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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什么意思?读过《庄子》,我开始怀疑孔子

 xqjhr 2021-12-08

头一次看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个词,还是读小学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它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没有人能回答我(村里小学的代课老师也说不明白)。

那时没有互联网,更没有搜索引擎,农村的我连《辞海》这样的工具书都没有见过,于是这个谜团就一直搁在心中。

后来,又发现了一个看起来很相似的词,“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同样搞不懂。

小小的脑袋里就在想:这两个词这么相似,应该是一个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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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后来到了城里读书,有图书馆,有电子阅览室,终于找到了这两个词的出处。

原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出自《庄子·外篇·胠箧》,是道家著作;

而“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出自《左传》,是儒家经典。

光是这一点就知道,我错了,很显然这两个说得不太可能是一个意思。

再看具体的释义,庄子为什么主张“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呢?

首先要搞清楚,什么是圣人,这里的圣人又是谁?

我们可以看一看古代圣字的写法:

左上方一个“耳”字,代表的是闻道,通达天地之正理;

右上方一个“口”字,代表的是宣扬道理,教化大众;

底下的一个“”字,代表统率万物为王之徳,广施仁德。

很显然,这是典型的儒家思想。

圣人有很多种意思,但很多时候专指儒家的创始人,至圣先师,万世师表,孔子

那《庄子》中的“圣人”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从所处的时代来看,孔子和庄子相差了100多年,庄子出生的时候,孔子早已经去世多年。

按道理来说,两个生命中没有交集的人,庄子应该不至于专门来针对孔子。

但仔细读过《庄子》之后,发现事情好像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在另一篇文中,同样提到了孔子和大盗,即《庄子》中的《杂篇·盗跖》。

盗跖》主要讲的是孔子与盗跖的一次辩论,如果按现在的说法,似乎用“盗跖怼孔子”更恰当一些。

盗跖,是东周时期鲁国的一位大盗。盗,是身份职业;跖,是人名。

据说盗跖的手下有9000多兵卒,一时间横行天下,成为各诸侯国的心腹大患。

以教化天下为己任的孔子,与盗跖的哥哥柳下惠是好朋友(对,就是那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于是有一天孔子专程登门责问柳下惠:

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

什么意思呢?

孔子说:柳下惠啊,你是当世的名流,可你的弟弟却成了为害天下的大盗,你不能教好他,我都为你害臊!干脆,我孔丘亲自去帮你劝劝他吧。

柳下惠是个谦谦君子,他对此也是很无奈,一摊手说:我这个弟弟啊,我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他武力强悍而且思维活跃,却又性情多变脾气暴躁,骂人很难听,你还是不要去了。

但孔子不听,执意要去,马上让弟子颜回和子贡驾车,护送他去盗跖的营地。

师徒一行人到的时候,盗跖正在安排士卒休整,准备进食。

听手下通报之后非常生气,根本就不想见,还把孔子说得一无是处:

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哺之膳。』

虽然被羞辱了,但孔子依旧不放弃,再次让人通报进去,说他是柳下惠介绍来的。

果然,柳下惠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这一次盗跖很快就同意了见孔子。

但是,依旧没给孔子好脸色,盗跖怒目而视,说:

(孔)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孔子自然不会被一个大盗的几句话吓到,面对杀气腾腾的盗跖,依旧侃侃而谈,还好好地夸了盗跖一通:我听说天下有三种品德,身躯魁梧,容貌美好,谁见了就喜欢,这是上德……只要具备其中一种就足以当个诸侯了,而将军你现在全部拥有,可是却背了一个大盗的名声,我真是为你感到惋惜啊!

然后,孔子又劝盗跖:如果听我的,我可以帮你游说列国,让大家一起帮你修筑一座延绵数百里的大城,立数十万户之邑,让你做一个强大的诸侯。大家停战休兵,教化众人,祭祀祖先。这是圣人的行为,也是天下人的愿望啊。

听起来非常不错,多么美好的一副蓝图啊!

可是盗跖一点也不为所动,又是一顿痛骂:孔丘,少给我画饼!我长得好,是父母给的,不用你来夸。难道你不夸,我就不知道吗?

这还不算完,盗跖虽然被人称为大盗,但很善于讲道理,他接着对孔子来了一番长篇大论,还引经据典,拿尧、舜、禹、汤、周武王、有巢氏、神农氏等例子来批驳孔子:

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

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

说完了古人,盗跖又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孔子本人:现在你巧言令色,想要迷惑天下诸侯,谋求富贵荣华,实在没有比你更大的大盗了。可是为什么天下人不叫你“盗丘”,却叫我盗跖?

为了让孔子心服口服,盗跖又举了孔子的弟子子路的例子:

你用花言巧语说服了子路放下长剑,放下仇恨,心甘情愿拜你为师,天下人都说你孔丘能“止暴禁非”。

可是结果呢?

子路想要杀掉篡逆的卫国国君,不但没有成功,自己还被人剁成了肉酱,挂在卫国的东门上,这就是你的教化的失败。

你不是自称才智的学士、圣哲的人物吗?却两次被逐出鲁国,辗转卫国、齐国、陈国、蔡国之间,不能容身于天下。

你的学生子路遭受如此的祸患,你这位老师也没有办法在上流社会立足,你的那套主张难道还有任何可贵之处吗?

说到兴头上,盗跖似乎还嫌不过瘾,又继续以众人称道的贤士伯夷叔齐,忠臣的典范比干、伍子胥、介子推等人的悲惨结局为例,批驳孔子的学说。

最后,盗跖发表了自己的总结陈词:

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

……

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那么,面对盗跖如此滔滔不绝地演讲,孔子的反应是什么?

《庄子·杂篇·盗跖》原文是这样写的: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

原本只是为了弄懂“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是什么意思,可是读过《庄子》之后,我却开始怀疑孔子,这与我们印象中的孔子形象之间可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啊。

在道家代表人物之一的庄子看来,孔子所代表的儒家所提倡的孝、悌、仁、义、忠、信、贞、廉等等,都是人道毁弃,而人为标榜出来的东西。

庄子认为,如果人人都遵循“道”而生,那么天下必然会是一片井然有序的状态,哪里还会有什么大盗?又哪里需要什么圣人来教化世人呢?

从这一点来说,似乎道家的学说更容易理解接受。

比如,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汉代开始,“孝”成了朝廷用人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考量标准,连汉朝皇帝的谥号前面都要加一个孝字,比如孝惠帝、孝文帝、孝景帝,孝武帝。

所谓“上有所好 下必甚焉”,从此朝野攀比成风,“举孝廉”一度成了入仕的捷径。

最终有人不堪重负,无法满足所谓孝道,而放弃了赡养:

既然我做不到人家那样“卧冰求鲤”、“鹿乳奉亲”、“埋儿奉母”、“卖身葬父”,索性就不去尽孝了。

于是民间就有了无数的不孝子。

如果人人履行赡养的本分,不去分孝与不孝,也就不会有各种形式上的攀比,这不比全社会都推崇那极个别的模范“孝子”好得多?

