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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去舞厅找秀丽”

 宋小君 2021-12-08

表哥开上了他的二手面包车,去镇上的舞厅找秀丽。

面包车底盘轻,稍微开快点就飘得厉害,太阳一晒,皮革座椅里就散发出一股年迈的味道,在车里挂了香袋也压不住。

香袋是秀丽买的,她喜欢这辆面包车,说宽敞,能拉人,也能拉货,实用。

秀丽长得很高挑,头发和腿都很长,在太阳底下,影子特别好看,很像一株高粱。

经人介绍,秀丽刚见到表哥的时候,很不满意,她告诉介绍人,表哥穿的鞋太脏,一看就不是个干净人,秀丽喜欢干净。

表哥没抱太大希望,他适龄以来,大部分相亲都是以失败告终,女孩们看不上他的理由千奇百怪,有人嫌弃他眼镜片太厚,上面还有油,透过厚眼镜片看人,眼神就显得发愣。也有人觉得表哥嘴唇也过厚,远不是伶牙俐齿的人。更有人看不惯表哥早早就开始后退的发际线,有女孩说,一见到表哥就想叫他叔叔或者伯伯,而她想找个能叫哥哥的。

出乎表哥的意料,秀丽认真地给表哥手写了一封短信,写在印有“胶州日成服贸公司”的红格信纸上,大致意思是,虽然不合适,但能见面也是缘分,如果愿意,以后可以做个笔友。

秀丽平时在鞋厂上班,每天踩机器十小时,一个月也就能歇一天,但睡前喜欢写点什么。

表哥回了一封信,答应做笔友。

“笔友”现在已经成了只能进博物馆的老古董,但当时颇为流行。

表哥给我看过他和秀丽往来的书信,两个一个在手套厂看机器、一个在鞋厂蹬机器的年轻人,谈论最多的却是李商隐的无题诗,而且时不时就在信里附赠对方两句“却话巴山夜雨时”什么的。

当时村里和镇上,没多少人认识李商隐这个唐朝人,听名字还以为是个经商的暴发户,不然怎么叫商银呢?

表哥天生一手好字,字体嶙峋瘦骨,但又有点铁骨银钩,写出了自己的味道。可能连表哥自己也想不到,他身上为数不多被人夸赞的优点,在这段感情里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表哥和秀丽书信往来越来越频繁,秀丽写来的书信,从红格信纸改成了带香味的卡通信纸,落款也从“顺颂安祺”,变成了“念你”。

表哥带秀丽回来见了父母,我姨夫和大姨几乎无法相信表哥交的女朋友如此高挑漂亮,反复确认之后,都开了心,当即就掏了钱,让表哥带着秀丽去城里买下三金一银,姨夫算好了良辰吉日,准备给两个人订婚。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姨夫半夜醒来,猛然间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以秀丽这样的条件,为什么会选择自己的儿子呢?

姨夫十三四岁就跟着父亲养牛贩牛,经常遇到有人把疯牛、病牛当成好牛来卖,稍有不慎,就成了冤大头。

姨夫不想让表哥当冤大头。

姨夫了解自己的儿子,不可否认,他的确拥有做冤大头的全部潜质。

姨夫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想着想着夜里就再睡不着了,天还不亮,就起来,一路打听着,去了秀丽所在的村子。

姨夫在秀丽村里呆了整整一天,把街头巷尾能找到的村民都聊了个遍,聊天的主题只有一个,儿子马上就要娶回家的女孩,名声和人品到底怎么样。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姨夫才回来,脸色很差,跑到水缸前,灌了自己两瓢凉水,终于瘫软在地上。我大姨慌了神,去扶他,姨夫摆摆手,说了句,这女孩不能要。

表哥是从姨夫口中得知关于秀丽的种种传闻。

秀丽干过舞厅。

所谓“干过舞厅”,就是在舞厅里陪客人跳舞,客人可以在灯光跳跃到暗部的时候,摸舞伴的腰和屁股。

表哥后来也是听别人说起,镇上舞厅不少,流行迪斯科,大多都有女孩陪跳,借此招揽客人,忙起来的时候,一个女孩要陪人跳一整个晚上。

秀丽干了三年舞厅,后来不干了,但还是经常跑到舞厅里跳舞,小镇周边许多村里的年轻人都在舞厅里见过秀丽,只要邀请她,她就会陪着跳舞,如果她跳高兴了,摸她她也不生气。如果能连续跟她跳三支舞,她也愿意跟你去录像厅,等看完了《英雄本色》《喋血双雄》什么的,录像厅就放《清宫秘史》《满清十大酷刑》这些,只要是电影,秀丽就看得津津有味。据很多人描述,秀丽看电影的时候,就像是睁着眼睛做梦,幕布上漫射而出的光,照清楚她的身段,还有脸上轻轻冒出的一两颗青春痘,让她看起来十分迷人。

