从包头北站出发,路径昆都仑召站和刘伟壕站等十几个站就到我们村了。西斗铺邻近几个村子的名字特别好记,二分子、三分子、六分子、八分子,一个不拉能排到九分子,而且还又分出上三分子、下三分子,小六分子、大六分子……

在我们那一带,土生土长的内蒙人特别稀缺,都是走西口出去的山西和陕西人。

我六岁时,爸妈就带着我离开了,中途只在九岁的时候回去过一次,西斗铺给我的印象并不深。我对那里所有的记忆都离不开风,那个地方一年刮两次风,一次刮六个月,而且风向不固定,上午刮东南飞、下午刮西北风,能见度不足二十厘米。

我姐和我哥去十余里外的学校上学,走的时候是逆风,回来的时候还是逆风。她们经常跟我妈说,学校和家位置要是换了,回家就省事多了。一个村子里十几个孩子手拉手去上学,要走上很久才能去,天气好的时候也得一个小时,天气不好就更不用提了。

十几个孩子谁也不能放开谁的手,放开了大风里准保找不见组织。就算不放开,有的时候回我们村,也能背道而驰去了其他村。半夜三更大人们等不上回来,就出去找。

我哥哥和姐姐上学路上经常尿裤子。路太长,又不敢放开同伴们的手,小便也只好在裤子里解决。冬天的时候,棉裤缝子上的冰渣能把大腿磨破。身子轻的孩子,书包里背几块石头,就怕大风给刮跑了。人们常说我们那里的人特别团结,就这地理环境,能不团结吗?

西斗铺的天经常是红色的,张嘴就是满嘴泥沙,跟《西游记》里妖精要来的时候差不多。小时候奶奶给我讲女娲造人的故事,我一度认为女娲就是在西斗铺造的人,因为这里的人个个都是泥人。 

那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沙蓬、刺猬和罪犯,不管是动物、植物、还是人物都带刺。

那年头,在口里犯下事的人,都跑到口外避难。再厉害的罪人,到了口外都是良民。内蒙人厚道,也不管你是谁,来了就给吃给喝,走的时候还要给拿上盘缠,再恶的人也没有理由瞎折腾,警报倒是经常听见响,不过很少见到逮住人。公安局的来了一打听,确实来过,早跑了,那地方地广人稀,去哪个方向追,根本不知道。

犯了事的人随随便便跑到任何一个村子,都能生活一段时间,哪个村子都有老乡,什么是鉴别老乡的标准,会说山西话就行,如果跑到草原的话,给牧民放羊,一辈子公安也逮不住。不过不能见人,天天和牛羊作伴也是一种煎熬,草原太大,能把一个好人逼成疯子。通信不发达,大多数人受不住相思之苦,担心口里的家人,也都待不了几年就回去了。

待不住的还有我的爸妈,我妈是从山西嫁到内蒙的,我爸是我爷爷走西口带到内蒙的。日子稍微有一点起色以后,两口子就商量着要回山西,回山西的目的很简单,一来是为了我们念书,二来是他们也都想家。

住在内蒙的时候,山西是故乡,内蒙是家乡。回到山西以后,内蒙成了故乡,山西成了家乡。

02

1990年,我们一家五口,从内蒙举家搬回了山西神池八角村,住在农机站大院里。

那个院子东高西低呈坡形,大门在东,小门在西。四十多间窑洞,排成南北两排,有的人家住南窑,有的住在正面。所有人家共用一个大院子,一个水龙头。没有围墙,各家各户门口都有一块菜地,怕牲口践踏了,意思性的拿葵花杆围成了一个个类似篱笆墙的隔断。

八角镇的乡镇府在农机站北面,和农机站院背靠背。我们院子里住着十多户人家,几乎家家有人在乡镇府上班。从院子的小门出去是一道坡,坡下面是农机站和乡镇府共用的公共厕所,我们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在那里上厕所,乡镇府的人也在。

院子里男男女女有二三十个中小学生,大清早五六点就起床准备去上早自习。一家家的都要相跟上了才一起走,孩子们去上学,女人们生火做饭,男人们陆续开始挑水。

水龙头在院子的西边正中心位置上,我们家住在水龙头对面。冬天的时候水龙头经常冻住,起的早的叔叔们还要轮流生一把火,把冻住的铁水管烤开。寒冬腊月的时候,烤水龙头的火是不灭的,家家户户都把快要燃尽的炉灰倒在水龙头跟前保温。

神池那个地方风大,半夜着火也是常有的事,烧一次,整个院子里的人集体灭一次。住的人家多,眼睛也自然多,幸运的是从来没有造成过什么大的损失,大家都打趣说“火烧三年旺”,是好兆头。

就是可怜了水龙头跟前的那棵榆树了,几乎每年冬天都被烧一回,从来都没见它长高过,大概是因为地底不缺水的缘故吧,它年年就跟剪枝了似得长得特别旺。

春天一来,我们这些小一点的孩子们还稀罕榆钱,回家搬个凳子,爬到树上,一大把一大把的捋着往嘴里塞。榆树被烧坏的黑干枝,总是蹭的衣服上到处是黑,回家自然是会挨一顿揍的,但是大人们更担心的还是把那细胳膊细腿的榆树枝压断了掉下来。

院子的西南角是一个榨油厂,厂房在西,库房在南,为了晾晒方便,主家便把地面打成了水泥地。我们一个院子的闲人,平时就在这片水泥地上打发时间。女人们搓羊毛线、织毛衣、纳鞋,孩子们就在那颗树跟前玩,男人们也围在那里闲聊,养了牛羊的人家,还要牵着牛羊来喝水。