再回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如果圣人是孔子,那么大盗就是盗跖了。

在庄子的理解中,或者说道家的学说中,圣人和大盗,都是人为区分差异的结果,没有差异就不存在圣人和大盗。

《庄子》“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下文中有这样一句:

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

窃钩与窃国的差异是什么?

是前者可耻,还是后者更可耻?答案显而易见。

可是窃钩者被刑罚诛杀了,而窃国者却成了谈论仁义道德的诸侯啊!

这也是盗跖质问孔子,而孔子无言以对的一个问题:

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

 

附:杂篇·盗跖

作者:庄子及门徒

       原文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 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 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 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 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 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 ,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 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 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 往。”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

  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脍人肝而囗(左“饣”右“甫”音bu 3)之。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 拜谒者。”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 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 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 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 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 昼囗(左“饣”右“甫”)之膳。”

  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愿望履幕下。”谒者复通。盗跖曰: 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 ,案剑囗(左“目”右“真”)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 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 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 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 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 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 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 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 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 谓耳。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 ,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 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 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 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 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 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 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 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 ,与蚩由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 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 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 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 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 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 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 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 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 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于涿 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 ,文王拘囗(“美”字以“久”代“大”音you3)里。此六子者 ,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 也。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 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 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 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 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 者,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 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 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 ,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 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 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 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 。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 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 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 ,奚足论哉!”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 轼低头,不能出气。

  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 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 :“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 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子张问于满苟得曰:“盍不为行?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 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 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满苟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 。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 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子张曰:“昔者 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汝行如桀、纣。’则有 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 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 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 。”满苟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 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 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不亦拂乎! 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子张曰:“ 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贵贱无义,长幼无序。五纪六位,将何以 为别乎?”满苟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疏戚有伦乎?汤放桀 ,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适,周公杀兄,长幼有序乎?儒者 伪辞,墨子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 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吾日与子讼于无约,曰'小人殉财, 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 不为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 若枉若直,相而天极。面观四方,与时消息。若是若非,执而圆机。 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无转而行,无成而义,将失而所为。无赴而富 ,无殉而成,将弃而天。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祸也;直躬证父 ,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 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 ,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离其患也。”

  无足问于知和曰:“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彼富则人归之,归则 下之,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 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妄邪?”知和曰:“ 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 ,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 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 惨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监于体;怵惕之恐,欣欣之喜,不监于心。 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 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势,至人之所不得逮,贤 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因人 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 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 。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 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 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 ,反监之度。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 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 舜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 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 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 以持生,则亦久病长厄而不死者也。”知和曰:“平为福,有余为害 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管囗(上“竹”下 “龠”音yue4)之声,口惬于刍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遗忘其 业,可谓乱矣;囗(左“亻”右“亥”音gai1)溺于冯气,若负 重行而上阪,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体泽 则冯,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 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满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谓 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外不敢独行, 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 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 不得。缭意绝体而争此,不亦惑乎!”

  译文

  鲁国的大贤,孔子的朋友,姓展名禽,有贤德事迹留 在《论语》书中,深受孔子敬重。展家的宅院门前,古柳 浓荫,所以乡人称展禽为柳下先生。展禽排行老四,按照 伯仲叔季长幼序列,社会上又称他为柳下季先生,也就是 四先生。他的幺弟柳下跖,自幼桀骛不驯,长大投奔山寨 ,造反为王,废掉展姓,同家族划清界限,取名盗跖,表 明以盗为荣,含有挑战意味。

  盗跖统率九千兵丁打流寇战,横扫天下,冲击诸侯各 国。齐国最富,受害最重。盗跖的流寇战一打来,赶跑官 军和民兵,接着就推墙壁,捣门户,搜财物,拖牛马,抓 少妇和少女,先奸后卖。盗跖贪得无厌,小金库很可观。 心肠又狠,不但六亲不认,到年终连祖先也不祭祀。听说 盗跖打来了,大国的军队赶快爬上城墙,打保卫战,小国 的军队赶快躲入碉堡,作缩头龟。可怜百姓,坐困家中受 苦受难,离乡背井受难受苦,都一样呢。

  孔子在鲁国办大学,虽然无官一身轻了,还是觉得匹 夫有责,听说盗跖犯境,便去找大贤柳下季谈话,说:“ 当父亲的总能命令儿子吧。当哥哥的总能教训弟弟吧。如 果有一天,父亲都不能命令儿子了,哥哥都不能教训弟弟 了,那么父子兄弟之间还有什么亲情可言!人伦关系还有 什么价值可言!先生,你哪,当代的大贤哟,鲁国的能人 哟,幺弟是盗跖,危害天下各国,包括咱们鲁国礼义之邦 ,而你,居然放纵不管,不去教训教训!老实说,我替你 脸红。这样吧,我代表你去教训他一顿。”

  柳下季说:“先生说的也是,当父亲的总能命令儿子 吧,当哥哥的总能教训弟弟吧。如果子不认父,弟不认兄 ,拒绝听从父兄的命令和教训,怕你再会说,也拿他没法 。俺家那个不肖子弟,唉,那个跖老幺,说到他的为人, 可厉害啦!他那心思如喷泉,诡诈无穷。他那意志如暴风 ,猛烈可怖。武艺高强,能把官军打得鸡飞狗跳。文才雄 辩,能把错误说成天经地义。猫毛抹顺了,他就高兴。马 屁拍反了,他就大怒。性情急躁,出口伤人,千万去不得 ,我的好先生!”

  孔子不信邪,拂袖而去。于是吩咐收拾行李,喂马备 车,颜回坐在前面任驾驶,子贡坐在右边当保镖,启程去 见盗跖。

  盗跖那时驻扎泰山南麓。队伍正在休整期间。午饭打 牙祭,弟兄们十人一火,大嚼其炒人肝。营地油香扑鼻, 欢声动地。

  孔子下车,子贡紧跟。岗兵押着他俩去见司令部联络 官。孔子作揖行礼。联络官抱拳答礼。

  孔子说:“在下鲁国孔丘,久闻将军大名。联络官, 拜托啦。”说完又作揖再行礼。联络官再抱拳,心头想笑 。

  联络官进去禀报了。盗跖听完,大怒,眼瞪寒光,头 发差点冲翻帽子,说:“这家伙,不就是鲁国油滑的伪君 子,唔,那个孔丘嘛!快去替我警告他,就说:'你这花 言巧语的家伙,胡诌什么文王仁武王义!你头戴替花帽, 好像顶着一堆柴,你腰缠死牛革,好像肋骨露出来。我的 奶奶哟,丑得要命呀!你那鸟嘴也不闭闭,放不完的屁! 不耕不锄你白吃饭!不织不缝你白穿衣!还要翻响嘴皮, 弹奏舌头,提倡这个,反对那个,无故挑起是非,欺哄各 国诸侯,煽惑天下书生,让大家迷失方向忘了本!什么子 教父啦弟敬兄啦,你搞这一套无非是为了升官发财,说不 定还能捞个侯爵呢。你的罪大,从重从严,该判极刑!马 上滚回去!否则宰了你,午餐席上我又添一盘炒孔肝啦! ’对,这就是我对他的警告。快去宣布!”