等从录像厅出来,秀丽的梦好像还没醒,这时候如果要亲她,她会要求你像电影里那样,一只手从后面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握住她手心,然后两个人都要闭上眼睛,然后你身体轻一点压下去,最好能在路灯底下,和她一起组成一个形状,秀丽总说,这样才浪漫,就像电影里一样。

但大多数从录像厅里走出来的男人,都没有这种耐心,上来就想抓秀丽的胸脯,吃过秀丽的耳光。

姨夫得知这一切之后,面如死灰,说什么也不能接受将来的儿媳妇干过舞厅,勒令表哥和秀丽断掉,断干净。

表哥不愿意,他跟姨夫说,干过舞厅的秀丽还是秀丽,秀丽不会因为干过舞厅就不是秀丽了。

姨夫急得跳脚,骂表哥痴,这样的女孩能要吗?

表哥说,可那是以前,现在秀丽每天都在鞋厂里踩机器。

姨夫恨铁不成钢,干脆不跟表哥多废话,背着表哥,自己跑去秀丽家里,找到秀丽父母退婚。

秀丽父母感觉到了侮辱,把姨夫从家里打出来,让他滚,告诉他,三金一银可不退啊。

表哥去鞋厂找秀丽,熟悉秀丽的工友说,秀丽不干了。

表哥问,那她去哪了?

工友犹豫了一会,说,她让我告诉你,她回去干舞厅了。

表哥尽可能把面包车开得飞快,顾不上面包车在风里飘得歪歪扭扭,出了村子,驶入坑坑洼洼的土路,偶尔车胎会因为颠簸而离地。挂在后视镜上的香袋在表哥眼前摇摇晃晃,像是要把其中的香味一股脑都撒出来。

那是表哥第一次进了舞厅,人群中夹杂着的烟味和经久不散的呼吸向他涌来,灯光昏暗,只有头顶上旋转不休的灯球,洒下颜色各异的光斑,人们在光斑下跳舞,个个舞步娴熟,虽然看不清表情,但能体会到他们的沉溺和喜悦。

表哥在人群中看到了秀丽,一朵红色光斑正适时游过秀丽脸上,似乎是故意让表哥看清,秀丽涂了粉,眼睫毛几乎是活的,她的表情看起来疲倦又深情。

此刻,秀丽正被一个男人搂着腰,在水泥铺就的舞池里旋转,脚步特别轻盈,仿佛秀丽完全没有重量。

表哥就这样定在那里,安静地看着秀丽跳舞,他就像是一根黑胶唱机的唱针,任由身边一对又一对的舞者从他身边轻盈掠过。

秀丽沉浸在她的舞步里,动作轻飘飘的,她的舞伴几乎抓不住她,她肯定已经注意到了表哥,可她经过表哥身边的时候,也没有停下来,擦身而过的刹那,表哥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洗衣粉气味。熟悉的流行歌曲就响在表哥耳边——女人爱潇洒,男人爱漂亮,不知地,不觉地就迷上你。

一曲跳完,表哥还是没有动,秀丽却已经站在他眼前,秀丽说,我们跳一曲吧。

表哥慌了神,可我不会跳。

秀丽说,我教你。

表哥拦住了秀丽的腰,握住了秀丽的手,秀丽说,你把鞋脱了吧,我怕你踩到我。

表哥踢掉了鞋子,光着脚踩在水泥地上,凉意和潮湿从地心深处传来,让人有一股想要放纵的冲动。

表哥跟随着秀丽耐心的脚步,光斑像是活物一样,游走在每个跳舞的人身上,最终像是认出了主人一般,绕过了许多人,一齐游向表哥和秀丽,顺着他们的脚面和小腿沿途而上,在他们身上越聚越多,簇拥着他们一起舞蹈,两个人跳着跳着,表哥先是感觉他抓不住因为失重而漂浮的秀丽,紧接着连他自己也离开了地面,脚下踩着光斑拾级而上,起伏不定,两个人在北方这个愈加陈旧、却又总有新鲜事物出现的小镇上,宛如置身太空。

表哥揽着秀丽的腰,感觉到她的心脏也在腰上跳跃翕动,她的腰如此纤细,体温透过单薄的连衣裙集聚到上面每一朵小碎花图案上,而后盛开向了表哥的掌心。表哥觉得那股体温有点温热,有点潮湿,像一阵又一阵喷涌而出的、有形又无形的眼泪。

可是眼泪怎么会从腰上流出来呢?