那时候计划生育、结婚、离婚都归乡镇府管,我的那些叔叔们,经常把工作带回家做。计划生育超生要罚款,办离婚要打架,村里人办《结婚证》一点不着急,但是办离婚就不一样。离婚条件谈不妥就打架,我的这些叔叔们经常端着饭碗在这片水泥地上办案子,我们这些小孩子们看得多了,玩过家家都不玩娶新娘子的游戏,就玩离婚和计划生育交罚款的讨价还价,逗得一群姨姨、婶婶们经常笑成一团。

农机站院里的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从来没有红过脸,相处十分的好。种地的时候一起种,锄地也是互帮着锄,秋收更是一家家地轮着收,直到家家户户的农事都完了,这才集体休息。

冬天压粉条、炸麻花、做丸子,也是一家家的帮衬着做,帮谁家忙,就在谁家吃饭,家里是大人,院里是孩子,大冬天就着西北风,每人碗里一碗凉拌现压粉条,就这么嘻嘻哈哈吃着,觉着不香就跑到油坊里要胡麻油,觉着不辣,就跑到有辣椒的人家要辣子油,也真是奇怪,那时候从不闹肚子。

榨油厂生产的时候更是热闹,整个八角村都是胡麻油的香味,大人们围坐在水泥地上,时不时地往炒胡麻的炉子里扔上几个山药蛋,一边聊天,一边等山药烧好,会腌咸菜的人家,还要贡献上一大碗的咸菜。烧山药吃着不过瘾了,大人们就在水泥地上打扑克,输了的人家要买上一两只鸡,现榨出来的胡麻油温度特别高,把整只鸡扔进去,没几分钟就炸熟了,然后在把山药切瓣,也扔进去炸上一锅,出锅以后撒上方便面调料,在弄上几瓶酒,一个院子里的人,嘻嘻哈哈就是一顿饭。

乡镇府里有一台VCD,每到礼拜天或者过年的时候,乡政府放假,我们院里的这些叔叔们就得轮流值班,这可就便宜了我们这些孩子们了,轮到谁的父亲值班,谁家的孩子就负责放录像。我们都是从农机站院里翻墙到乡镇府院里,在县城读高中的大孩子们负责租录像带回来,我们这些小的没钱,自然也没有椅子坐,只能蹲在前排电视机底下看,一部片子看完也不敢动一下,就怕挡住后面的老大们挨打,中间一排坐板凳的位置是给租录像带和放录像的留的,最后一排就是在炕上坐着或者站着的,看人多人少就全挤在炕上了。

我经常看完以后腿麻到回不了家,但是明天照样屁颠屁颠的去。看录像是不敢大张旗鼓看的,回回都是拉上窗帘静悄悄的看哑语,周星驰和成龙的电影是必看的,不敢放出声音实在觉得没劲,后来大家想了一个办法,让不出力的轮流到窑顶上把风去,听见有人来了就往院子里扔石头。也有好几回被大人们逮住了,但是他们也只是简单训斥一下,就不做声了。那个时候墙头不高,孩子们体力也好,不管大小孩子,爬墙头只需要助跑几部就行,跳墙头就跟跨栏似得。

从风水角度讲东高西低的院子是出人才的,说来也怪,那个院子真的是出人才,和我哥哥姐姐年纪不相上下的玩伴有十来个,后来几乎都从政了,他们现在有四十五六岁,但大部分已经是单位里的一把手和骨干了。我成年以后,也经常被人们问到“认识不认识八角的***”,但是很少有人问起农机站大院。

仔细说来农机站大院辉煌的时间并不长,它是大集体解散的时候才住进人家的,大概是九三,九四年吧,乡政府把农机大院分割卖给了个人。你家买三间、我家买两间,家家户户都起了高墙,水龙头也接到了自家院里,原本的大小两个铁门也没影了。一个大院子成了一条小巷子,住户也越来越杂,水龙头没人维护以后,那颗榆树也在没被烧过,孩子们的感情和成绩好像也被那高墙阻隔了,和我同龄的孩子也有七八个,基本都没上过什么正经大学,只是勉勉强强有一份工作而已。我们上学也不像哥哥姐姐们那时候一样,我们就自顾自的走,自顾自的回。大院是个坡,圈起院子以后出水就成了问题,西面的住户往高垫院子,东边人家的出水自然就成了问题,每年夏天只要下雨,准要吵架,先前只吵雨的问题,后来上升到了人身攻击,再后来轮个锄头、拿个铁锹也就在所难免了。

我们家在那个院子里住了十年,但不管是我还是我的母亲和哥哥姐姐,大家都还是跟没有起墙时的邻居们更亲近一点。关于那个院子出人才的事情,也在没有被人们说起过。现在别说院子了,就连村子里也没什么人了。有一年我特意回去看过一次,正值农忙也没有看到熟人,那个满载我童年趣事的大院,突然感觉变的巴掌大了,而且破败不堪,心情甚是失落。

那些比我年长的邻居哥哥姐姐确实很有出息,彼此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都颇有成就,我作为小辈从未主动打扰过他们什么,有时候确实有难处,没等自己张嘴就已经接到了他们帮我处理事情的结果了。去年儿子眼疾,刚到太原医院,邻居姐姐就已经帮忙打点好了一切,姐姐和医生,一直陪我们陪到凌晨两点。那位已经当了市长的哥哥来我们这里调研,腿刚迈进五寨城就给我打电话,让我无论如何请他吃饭。

八角村的农机站大院是我的故乡,虽然我们一家一直都是在租房。


作者简介

张晓林 ,1986年生,五寨籍,业余文学爱好者,擅长小说、散文,文章常发表于《清涟》杂志及各大公众号平台,五图读书会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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