  联络官跑步去宣布了。孔子听完,要求联络官再进去 禀报,说:“我刚从柳下季那里来。请关照令兄的面子, 给我一个拜见足下的机会吧。”

  联络官再禀报。盗跖下令:“押他进来。”

  孔子碎步小心进去,走近席前又退却几步,表示恭敬 。然后一再的向盗跖作揖行礼。

  盗跖还在发怒,两腿叉开站着,瞪眼按剑,恶吼声就 像护幼患的母虎:“站近前来,孔丘!顺着说,饶你命, 反起说,要你死!”

  孔子说:“我听人讲,伟人可分三品。身躯高大,仪 容俊美,人人见了敬爱,这是上品。上知天文,下识地理 ,各个方面精通,这是中品。勇猛刚强,敢闯敢干,能带 队伍作战,这是下品。上中下三品占一品,便够资格坐天 下了。将军,这三品你占齐了,中下两品不必说了,单说 上品。将军身高一米九,神采奕奕,满脸红光,丹砂唇, 珠贝齿,宏亮的男低音。如此有魅力,可惜啦可惜,取名 曰盗跖。在下听了也替将军感到遗憾,觉得这个名称没法 接受。将军有心派我听差跑腿,在下请求为将军办外交, 南下吴越,北上齐鲁,西到宋卫,再西远抵晋楚,同各国 订盟约,推将军做盟长。然后要求所有盟国援助人力物力 ,建筑大城市,环城数百里,未来的国者队至于中等城市 ,户口上万家的,也建数十个吧。城市有了,各国正式承 认将军享有开国资格,堂堂正正称王,同吴王越王齐王鲁 王宋王卫王晋王楚王平起平坐,哪点不好!然后将军发表 和平宣言,号召各国裁军,国际关系必须排除军事冲突。 于是天下更新,世界大同。国事弄妥善了,还得料理家事 ,恢复将军姓氏,收养哥哥弟弟,来年清明节一起上祖坟 ,以告慰先人的亡灵,以光大柳下的门风,这才像样。就 将军个人而言,此乃希圣贤的表现。就天下百姓而言,此 乃如饥如渴的要求。”

  盗跖火冒三丈,顿脚叫喊:“再站近些,你听清楚! 用利益引诱啦用言语劝说啦这一套只能拿去对付百姓, 那帮蠢货!休想拿来对付我!高大俊美有魅力,人人见 了人人爱,是俺爹娘遗传基因特别优秀。老子天天照镜 子,自我感觉好极了,要你孔丘来提醒?唔?你听人讲 三品,我也听人讲,只两句:当面阿谀,背后捅刀。我 看你正是这种人!大中城市啦户口百万啦能长久吗?你 是在利诱我,把我当成寻常百姓对付。城市大总不及天 下大吧?尧舜拥有天下,子孙寸土俱无。汤王开创商朝, 武王开创周朝,后代绝灭。这不是贪大的下场?”

  孔子低头不答,因为那是事实。

  盗跖又说:“我还听人讲呢,远古时代,人烟稀少禽 兽多,百姓避猛兽,住家大树上,白昼拾橡子,黑夜睡 树巢,所以自称有巢氏族成员。他们尚未发明衣服,终 年裸体,夏打柴,冬烤火,所以又被后世叫作求生的学 习者。炎帝神农时代,有耕稼了,百姓仍然天真,睡得 香甜,做得缓慢,认母系的血缘,没有父系家长观念,同 糜鹿做朋友,互不触犯,自耕自食,自织自穿,不存在 害人的坏心眼。那是至德之世,理想光辉的顶点。可恨 黄帝轩辕,背叛至德传统,挑起涿鹿大战,绝灭蚩尤氏 族,流血百里,还说什么文明杀野蛮!后来尧舜时代,设 置百官,制造麻烦。再后来,汤王革命赶桀王,武王革 命杀纣王,以暴易暴,哪有是非可言!从那时起,强压 弱,大欺小,天下糜烂。汤武以来所谓的政治家,全是 叛匪,专搞暴乱!”

  孔子一惊,想要抗辩又不敢,只好忍气吞声地让盗 跖糟蹋圣贤。

  盗跖谈锋一转,戟指孔子鼻梁,随骂:“你这家伙, 自幼进修文王武王仁义之道,现今做了天下学阀,把持 社会舆论,教唆后生。瞧你,儒袍蓬蓬宽,绅带纤纤长, 到处唱高调,装模又作样,给各国的君王大灌其迷魂汤, 不过是为了升官发财,入伙分赃。你哟,你才是当代的 头号贼王!不叫你盗丘,而叫我盗跖,如此舆论未免太 荒唐!”

  孔子哭笑不得,作莫可奈何状。

  盗跖又说:“咱们摆事实讲道理。你用甜言蜜语诱骗 子路,要他改行,不做侠客而做儒生。那傻小子被你驯 化,摘掉歪帽,扔掉长剑,做了你的乖乖学生。于是社 会上传说你了不得,能化暴徒为良徒啦能化消极为积极 啦,官方封你做思想工作的模范。后来呢,那傻小子在 卫国搞政变,刺杀国王不成,自身却在国都东门外被剁 成肉渣。子路落得如此悲惨下场,一条命都保不住,还 为社会所不齿,是你教唆的结果。什么思想工作模范,假 的!你的教育失败啦!你还在吹自己是圣贤吗?你在自 己的父母之邦鲁国,受官方冷遇,两次被迫辞职,一走 了之。你到卫国演说,又被驱逐出境,脚印被当作劣迹 给铲了地皮。去殷墟,去周都,求职不得,讨乞回家。前 不久听说你,哈哈,被围困在陈蔡两国交界的荒村中,断 炊七昼夜,差一点饿死。可见你走一路霉一路,天底下 找不到你的落脚处。请问到底值几个钱,你的道路?唔? ”