那是表哥最后一次见到秀丽。

那以后,秀丽告诉他,你别来找我了,我有人了。

后来表哥告诉我,有时候,他会梦到秀丽在北方的某个舞厅里跳舞,那个舞厅连屋顶都没有,直接和天空接壤,秀丽跳着跳着就飘向了屋顶,置身众人头顶上方还是不肯停下来,还要一直向上,向上……

表哥在太阳底下给我展示黄桃罐头瓶子的小石子儿,那些小石子凹凸有致,形状不甚规则,看起来像一把炒出来已经很久的蚕豆。

表哥把罐头瓶子对准了太阳,太阳光折射进来,小石子儿隐隐透着光,似乎在光里跳跃。

表哥说,这都是我一粒一粒尿出来的。

这场大病来得很缓慢,似乎是应邀了表哥的邀请。

从舞厅里回来,表哥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此后的两个月里,表哥就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三餐都在床上解决,除了上厕所,绝不出门,要晒太阳,就挪挪窝,配合太阳从窗户玻璃漫射进来的角度,如坐月子。

我姨夫不理他,由他闹,姨夫从十三四岁就跟牛打交道,养牛,贩牛,对跟牛有关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包括牛角尖和牛脾气。

姨夫跟大姨说,等他从牛角尖里钻出来,就没有牛脾气了。

这话被表哥听到了,当天夜里,表哥睡着睡着就感觉自己眼前黑了,他分明置身在一团圆滚滚的黑暗里,黑暗打着旋包裹着他,他想要往上游,可越往上游,头顶黑暗的圆壁就越向内收缩,他蹬着腿,每游上去一截,圆壁就越来越紧缚。他仰头看,黑暗最高处的确冒出来一个尖儿,一点红光透进来,像是烧红了尖的炉钩。

他恍然大悟,他现在就在一个牛角里面。

从那天开始,表哥每天晚上,都会往上游一截,一个月以后,他能感觉自己的头顶心接触了牛角尖,牛角尖比他想象中要绵软许多,他一蹬腿,头顶稍微一疼,牛角尖就被他顶开了,他的头从牛角尖上冒出去,像是青春期他好奇地拨开自己的包皮,光芒湮没了他,他睁不开眼睛。

表哥推开门,站在院子里,这才发现,天没那么热了,一阵风吹过来,他想去撒尿。

走进厕所,掏出来,狠命尿了两滴,就觉得刺痛难耐,疼得弯下腰,两只手像是捧着圣物一样,希望把尿哄出来,但没用,尿不听话了。

在医院里拍完了片子,医生说这是尿道结石,而且结石有点大,把尿道堵了。

表哥用上了导尿管,医生说,体外冲击波碎石术。

表哥眼睁睁看着自己迟到的尿液装满了一整个尿袋,此刻正觉得浑身舒畅,听到这个词儿,竟然有点兴奋,跟医生说,这听起来像一种武功。

医生没理他,打碎了之后,结石还不能马上排出来,你要蹦,每天蹦,去哪你就蹦着去,蹦着蹦着,刷,你就全尿出来了,就跟打机关枪一样。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表哥一路蹦跳,脚底像是安装上了弹簧,姨夫背着手走在他身后,觉得脸上发烫,遇到熟人,问他去哪了,他也不说话。

表哥越蹦越高,如果他愿意,甚至可以用树杈子挠自己头顶的痒痒。

接下来的一个月,表哥去哪都蹦着,旁人问他,为啥要蹦,因为涉及到膀胱和下三路,他不好意思实话实说,别人一问,他直接就蹦走了,颇有点魏晋风度。

要是有人想要逮着他跟他交谈,就必须用脖子适应表哥蹦跳的节奏,否则眼前就只有表哥的重影。

表哥一直蹦到了立秋,某个中午午睡完之后,膀胱里突然生出来一股急促的尿意,表哥打了个机灵,弹射而起,来不及穿鞋,就窜出去,刚跑到院子里就再也无法忍耐,只能掏出来,对准院子里新打的水泥地面,表哥突然就听到噼里啪啦的声响,跟下冰雹相似,那些如同蚕豆一样的小石子儿四处跳跃,像是被放生的小妖怪,崩得到处都是。

表哥觉得神奇,此刻他单薄的医学知识还无法解释这一切,他以前听说,土里会长出石头,但不知道人身体里也能长石头。他踮着脚,弯着腰,一粒一粒把小石子儿找出来,洗干净,把它们收藏在黄桃罐头瓶子里。

除了给我看,也给别人看过,但别人都觉得恶心。

我问表哥,为什么要收集尿结石?收集了为什么一定要给别人看?