  孔子气得吹胡须,无话可说。

  盗跖感到满意,笑笑说:“我不想骂你了。咱们谈谈 古人吧。世俗最崇拜的伟人,我想该是轩辕黄帝。可是 黄帝背叛至德传统,挑起涿鹿大战,流血百里,够缺德 啦。尧帝,杀掉太子丹朱,不慈。舜帝,赶走老父瞽叟, 不孝。禹王,治水受湿,病成偏瘫,不智。汤王武王,以 叛臣的身份讨伐桀王纣王,不忠。这六个家伙,用世俗 的眼光看,全是光辉形象。仔细推求,便会发现个个皆 是权迷,被利欲扭歪了自己的性情,他们的行为太不要 脸了!世俗最尊敬的贤士,我想该是伯夷叔齐。可是他 俩兄弟互相兼让王位,为这样一桩小事情,不惜逃离自 家的孤竹国,饿死首阳山,曝尸不埋,留给猪拉狗扯,何 苦!鲍焦,为了不踩非正义的国土,便爬到树上住,又 为了不吃非廉洁的野果,便抱着树干饿成僵尸,未免清 高过分,可笑。申徒狄,给官方提意见碰钉子,便背负 大石头跳黄河,舍身喂鱼喂鳖,未免悲壮过分,可笑。介 子推,忠仆哟,为了给晋文公补充营养,便割下大腿肉 清炖红烧,晋文公掌权后疏远了他,便发怒钻树林让火 烧死,未免老实过分,可笑。尾生,约女友大桥下幽会, 女友失约,洪水来了,还不上岸逃命,竟然抱着桥柱溺 死,未免纯情过分,可笑。这六个家伙,好比祭风神砸 死一条狗,好比祭水神淹死一头猪,好比大路旁倒毙一 个端破碗的乞丐,死得毫无价值。他们顾脸不顾命,忘 本,不想想父母养育操多少心,硬是活得不耐烦啦。世 俗最称赞的忠臣,我想该是比干和伍子胥。可是比干被 纣王开膛挖心,子胥被吴王装袋沉水。忠臣不得好死,为 天下有识者所哂笑。总而言之,从远古黄帝起,到近代 伍子胥,这些所谓伟人,所谓坚士,所谓忠臣,我看一 钱不值!孔丘,你若找我谈鬼,我愿洗耳恭听,我不懂 嘛。你若找我谈人事,对不起,你懂的,我全懂。请免 开尊口吧。”

  孔子终于认输,不想再费唇舌。回头瞥见保镖子贡 在门外比手势,催他打道回府。

  盗跖说:“现在该对你进行一点正面教育啦。听着, 什么是人类的本性。眼睛需要色彩的享受,耳朵需要音 乐的享受,嘴巴需要饮馔的享受,心灵需要满足的享受, 这些皆是人类的本性。人嘛,充其量活百岁,这是高寿, 活八十呢中寿,活六十呢低寿,再低些呢短寿,再短些 呢便是夭折啦。人生几十年,算算吧,除了疫病瘠痨,腰 疼腿痛,精神欠佳,吊丧送死,忧心愁肠,遇祸落难,每 个月有几天开口哈哈笑啊?至多四五天而已。宇宙永恒, 人生有限。生限一到,都得去死。有限的人生,被夹在 无限的岁月里,那样短暂哟,好比眼睛凑着门缝觑外面 的奔马,一闪而过。人啊人,你还不玩他个舒心展意,你 还不活他个满七上八,那才是不懂道理的糊涂虫哟!你 的那些噜苏,在我听来尽是废话。去去去,快回去。以 后别再来鼓吹啦。你那一套主义,教人东奔西走求名谋 利,骗人的假货哟,无助于本性的保全,哪有讨论价值! ”

  孔子一再的作揖行礼,碎步小心退出。司令部门口, 孔车登车时,拉不稳绥绳,三次踩滑,差点跌倒。子贡 扶他登车坐定,他仍觉得头晕眼眩,视景模糊,不得不 抓紧座前的横杠,以免坠车。子贡见他面无人色,呼吸 困难,知道这是情绪性的贫血症状,给他服了两粒晕车 丸药。归途,孔子很少谈话,绝无蔼然仁者的笑容。回 到国都东门外,路遇柳下季。孔子那天说过代表他去教 训盗跖的呢。

  柳下季说:“又是几天不见面啦。车马风尘仆仆的哟 ,莫不是去见了俺家那个跖老幺吧?”

  孔子仰天叹气,吹动胡须,说:“是。”

  柳下季说:“那天我提醒你去不得,你偏偏要去。我 估计不错吧,他出口伤害你?”

  孔子说:“你估计对了。别人病急乱投医,我是无病 乱吃药,太糊涂啦。我跑到山洞去给老虎理发,胡须编 两条小辫子,把他梳理成文明人。嘿,差点给山大王打 了牙祭!”

  子张是孔子的学生,去找满苟得先生辩论。满苟得 是化名。儒家反对苟且得财,说那不义。满先生有意向 儒家挑战,故名苟得。下面是子张与满苟得的辩论记录。

  子张说:“怎么你不注意德行的修养呢?你要晓得, 行为缺德,得不到上司的信任。得不到上司的信任,官 运很难亨通。官运很难亨通,名利从何而来。所以,哪 怕看在名利份上,也该承认义行真好,苟得不好。读书 人风格高,瞧不起名利,但求无愧于心,也该时时注意 德行的修养啊。”

  苟得说:“不要脸的发财,会吹牛的出名。富得冒油 的,红得发紫的,你去调查吧,十有九个是最不要脸的 吹牛大王。所以,看在名利份上,就会承认不要脸好,吹 牛更好。读书人风格高,瞧不起名利,但求无愧于心,就 该注意在日常实践中保持天真的本性啊。”

  子张说:“富贵,我不看重。古代暴君桀王纣王,富 有天下,贵为天子,到顶点了。试去责备奴仆,骂他形 同桀纣,他会羞愧,心头不服。由此可见,不义的富贵, 小人都瞧不起,何况君子。当代贤士孔丘墨翟,一是我 们儒家的大师,一是他们墨家的巨子,都穷得像平民。试 去恭维相爷,颂他德比孔墨,他会满脸春风,收起威严, 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由此可见,高义的贫穷,君子都 敬仰。所以说呢,[火亘](读选)赫如天子未必高贵,贫 穷如平民未必低贱。衡量一个人的贵贱,要看德行好坏。”

  苟得说:“所谓德行,仁义罢了。现代社会,偷了财 物,国家拘留;偷了国家,金殿封侯。诸侯深宅大院,坐 在厅堂高谈仁义。普天下的仁义都叼在他们嘴上呢。你 看那齐桓公,名小白,诸侯的盟长哟,杀哥哥,奸嫂嫂, 太仁义啦。谁去侍候齐桓公呢?贤臣管仲,你们儒家拉 他做了先驱。你看那田成子,齐国的大夫哟,杀简公,盗 齐国,太仁义啦。谁去领田成子的赏钱呢?贤人孔丘,你 们儒家抬他做了大师。谈起德行来,你们唱高调,鄙视 齐桓公,谴责田成子,骂苟得不好。做起事情来,你们 讲实惠,屈服齐桓公,跪谢田成子,比苟得更苟得。说 的做的不一致,思想斗争很痛苦,矛盾怎样统一呀!你 还谈什么德行的好坏?有一本古书说:夸什么好?骂什 么坏?成功的痞子变光彩,失败的君子变无赖。谁好谁 坏,根本不存在!”

  子张说:“你不注意德行的修养,势必导致伦理的紊 乱。亲疏不别了,贵贱不分了,长幼大小不成其体统了, 三纲五常都不要了,君还能统臣吗?父还能教子吗?夫 还能管妻吗?父系血缘还能维持下去吗?人际关系还能 巩固下去吗?社会秩序还能安定下去吗?”

  苟得说:“尧帝杀太子,舜帝逐胞弟,亲疏有别吗? 汤王赶桀王,武王伐纣王,贵贱有分吗?王季夺嫡位,周 公诛家兄,长幼大小成其体统了吗?儒家滥礼,不吐真 情,墨家兼爱,不认至亲,三纲五常他们要了吗?”

  苟得又说:“我们之间的分歧,是因为你求的是名。 我求的是利。名利皆是靠不住的,而且不合理,不明道。 记得有一次我和你辩论,恭请无约先生仲裁。无约先生 不受约束,摆脱了名与利。他当时是怎样说的,我这里 有记录。”

  下面是无约讲话的记录。

  无约说:“都是舍身殉物啊,君子殉名,小人殉利。 两种人的性情都扭曲了,一个被名节扭曲,一个被利益 扭曲,看似相异,其实,丢开自己的正事,追求身外的 废物,这两种人相同。所以,小人做不得,回归本性吧; 君子做不得,委顺大道吧。正路也好,邪路也好,他走 他的,你别去管。你看准生命的北极星,观照四方,与 社会潮流同进退。谠论也好,谬论也好,他讲他的,你 别去听。你把握圆环的中空处,独立思考,用无为主义 去周旋。灵活些,切勿固执行为。收敛些,切勿盛饰仪 态。不然会误了你的正事。淡泊些,切勿贪心致富。聪 明些,切勿舍身求成。不然会毁了你的天真。”

  无约又说:“比干开膛挖心,子胥杀头挖眼,愚忠惹 祸哟。直躬告父偷羊,尾生死宁桥下,老实倒霉哟。鲍 焦饿成僵尸,申生有冤不诉,清高受罪哟。孔子热心救 世,不管母病,匡章坚持原则,触犯父怒,深明大义的 结果竟是遗憾终身哟。这类谈资话柄古今传诵,嘲笑那 些言行端正的好人自讨苦吃,活该呀!”

  这位先生贪得无厌,好比吃东西没得个饱足,所以 名叫无足。无足去找知和先生辩论。知和谨守本份,懂 得饱和而止,所以名叫知和。下面是无足与知和的辩论 记录。

  无足说,“人嘛,不管调子唱得多高,到头来没有哪 个不伸手捞名摸利。一旦富起来了,宾客盈门投靠他。既 然投靠他嘛,就得低三下四。在他面前低三下四不值一 钱,他就显得很值钱了,贵了。贵起来了,自我感觉良 好了,心情舒畅了,身体健康了,他就能享高寿了。奈 何唯有你不作如是想,是老兄智力太低呢,抑或是智力 不低,只是能力太低呢?抑或是智力能力都不低,只是 老兄要坚持原则,念念不忘贫贱的光荣呢?”

  知和说:“你所谈的暴富新贵,我也见过。他常常把 周围的同龄人一一排队研究,发现自己可真不简单哪,起 码是全乡的大富大贵第一豪门,很可能是全县的第一呢。 他对自己的衡量全从比较来,心头没个定准。他的历史 观,社会观,是非观,荣辱观,庸俗透顶,丧失个性。生 命的价值和意义他丢光了,完全听从本能支配,为所欲 为。你拿他做例子,谈论身心健康舒畅享高寿的途径,不 嫌拉扯太远了吗!他的身心已经麻木,感觉不了什么是 痛苦的折磨什么是快感的享受。认识不清什么是恐怖的 刺激什么是快意的安慰,常常把折磨当成了享受,常常 把刺激当成了安慰。所以,他追求的健康最不健康,他 追求的舒畅最不舒畅。他虽然为所欲为,却弄不明白是 什么因素促使他去为的。他这样的糊涂虫,哪怕贵为天 子,富有天下,也逃不脱三灾八难,甚至杀身之祸。”

  无足说:“一旦富了,要啥有啥,太方便了。你看有 钱人家,服饰器用的美感享受,亭台楼阁的艺术风格,那 样高级,任你世外仙子,朝中贤臣,也休想得到呢。此 外,保镖队给他壮威风,智囊团给他出主意,道德社给 他撑门面,文武具备。有这三套班子差遣使唤,虽不执 掌国政,亦俨然白衣王爷了。还有更妙的呢,叫一群歌 娼舞妓娱乐耳目,娶一串姨太太发泄性欲,雇一伙厨师 营养口腹,招一批办事员啦狗腿子啦听我发号施令,满 足我的权力欲望,不亦快哉。这一类玩格的雅事嘛,不 要人教也感兴趣,不要内行示范也做得来。趋甜避苦,人 之常情,无师自通,所谓本能。老实说吧,能投胎在有 钱人家,玩玩这样的格,听怕天下人咒骂,我也豁出去 啦,干!”

  知和说:“聪明人做事,总是顺应民情,有分寸的, 何至于天下人咒骂呢。聪明人足,适可而止,不再争 取,更不无缘无故的贪求。当然,有时候也要争取,那 是他还不足。不足,他应该争取,哪怕到处去争取,他 也不认为自己贪。同样,有时候也要放弃,那是因为他 已有余。有余,他应该放弃,哪怕放弃了王位,他也不 认为自己廉。何谓贪?何谓廉?贪,并非出自外界引诱。 廉,并非迫于外界压力。是贪是廉,扪心自问,便明白 了。聪明人,哪怕做了天子,拥有天下,也不显高贵以 蔑视人,也不炫巨富以耍弄人。考虑到这样做会惹麻烦, 同时设身处地替对方想,晓得有悖于人之常情,所以才 不这样做,倒不是要沽名钓誉。尧爷舜爷做天子,绝非 因为要行仁政才厚待百姓的,他们不愿意追求奢华有害 性命哟。善卷许由辞帝位,绝非因为要创义举才谢绝禅 让的,他们不愿意贡献力量有害健康哟。你刚才说趋甜 避苦,我看尧爷舜爷善卷许由正是趋甜避苦,天下人不 但不咒骂,倒称颂他们的贤德。像他们这样的趋甜避苦, 不涉沽名钓誉,更不涉你说的那类玩格雅事,值得肯定。 ”

  无足说:“不沽名钓誉,他们追求清高嘛。甜头不吃 吃苦头,俭省凑合过日子,他们和那些穷途潦倒久病不 死的可怜虫有啥区别哟!”

  知和说:“能和普通人的生活水准拉成一线,是福。 日子冒尖了,特别是财产有余了,是祸。你看有钱人家, 整天音乐悦耳,三餐酒肉爽口,迷了心窍,忘了事业,这 是紊乱哟。吃喝大多不消化,胸闷腹胀,打嗝流尿,气 喘如抬石头爬陡坡,这是痛苦哟。为贪财而担惊受怕,为 夺权而呕心沥血,回到家中休息,还得忙于泄欲,全身 粘腻冒油,贵体痴肥蠢胖,这是疾病哟。要去捞钱发财, 只好颟顸装聋,哪管当面笑骂,还得拼搏不舍,这是羞 辱哟。存钱不用,紧紧搂在胸怀,愁眉苦脸的拨算盘珠, 还想再捞一把,这是焦急哟。在家怕窃贼,在外怕强盗, 宅院四角筑碉楼,出门要带保镖队,这是恐惧哟。紊乱, 痛苦,疾病,羞辱,焦急,恐惧,这六害对天下任何人 皆是致命的呀,而他却忘记了,失察了。直到有一天六 害在他身上一齐发作,他才晓得晚了晚了完了完了,要 下狠心倾家荡产也买不回一日的健康了。所以,名啦利 啦到头来都成了烟云过眼。想当初啊,委屈自己的性情, 折腾自己的身体,去争什么名利,天哪,好糊涂!”