表哥没有回答我,只是跟我背课文,他说,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表哥喜欢干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背课文。

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将永远远离课堂,所以他就热衷于从记忆里打捞那些念书时老师强行要刻进他颅骨中的课文。

路上你遇见他,问他去哪,他就回答你,你在此地不要动,我去买几个橘子。

你和他一起抬头看天,说看着像是要下雨。他就说,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陆游,字务观,号放翁,著名爱国诗人。

他时不时来上这么一两句,让听者莫名其妙。

但我据我分析,表哥之所以热爱背课文,是因为当年他考上了中专临床护理专业,本来有机会继续念书。但是因为学校离家挺远,学费是普通专业的三倍,大致需要每年卖掉三头牛才付得起,我姨夫当即就觉得没有必要,又不是正规医学院,而且也不包分配,不值那几头牛。

姨夫把录取通知书扔进炕前的炉子里,表哥斜着眼,看着通知书在炉腔子里腾起一股青烟,随即化成一滩飞灰,烧焦的味道竟然还有点好闻。

没能继续上学的表哥,似乎对所有工种都表现得水土不服,无论做什么工作,他都显得心不在焉。

除此之外,他时常做出一些旁人无从理解的怪事。

表哥回家吃饭的路上,遇到有人在打井。

当年水井仍旧是主要的饮用水源,地面上掘出来一个洞,洞口开得不大,里面隐隐透出来一股黑,洞口旁边堆着土堆,泥土还带着潮湿的水汽,看来距离出水已经不远。

表哥经过时,在地面上看到了两条红绳子,绳头上露着铜丝,表哥没多想,弯下腰,捡起来两条红绳子,两处的铜丝一撮,表哥先是感觉地面上震了一下,紧接着凭空就有一股狠劲顶向他的胸口,他感觉自己被牛撞了一下,一口气被困在胸腔里,进而双脚就离了地,他看清了洞口爆射而出泥土,就像一截鞭炮如期爆炸。

巨响让表哥什么也听不见了,等他后背撞在槐树上,又从槐树上摔下来,脸贴在一堆烂泥里,他感觉自己口鼻里有热量涌出来,他还不知道那是血。

轻微脑震荡,医生说,不算严重,耳膜也没穿,养几天就好了。

姨夫问我表哥,到底为什么去插人家打井的雷管,表哥也不说话,就睁着眼睛看着姨夫,姨夫发现他看自己的时候,眼皮动也不动,一个人如果盯着你不眨眼,看着就特别愣。

要不是看表哥流了血,姨夫几乎要给他一耳光。

表哥爱干的第二件事,就是抄古诗,尤其喜欢抄李商隐的诗,表哥写得一手跟他形象不甚匹配的好字,家里人都觉得,表哥的一手好字是继承了我姥爷的手笔。

我上小学时开始练字,过年去表哥家,表哥在我的空白笔记本里,用钢笔手抄了李商隐的几首无题诗,我保存至今。

表哥跟我说,李商隐的诗写得好,为什么好?因为你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意思,你以为你知道,但其实你不知道,就跟你遇上的很多事情一样。

我很多时候都听不懂表哥在说什么。

但我知道这些他张口就能背出来的诗,曾经也出现在他写给秀丽的信上。

从舞厅回来以后,表哥就再也没有给秀丽写过信,他说,你想跟一个人说话,不一定要写信,你张口就说,这些话都是活的,它们能自己跑,你想说给谁听,它们就跟着风跑到谁的耳朵里。

夜雨寄北,雨怎么往北边儿寄?雨是自己跑到北边儿去的。你想让它淋谁,他就淋谁。

我不知道秀丽后来有没有收到过表哥的话和表哥的雨,但我知道,表哥再也没有了秀丽的消息。秀丽就跟飞起来一样,彻底摆脱了他给过的重力。

到了年纪,表哥按部就班地结了婚,娶了个东北媳妇,我表嫂最大的爱好是把两个人挣的钱寄回老家,孝敬自己的老母亲,给弟弟补贴家用。

这一爱好,很快就让她和表哥的生活捉襟见肘。

夫妻两个常常干仗,话不投机,表嫂张牙舞爪去挠表哥,表哥就利用身高优势,按住表嫂的脑门,任由表嫂像是上了发条的招财猫一样在原地挠来挠去,就像跳舞。

表哥从来没有跟表嫂聊起过李商隐,比起李商隐,表嫂更关心下个月的奖金能不能按时到账。

表哥也再也没去过镇上的舞厅。

后来舞厅都改成了网吧,网吧又改成了棋牌室,常年飘着二手烟,表哥多次从门口经过,但从来没进去。

他不指望能遇见秀丽,也不敢遇见她。

表哥在买到最新智能手机的当天,收到一条链接,提示他信用卡提额,他点进去,按照提示操作,输入了账号密码,很快收到短信,被套走了七万现金。

表哥去报警,警察说,这些骗子都在国外,你得自己小心。

要是这时候你问他,这种当你怎么也上?

他就说,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姨夫听完了表哥被骗的遭遇,也没说什么,他向来看不上表哥,他的脸总是板着,常年不开心,他不明白,自己养牛是一把好手,为什么养出来的儿子却如此欠奉。

姨夫养出来的牛,身体健康,皮毛锃亮,拿到牲口市去卖,十分抢手。

要是能把儿子养的跟牛一样就好了。也许姨夫真这么想过。

表哥知道钱找不回来,就回去接着上班,他所在的村子,盛产手套,很多人都来手套厂打工,具体的工作是给织好的手套蘸上抗磨的溶胶,这玩意剧毒,平时需要戴防毒面罩。

表哥负责看机器,百无聊赖的时候,就透过防毒面具,看着村子里的闲散妇女把手套蘸进了滚烫的溶胶里,像穿上一层盔甲。

晾干的时候,许多手套竖着放,像是在跟你打招呼。

等我再回去看望表哥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大面积的脱发,发际线像潮水一样后退,他的眼镜也更厚了。我们吃完饭,表哥问我,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那头小公牛。被罗四叔骟了那头。

我说没有。

表哥说,我最近做梦老梦见它,梦见它被骟之前的样子,你说怪不怪?

我大姨羊水破裂的那个深夜,姨夫四处找不到汽车,但我表哥显然已经不想在等,急于要来到这个世界上。最终,我姨夫只好将家里一头怀孕的母牛套上了板车,连夜送我大姨去镇上的医院。

其时,月明星稀,姨夫靠手电筒照明,牛车走到村头,村中犬吠已不可闻,大姨挺着肚子躺在牛车上,车轮碾过一块石头,大姨颠簸了一下,身子腾空三寸,再落下来时,已经感觉到我表哥正往外钻。大姨一声惨叫,响彻四方,姨夫一勒缰绳,缰绳另一端缠在牛鼻子的牛环之上,母牛吃疼,双腿开始发颤,一滩羊水喷射而出,养牛经验丰富的姨夫知道牛要生了,不等他反应,大姨已经喊出来,我要生了。

人要生,牛也要生,姨夫在短暂的慌张之后,迅速揉了两把牛肚子,随即冲向大姨,挽起袖子,等手电筒照过去,表哥已经露出了一只手。

姨夫只为牛接过生,但此时前后不着地,求救无门,只能自己动手,表哥一身血污,发出啼哭的时候,母牛腹中小牛也呱呱坠地,母牛湿热的舌头正舔着牛犊。

姨夫汗衫已经湿透,把表哥的脐带咬断,牵扯出来的胎盘已经干瘪,瘦成一团血污,姨夫把表哥递给大姨,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赶紧把小牛还遗留在母牛肚子里的胎衣扯出来,脱下大姨的一只鞋子,拴在胎衣上,又看了一眼胎盘,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索性也拴在牛胎衣上,找到一棵高大的槐树,把牛胎衣和胎盘,高高扔起来,挂在槐树枝上,牛胎衣迎风招展,宛如一面旗帜。

表哥说,当然,这一段是后来听我妈说的,人不可能记得自己出生前的事儿。但一旦你听说了,你就好像能记得你出生以前的事儿了。

然后表哥接着讲。

表哥和当年母牛生下来的小公牛一同成长。

比起养儿子,姨夫显然更热爱养牛。

他洞悉跟牛有关的一切,在世间所有四脚走路的动物之中,姨夫只喜欢牛。他会觉得猪肮脏,马丑陋,只有牛顺眼。

姨夫是村里享有盛名的养牛高手,拥有许多旁人无法企及的本事。

他可以通过观察牛的粪便,确定牛的身体情况,注意饲料和青草的配比,半夜会起来给牛喝一次盐水。

姨夫似乎把应该给儿子的许多关照都给了牛,等到表哥已经到处跑的时候,家里的牛已经增加到了四头。

四头牛,拥有十六个胃,每天制造无数粪便,姨夫将牛粪晒干,垛起,就成了不可多得的燃料,扔进灶头里一烧,在经历过短暂的臭味之后,会产生一股烧焦的青草香气,烧青草的香气弥漫了表哥的整个童年。

表哥对和他一同降生的小公牛充满感情。

夏天,表哥时常跑进牛圈里,帮助小公牛驱赶那些叮在它身上吸血的牛虻。那时,表哥第一次发现,小公牛的尾巴在驱赶牛虻这件事情上,总是力不从心,就像人没办法给自己的后背搓泥一样。