另:盗 跖

作者:钟丽   文章来源:会员上传 

【题解】

“盗跖”为一人名,指称一个名叫跖的大盗,本篇以人物之名为篇名。《盗跖》内容的中心是抨击儒家,指斥儒家观点的虚伪性和欺骗性,主张返归原始,顺其自然。

本篇写了三个寓言故事,自然地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至“几不免虎口哉”,写盗跖与孔子的对话,孔子规劝盗跖,反被盗跖严加指斥,称为“巧伪”之人。盗跖用大量古往今来的事例,证明儒家圣君、贤士、忠臣的观念都是与事实不相符合的,儒家的主张是行不通的,就连孔子自己也“不容身于天下”,因为他“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盗跖”是先秦时代里一位著名的叛逆者,称他为“盗”当然是基于封建统治者的观点,孔子眼里的盗跖就是“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的、吃人肝的人物,但同时又不得不赞美他“心如涌泉,意如飘风”,而且兼有“三德”。第一部分是全文的主体部分,因篇幅较长注译时划分为前后两个部分。第二部分至“离其患也”,写子张和满苟得的对话,一个立足于名,一个立足于利,通过其间的辩论更进一步揭示出儒家说教的虚伪性,并且明确提出了“反殉而天”、“与道徘徊”的主张,与其追求虚假的仁义,不如“从天之理,顺其自然。余下为第三部分,写无足和知和的对话,一个尊崇权势与富有,一个反对探求、抨击权贵,通过其间的讨论进一步明确提出“不以美害生”、“不以事害己”的主张。

本篇历来认为是伪作,或认为是后学者所为。通观全篇,第一部分与二、三部分的语言风格也很不一样,第一部分一气呵下,直陈胸意,淋漓尽致,不拖泥带水,与《庄子》内篇离奇婉曲的风格迥异;二、三部分又晦涩不畅,显得十分费解。

【原文】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1),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2),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3),万民苦之(4)。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5);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6)。”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7),强足以距敌(8),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

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9),往见盗跖。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10),脍人肝而之(11)。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12):“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

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13)?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14),带死牛之胁(15),多辞缪说(16),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17)。子之罪大极重(18),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之膳(19)!’”

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愿望履幕下(20)。”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而进(21),避席反走(22),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23),声如乳虎(24),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意则死。”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25),此上德也;知维天地(26),能辩诸物(27),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28)。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29),齿如齐贝,音中黄钟(30),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31)。将军有意听臣(32),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33),罢兵休卒,收养昆弟(34),共祭先祖(35)。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译文】

孔子跟柳下季是朋友,柳下季的弟弟名叫盗跖。盗跖的部下有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扰各国诸侯;穿室破门,掠夺牛马,抢劫妇女;贪财妄亲,全不顾及父母兄弟,也不祭祀祖先。他所经过的地方,大国避守城池,小国退入城堡,百姓被他弄得很苦。孔子对柳下季说:“大凡做父母的,必定能告诫自己的子女,做兄长的,必定能教育自己的弟弟。假如做父亲的不能告诫自己的子女,做兄长的不能教育自己的兄弟,那么父子、兄弟之间的亲密关系也就没有什么可贵的了。如今先生你,是当世的贤士,然而兄弟却被叫作盗跖,成为天下的祸害,而且不能加以管教,我私下里替先生感到羞愧。我愿意替你前去说服他。”柳下季说:“先生谈到做父亲的必定能告诫自己的子女,做兄长的必定能教育自己的弟弟,假如子女不听从父亲的告诫,兄弟不接受兄长的教育,即使像先生今天这样能言善辩,又能拿他怎么样呢?而且盗跖的为人,思想活跃犹如喷涌的泉水,感情变化就像骤起的暴风,勇武强悍足以抗击敌人,巧言善辩足以掩盖过失,顺从他的心意他就高兴,违背他的意愿他就发脾气,容易用言语侮辱别人。先生千万不要去见他。”

孔子不听,让颜回驾车,子贡作骖乘,前去会见盗跖。盗跖正好在泰山的南麓休整队伍,将人肝切碎后吃掉。孔子下了车走上前去,见了禀报的人员说:“鲁国人孔丘,听说将军刚毅正直,多多拜托转达我前来拜见的心意。”

禀报的人入内通报,盗跖听说孔子求见勃然大怒,双目圆睁亮如明星,头发怒起直冲帽顶,说:“这不就是那鲁国的巧伪之人孔丘吗?替我告诉他:'你矫造语言,托伪于文王、武王的主张;你头上带着树杈般的帽子,腰上围着宽宽的牛皮带,满口的胡言乱语;你不种地却吃得不错,不织布却穿得讲究;你整天摇唇鼓舌,专门制造是非,用以迷惑天下的诸侯,使天下的读书人全都不能返归自然的本性,而且虚妄地标榜尽孝尊长的主张以侥幸得到封侯的赏赐而成为富贵的人。你实在是罪大恶极,快些滚回去!要不然,我将把你的心肝挖出来增加午餐的膳食!’”

孔子再次请求通报接见,说:“我荣幸地跟柳下季相识,诚恳希望能够面见将军。”禀报人员再次通报,盗跖说:“叫他进来!”孔子小心翼翼地快步走进帐去,又远离坐席连退数步,向盗跖深深施礼。盗跖一见孔子大怒不已,伸开双腿,按着剑柄怒睁双眼,喊声犹如哺乳的母虎,说:“孔丘你上前来!你所说的话,合我的心意有你活的,不合你的心意你就等着一死。”

孔子说:“我听说,大凡天下人有三种美德:生就魁梧高大,长得漂亮无双,无论少小年长高贵卑贱见到他都十分喜欢,这是上等的德行;才智能够包罗天地,能力足以分辨各种事物,这是中等的德行;勇武、慓悍、果决、勇敢,能够聚合众人统率士兵,这是下一等的德行。大凡人们有此一种美德,足以南面称王了。如今将军同时具备了上述三种美德,你高大魁梧身长八尺二寸,面容和双眼熠熠有光,嘴唇鲜红犹如朱砂,牙齿整齐犹如编贝,声音洪亮合于黄钟,然而名字却叫盗跖,我暗暗为将军感到羞耻并且认为将军不应有此恶名。将军如果有意听从我的劝告,我将南边出使吴国越国,北边出使齐国鲁国,东边出使宋国卫国,西边出使晋国秦国,派人为将军建造数百里的大城,确立数十万户人家的封邑,尊将军为诸侯,跟天下各国更除旧怨开启新的一页,弃置武器休养士卒,收养兄弟,供祭祖先。这才是圣人贤士的作为,也是天下人的心愿。”

【原文】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1),皆愚陋恒民之谓耳(2)。今长大美好(3),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4),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5),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6),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

“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7),昼拾橡栗(8),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9),故命之曰知生之民(10)。神农之世,卧则居居(11),起则于于(12),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13)。然而黄帝不能致德(14),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15),流血百里。尧舜作(16),立群臣,汤放其主(17),武王杀纣(18)。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19)。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

“今子脩文武之道(20),掌天下之辩(21),以教后世,缝衣浅带(22),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从之(23),使子路去其危冠(24),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25),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26),身菹于卫东门之上(27),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28),上无以为身(29),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

“世之所高(30),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31),舜不孝(32),禹偏枯(33),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34)。此六子者(35),世之所高也,孰论之(36),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37),其行乃甚可羞也。

“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38),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39),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40),自割其股以食文公(41),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42)。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43),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44),皆离名轻死(45),不念本养寿命者也。

“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沈江(46),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47)。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48),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49),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50),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51),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52),目芒然无见(53),色若死灰,据轼低头(54),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55),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56)?”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57),疾走料虎头、编虎须(58),几不免虎口哉!”