表哥察觉,这种力不从心会伴随小公牛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

在机器还没有完全普及的时候,公牛是北方农村最重要的耕地工具,在家庭中的地位不容小觑。

表哥小时候喜欢看着小公牛咀嚼青草,割下来的新鲜青草堆放一旁,仍旧有许多流萤盘旋其中,小公牛含住一把青草,在牙齿的挤压下,青草流出浓稠的汁液,散发出夜风和土壤的复杂气味。

等到小公牛把青草吃完,夜里它伏在地上,开始反刍,兢兢业业又漫不经心,在表哥看来,小公牛的眼睛透亮,像两颗镶嵌在它眼眶中的星星。这一点就跟母牛不同,母牛的双眸里总是弥漫着一股哀伤,或者可以形容为苍凉。

只不过年幼的表哥尚且不知道苍凉为何物。

表哥曾经告诉我,他小时候一度确信自己能听到小公牛说话。

就算在外人眼里,小公牛只能发出单音节的哞声,但表哥说,那些声音都有意义。

夏夜里表哥替小公牛驱赶牛虻时,小公牛会催促表哥回去睡觉,理由是自己血很厚,被牛虻吸一点也没关系,但年幼的表哥如果缺乏睡眠,会长不高。

这一点表哥始终牢记在心,多年以后,他的身高以近乎失控的方式蹿到了一米八五,就像是在普遍低矮的庄稼地里,拔地而起的一株高粱。

表哥和小公牛感情越深,就更加担忧小公牛的未来。

表哥跟着姨夫去过好多次牲口市。

所谓牲口市,是数十个村子交易六畜的地方,在遍地都是耕地的北方乡村极为兴旺。

表哥经常看到姨夫替人贩牛,从中赚取差价,他总能使一头牛以最公道的价格成交,而且旁人绝无二话。

和买牛的或者牛贩子交易,有很大的规矩,出价和还价都在衣袖中进行,此为乾坤袖,和古玩行当类似。

卖家和买家面对面站着,目光对峙,双手在衣袖中鼓捣,用手势出价或还价,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具体金额外人无从得知。

表哥看着他们在太阳底下,站在一群牛马之前,双手在宽大的衣袖中激烈拉扯,有时候这种拉扯会持续半个小时,买卖双方都满头大汗,最终价格逼近双方心目中的底线,手势的拉扯会逐渐舒缓下来,直至平静,双方都松了一口气,露出朴素但又狡猾的微笑。

而此时,身后待价而沽的牛马眼睛里同时流出来深切的苍凉,这种苍凉如流水一样,从它们眼睛里倾泻而下,进而弥漫整个牲口市,天就冷下来,就连太阳也开始了自顾不暇。

表哥时常看见牛马不愿意离开主人,在缰绳递给新主人时,苍凉的双眸仍旧盯着它们原来的主人,可那些卖掉它们的人,此时已经在低头数钱,换算这些带着体温的票子能换多少小牛犊。

被卖掉的牛马终究无法抵御缰绳的力量,尤其是牛,为了让牛听话,养牛者会给牛穿一个鼻环,鼻环连接着缰绳,一拉缰绳,牛鼻子就会剧痛,自此放弃牛脾气,成为温顺的家畜。

表哥看着那些牛马依依不舍地被拉走,去向未知。

他不知道这些牛马最终的结局。

他不想自己的小公牛也被卖掉。

因此,从牲口市回来,表哥就劝说小公牛,吃得少一点,长得慢一点,如此一来,就不会被急于卖掉。

但小公牛每次都听着,但仍旧我行我素,每次去放牛的时候,小公牛都不停地咀嚼,将四个胃填满。

表哥和小公牛一同长大,小公牛皮毛闪亮,健壮,眼睛里无所畏惧,小牛鞭时常挺立,像一柄锋利的匕首,时刻准备迎战。

表哥为此操心得睡不着觉,他时常做噩梦,梦到小公牛被卖给居心叵测的陌生人,从此和他天各一方,在新主人家里,小公牛会遭受虐待,甚至吃不到青草,喝不着盐水。

表哥中夜醒来,决定策划一场逃亡。

表哥牵着小公牛,出了村子以后,面对苍茫辽阔的华北平原,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向哪里,只能任由小公牛指引他。

好在小公牛似乎比表哥清楚要去哪,于是一路向南,夜色吞没他们,两个同样年幼的生灵产生了一股相依为命的悲壮。

时隔多年,表哥跟我说起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次逃亡,仍旧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

在他的记忆中,到了夜里,太阳晒进土壤的余热缓缓散去,风就开始有味道,伸出舌头尝一尝,不同地方的风,就有不同的味道。有时候能尝出来这股风刚刚吹过某户人家做饭的烟囱,带着晚饭的香气,甚至能分辨出具体是哪几道菜。