【译文】

盗跖大怒说:“孔丘上前来!凡是可以用利禄来规劝、用言语来谏正的,都只能称作愚昧、浅陋的普通顺民。如今我身材高大魁梧面目英俊美好,人人见了都喜欢,这是我的父母给我留下的美德。你孔丘即使不当面吹捧我,我难道不知道吗?而且我听说,喜好当面夸奖别人的人,也好背地里诋毁别人。如今你把建造大城、汇聚众多百姓的意图告诉给我,这是用功利来诱惑我,而且是用对待普通顺民的态度来对待我,这怎么可以长久呢!城池最大的,莫过于整个天下。尧舜拥有天下,子孙却没有立锥之地;商汤与周武王立做天子,可是后代却遭灭绝,这不是因为他们贪求占有天下的缘故吗?

“况且我还听说,古时候禽兽多而人少,于是人们都在树上筑巢而居躲避野兽,白天拾取橡子,晚上住在树上,所以称他们叫做有巢氏之民。古时候人们不知道穿衣,夏天多多存积柴草,冬天就烧火取暖,所以称他们叫做懂得生存的人。到了神农时代,居处是多么安静闲暇,行动是多么优游自得,人们只知道母亲,不知道父亲,跟麋鹿生活在一起,自己耕种自己吃,自己织布自己穿,没有伤害别人的心思,这就是道德鼎盛的时代。然而到了黄帝就不再具有这样的德行,跟蚩尤在涿鹿的郊野上争战,流血百里。尧舜称帝,设置百官,商汤放逐了他的君主,武王杀死了纣王。从此以后,世上总是依仗强权欺凌弱小,依仗势众侵害寡少。商汤、武王以来,就都是属于篡逆叛乱的人了。

“如今你研修文王、武王的治国方略,控制天下的舆论,一心想用你的主张传教后世子孙,穿着宽衣博带的儒式服装,说话与行动矫揉造作,用以迷惑天下的诸侯,而且一心想用这样的办法追求高官厚禄,要说大盗再没有比你大的了。天下为什么不叫你作盗丘,反而竟称我是盗跖呢?你用甜言蜜语说服了子路让他死心塌地地跟随你,使子路去掉了勇武的高冠,解除了长长的佩剑,受教于你的门下,天下人都说你孔子能够制止暴力禁绝不轨。可是后来,子路想要杀掉篡逆的卫君却不能成功,而且自身还在卫国东门上被剁成了肉酱,这就是你那套说教的失败。你不是自称才智的学士、圣哲的人物吗?却两次被逐出鲁国,在卫国被人铲削掉所有足迹,在齐国被逼得走投无路,在陈国蔡国之间遭受围困,不能容身于天下。而你所教育的子路却又遭受如此的祸患,做师长的没有办法在社会上立足,做学生的也就没有办法在社会上为人,你的那套主张难道还有可贵之处吗?

“世上所尊崇的,莫过于黄帝,黄帝尚且不能保全德行,而征战于涿鹿的郊野,流血百里。唐尧不慈爱,虞舜不孝顺,大禹半身不遂,商汤放逐了他的君主,武王出兵征讨商纣,文王曾经被囚禁在羑里。这以上的六个人,都是世人所尊崇的,但是仔细评论起来,都是因为追求功利迷惑了真性而强迫自己违反了自然的禀赋,他们的做法实在是极为可耻的。

“世人所称道的贤士,就如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让了孤竹国的君位,却饿死在首阳山,尸体都未能埋葬。鲍焦着意清高非议世事,竟抱着树木而死去。申徒狄多次进谏不被采纳,背着石块投河而死,尸体被鱼鳖吃掉。介子推算是最忠诚的了,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给晋文公吃,文公返国后却背弃了他,介子推一怒之下逃出都城隐居山林,也抱着树木焚烧而死。尾生跟一女子在桥下约会,女子没有如期赴约,河水涌来尾生却不离去,竟抱着桥柱子而淹死。这以上的六个人,跟肢解了的狗、沉入河中的猪以及拿着瓢到处乞讨的乞丐相比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重视名节轻生赴死,不顾念身体和寿命的人。

“世人所称道的忠臣,没有超过王子比干和伍子胥的了。伍子胥被抛尸江中,比干被剖心而死,这两个人,世人都称作忠臣,然而最终被天下人讥笑。从上述事实看来,直到伍子胥、王子比干之流,都是不值得推崇的。

“你孔丘用来说服我的,假如告诉我怪诞离奇的事,那我是不可能知道的;假如告诉我人世间实实在在的事,不过如此而已,都是我所听闻的事。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人之常情,眼睛想要看到色彩,耳朵想要听到声音,嘴巴想要品尝滋味,志气想要满足、充沛。人生在世高寿为一百岁,中寿为八十岁,低寿为六十岁,除掉疾病、死丧、忧患的岁月,其中开口欢笑的时光,一月之中不过四、五天罢了。天与地是无穷尽的,人的死亡却是有时限的,拿有时限的生命托付给无穷尽的天地之间,迅速地消逝就像是千里良驹从缝隙中骤然驰去一样。凡是不能够使自己心境获得愉快而颐养寿命的人,都不能算是通晓常理的人。

“你孔丘所说的,全都是我想要废弃的,你赶快离开这里滚回去,不要再说了!你的那套主张,颠狂失性钻营奔逐,全都是巧诈、虚伪的东西,不可能用来保全真性,有什么好谈论的呢!”

孔子一再拜谢快步离去,走出帐门登上车子,三次失落拿在手里的缰绳,眼光失神模糊不清,脸色犹如死灰,低垂着头靠在车前的横木上,颓丧地不能大口喘气。回到鲁国东门外,正巧遇上了柳下季。柳下季说:“近来多日不见心里很不踏实,看看你的车马好像外出过的样子,恐怕是前去见到盗跖了吧?”孔子仰天长叹道:“是的。”柳下季说:“盗跖莫不是像先前我所说的那样违背了你的心意吧?”孔子说:“正是这样。我这样做真叫做没有生病而自行扎针一样,自找苦吃,急急忙忙地跑去撩拨虎头、编理虎须,几乎不免被虎口吞掉啊!”