表哥还从风里尝到了粮油厂散发出来的香味,如果对着吹进嘴里的风狠狠咬上一口,能从其中榨出一两滴油花。

他和小公牛一起喝水塘里的积水,他说,那里的水跟我们平时喝的不一样,里面有蛤蟆疙瘩,也就是蝌蚪,捧起来喝的时候,必须要吹一吹,否则蛤蟆疙瘩会趁机游进嘴里,然后在你肚子里变成蛤蟆,你开口说话的时候就会发出呱呱呱的叫声。

饿了,他就和小公牛一起吃青草,小公牛总能找到最嫩的青草。

表哥说,青草的味道其实很不坏,刚开始嚼有点苦,但慢慢就会觉得甜。

表哥和小公牛的失踪,很快就被姨夫发现。

姨夫抽了一袋烟才出门寻找,他背着手,慢慢悠悠地循着小公牛独特的牛蹄印,一路追随而去,天快亮的时候,姨夫在两个村子之间的荒地里发现了正依偎而眠的表哥和小公牛。

表哥免不了遭到一顿暴揍。

自此以后,小公牛很快长大,开始负担起耕地的任务,尽管穿了鼻环,而且逃不脱姨夫近乎出神入化的鞭法,但反叛精神天生就在小公牛骨子里,时常故意指东打西,有一次在田里,将姨夫一蹄撂倒,姨夫的脸因此砸进了湿热的牛粪。

回来的路上,小公牛路遇一头年轻的母牛,当即甩脱了姨夫手里的缰绳,众目睽睽之下,骑乘年轻母牛,任由双方主人拉扯,却怎么也拉不开,非要尽兴不可。

回来之后,小公牛兴奋莫名,似乎完成了牛生壮举。

表哥问他到底干了什么,小公牛只是说,以后你就知道了。现在你的鞭还没硬。

姨夫终究叹了口气,对大姨说了句,到时候了。

罗四叔有三把刀。

一长一短一弯。

三把刀四季都闪寒光,一丝铁锈也无,罗四叔常说,刀跟牛马一样,都要喂。

表哥观摩过一次罗四叔喂刀。

罗四叔找村子里杀猪的年轻屠户割一块后肘,取其中一块肥晃晃的,最好带点血丝,把三把刀依次磨热了,就拿这块肥肉裹住刀刃,刀不动,肉动,轻轻划过去,肉就一分两半,如此往复。

喂完了之后,三把刀寒光更盛,拿眼睛看,甚至有点刺目,觉得眼球凉丝丝的疼。

表哥没想到自己会在家里见到罗四叔。

罗四叔腰里别着牛皮套来了,牛皮套里就插着这三把刀。

罗四叔进来的时候,家里的牛都往后稍,后腿一律打颤。

只有小公牛还不认识罗四叔,也不认识罗四叔腰里的三把刀,眼睛里仍旧是无知无畏的,锋利的牛角甚至觉得痒痒,想把陌生的罗四叔顶出院墙之外。

罗四叔点上旱烟,围着小公牛转了两圈,眼睛盯着小公牛的牛卵子看,表情似乎挺满意。姨夫迎出来,给罗四叔递烟卷,罗四叔亮了亮自己指间的旱烟,示意不用了,又看了一眼小公牛,跟姨夫说,到了闹腾的时候了,该骟了。

表哥慌了神,他忘了这一茬,村里用来耕地的公牛一旦成熟起来,就会发狂,无差别骑乘母牛还是小事,最麻烦的是不听训令,耕地时主人指东,它打西,专门跟主人手里的鞭子过不去,牛环牛鞭都无济于事,这时候的小公牛不惧权威,嘲笑疼痛,一旦瞅准了机会,常用牛角狠顶主人小腹,力道之大,几乎可以把主人从叹号顶成括弧。

除非骟掉。

表哥拉着罗四叔的裤脚,哭求他,别骟它,罗四叔觉得好笑,告诉表哥,你怕啥,又不是骟你。

姨夫有些尴尬,给了表哥一脚,表哥爬起来,对小公牛发出哞叫,那是表哥和小公牛之间互通的牛语,意思是快跑。

但小公牛眼神中似乎全无畏惧,它趁着罗四叔近身,撩了罗四叔一蹄子,揣在罗四叔腰上,罗四叔疼得倒了地,小公牛发出胜利的哼哼。

姨夫急了,赶紧去扶罗四叔,罗四叔脸色煞白,低着头,隔了好一会儿才跟姨夫说,来点白酒,喂喂刀。

罗四叔一口白酒喷在弯刀上,盯着小公牛,做逡巡状。小公牛被侧压在地上,四只牛蹄被拇指粗细的绳子绑住,扭曲成古怪的样子,不能动弹分毫,姿态颇为滑稽,像硬凹出的舞步。

表哥学小公牛的样子,弯腰迎头去撞罗四叔的小腹,这一次罗四叔却姿态优雅地绕开,表哥扑倒在地上,再爬起来,已经被姨夫捏住了后脖颈子。

罗四叔事不宜迟,弯刀在手里画了个半圈,左手擎住了小公牛峭立的牛根,弯刀旋上牛卵,表哥去看小公牛时,见到小公牛双眸里怒火熊熊,他想要从姨夫手里挣脱,但姨夫死死掐住他,表哥感觉到自己胯间一凉,那是皮肉贴上金属的凉意,罗四叔右手一划,那股凉意已经从表哥胯间游向大脑,汇集于天灵盖,最后从鼻子里抽出去,是凉,不是疼,再去看小公牛,它双眸中的烈火陡然间熄灭了。

表哥眼前黑了,身子软下来,像一根烧融了的铜丝,委顿在姨夫手里,姨夫提着他,像提着一件旧衣服。

被骟掉之后的小公牛,没有了骑乘母牛的念头,变得听话异常,让它趴下它趴下,让它拉犁它拉犁。姨夫卸了它鼻子上的牛环,让它听话也已经不需要皮鞭。

此后,表哥再也无法和小公牛通感,物种隔离又让他们之间成为陌生的动物,表哥听不懂小公牛的牛哞,小公牛看表哥的眼神也已经充满陌生。

表哥说,在我梦里,它就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它什么意思,但我想到了无题诗,就是没有题目那些,“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什么的。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我跟这头公牛一样了,我觉得我跟李商隐一样了,李商隐也和公牛一样了。

我不明白表哥在说什么。

在手套厂上班,短时间内怕是不足以还清信用卡,表哥想了很久,决定还是要搞个副业。

他经过一番考察,发现这二年承包冰柜很赚钱,承包四十个冰柜,把冰柜装满雪糕,送到十里八乡的小卖店,每卖出一根冰棍儿他都有分成。

表哥开着破旧不堪的面包车,将这些冰柜运送到十里八村,安放在一个又一个的小卖店里,包括秀丽老家所在的村子。

表哥常想,也许有一天,秀丽会从某个冰柜里买到一只冰棍儿,然后走着路,风吹着她的头发,她一点一点把冰棍儿舔化,那个时刻,她身上所有的动词都是关于好看的形容词。

闲来无事,表哥喜欢一个人开着面包车在村里转悠,有时候就这么一直往前开,加足马力,面包车里放着镇上舞厅里放过的歌:“我说你潇洒,你说我漂亮,结了婚,就从来不再提起”。一直开到没路了,再调头往回开,在平原上留下深浅不一纵横交错的车辙,像是在笔记本上抄无题诗。

为了贴补表哥,大姨去别人家做保姆,照顾一个有羊癫疯的孩子,孩子平时没啥问题,一犯病,就倒在地上,像陀螺一样满地打转,这时候大姨就要控制住他,安抚他,直到他安静下来。

别人都劝我大姨,干什么不好,干这个?在家呆着不好吗?

大姨说,干这个挺好的,就当出来透透气,在家里憋得慌。

我表哥名字里有个“尧”字,尧舜禹汤的尧。

名字是我姥爷取的,显然对他寄予厚望。

表哥的儿子名字里有个“舜”字,延续尧舜禹汤的传统。

尽管在我的家乡一直有这样的传闻,姓名如同一顶要伴随终生的帽子,时刻高悬于头顶,如果帽子太大,戴帽子的人可能会无法承受。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

但不知道为什么,表哥出生以来,就像是一株南方植物,被老天漫不经心的栽种在了贫寒的北方,以至于对整个人间都水土不服。

表哥最喜欢背这一句: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

我坐进表哥的面包车里,表哥说,带你去兜兜风。

其时,正值黄昏,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来,斜斜地悬在天际,像个喷嘴,正把大片的余晖喷洒得到处都是。

表哥专心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反光镜上那个早已没了香味的香袋,在颠簸中晃来晃去,几乎是想要飞出去。

面包车行驶在困倦凋敝但又无限开阔的北方平原,这个季节,风很肥,麦子和杂草一同生长。

面包车驶入余晖,表哥突然开口问我,李商隐那首诗你学过吧?

我问,哪一首?

表哥说,就那首,向晚不适意,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周传雄不是还唱过吗?

我说周传雄唱的黄昏,不是这个黄昏。

表哥说,都一个意思。

我看向他,他正透过挡风玻璃眺望夕阳,霞光在他脸上蔓延,使他的表情近乎庄严,全无以往的心不在焉。

远处,夕阳没入云层,烧出霞光,霞光点燃天际,整个北方似乎都在剧烈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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