【原文】

子张问于满苟得曰(1):“盍不为行(2)?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3),计之利(4),而义真是也(5)。若弃名利,反之于心(6),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满苟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7)。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8)。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9)!”

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10),汝行如桀纣,则有怍色(11),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12),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恶美。”满苟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13),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14)。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15),不亦拂乎(16)!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

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17),贵贱无义,长幼无序;五纪六位(18),将何以为别乎?”满苟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19),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適(20),周公杀兄(21),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墨者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

“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22)。吾日与子讼于无约曰(23):'小人殉财,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24)。’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25);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26),相而天极(27);面观四方,与时消息(28)。若是若非,执而圆机(29);独成而意(30),与道徘徊。无转而行(31),无成而义,将失而所为(32)。无赴而富,无殉而成,将弃而天。比干剖心,子胥抉眼(33),忠之祸也;直躬证父(34),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35),申子不自理(36),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37),匡子不见父(38),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39),必其行(40),故服其殃(41),离其患也(42)。”

【译文】

子张向满苟得问道:“怎么不推行合于仁义的德行呢?没有德行就不能取得别人的信赖,不能取得别人的信赖就不会得到任用,不能得到任用就不会得到利益。所以,从名誉的角度来观察,从利禄的角度来考虑,能够实行仁义就真是这样的。假如弃置名利,只在内心求得反思,那么士大夫的所作所为,也不可能一天不讲仁义啊!”满苟得说:“没有羞耻的人才会富有,善于吹捧的人才会显贵。大凡获得名利最大的,几乎全在于无耻而多言。所以,从名誉的角度来观察,从利禄的角度来考虑,能够吹捧就真是这样的。假如弃置名利,只在内心求得反思,那么士大夫的所作所为,也就只有保持他的天性了啊!”子张说:“当年桀与纣贵为天子,富有到占有天下,如今对地位卑贱的奴仆说,你的品行如同桀纣,那么他们定会惭愧不已,产生不服气的思想,这是因为桀纣的所作所为连地位卑贱的人也瞧不起。仲尼和墨翟穷困到跟普通百姓一样,如今对官居宰相地位的人说,你的品行如同仲尼和墨翟,那么他一定会除去傲气谦恭地说自己远远比不上,这是因为士大夫确实有可贵的品行。所以说,势大为天子,未比就尊贵;穷困为普通百姓,未必就卑贱;尊贵与卑贱的区别,决定了德行的美丑。”满苟得说:“小的盗贼被拘捕,大的强盗却成了诸侯,诸侯的门内,方才存有道义之士。当年齐桓公小白杀了兄长、娶了嫂嫂而管仲却做了他的臣子,田成子常杀了齐简公自立为国君而孔子却接受了他赠与的布帛。谈论起来总认为桓公、田常之流的行为卑下,做起来又总是使自己的行为更加卑下,这就是说言语和行动的实情在胸中相互矛盾和斗争,岂不是情理上极不相合吗!所以古书上说过:谁坏谁好?成功的居于尊上之位,失败的沦为卑下之人。”

子张说:“你不推行合于仁义的德行,就必将在疏远与亲近之间失去人伦关系,在尊贵与卑贱之间失去规范和准则,在长上与幼小之间失去先后序列;这样一来五伦和六位,又拿什么加以区别呢?”满苟得说:“尧杀了亲生的长子,舜流放了同母的兄弟,亲疏之间还有伦常可言吗?商汤逐放夏桀,武王杀死商纣,贵贱之间还有准则可言吗?王季被立为长子,周公杀了两个哥哥,长幼之间还有序列可言吗?儒家伪善的言辞,墨家兼爱的主张,'五纪’和'六位’的序列关系还能有区别吗?

“而且你心里所想的正在于名,我心里所想的正为了利。名与利的实情,不合于理,也不明于道。我往日跟你在无约面前争论不休:'小人为财而死,君子为名献身。然而他们变换真情、更改本性的原因,却没有不同;而竟至舍弃该做的事而不惜生命地追逐不该寻求的东西,那是同一样的。’所以说,不要去做小人,反过来追寻你自己的天性;不要去做君子,而顺从自然的规律。或曲或直,顺其自然;观察四方,跟随四时变化而消长。或是或非,牢牢掌握循环变化的中枢;独自完成你的心意,跟随大道往返进退。不要执着于你的德行,不要成就于你所说的规范;那将会丧失你的禀性。不要为了富有而劳苦奔波,不要为了成功而不惜献身,那将会舍弃自然的真性。比干被剖心,子胥被挖眼,这是忠的祸害;直躬出证父亲偷羊,尾生被水淹死,这是信的祸患;鲍焦抱树而立、干枯而死,申生宁可自缢也不申辩委屈,这是廉的毒害;孔子不能为母送终,匡子发誓不见父亲,这是义的过失。这些现象都是上世的传闻,当代的话题,总认为士大夫必定会让自己的言论正直,让自己的行动跟着去做,所以深受灾殃,遭逢如此的祸患。”

【原文】

无足问于知和曰(1):“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2)。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3),下则贵之(4)。夫见下贵者(5),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6)?意知而力不能行邪(7)?故推正不忘邪(8)?”

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9),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10);是专无主正(11),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12)。去至重(13),弃至尊(14),以为其所为也(15);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16),恬愉之安,不监于体(17);怵惕之恐(18),欣欢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19),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

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埶(20),至人之所不得逮(21),贤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22),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23),因人之德以为贤良(24),非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25)。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26),孰能辞之!”

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27),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28)。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29),反监之度(30)。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31)。尧舜为帝而雍(32),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

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33),则亦久病长阨而不死者也(34)。”

知和曰:“平为福(35),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管籥之声(36),口嗛于刍豢醪醴之味(37),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侅溺于冯气(38),若负重行而上阪(39),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40),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41),体泽而冯(42),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43),且冯而不舍(44),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45),满心戚醮(46),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47),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48),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49),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50)。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体而争此(51),不亦惑乎!”

【译文】

无足向知和问道:“人们终究没有谁不想树立名声并获取利禄的。那个人富有了人们就归附他,归附他也就自以为卑下,以自己为卑下就更会尊崇富有者。受到卑下者的尊崇,就是人们用来延长寿命、安康体质、快乐心意的办法。如今唯独你在这方面没有欲念,是才智不够用呢?还是有了念头而力量不能达到呢?抑或推行正道而一心不忘呢?”

知和说:“如今有这么一个兴名就利的人,就认为跟自己是同时生、同乡处,而且认为是超越了世俗的人了;其实这样的人内心里全无主心,用这样的办法去看待古往今来和是非的不同,只能是混同流俗而融合于世事。舍弃了贵重的生命,离开了最崇高的大道,而追求他一心想要追求的东西;这就是他们所说的延长寿命、安康体质、快乐心意的办法,不是跟事理相去太远吗!悲伤所造成的痛苦,愉快所带来的安适,对身体的影响自己不能看清;惊慌所造成的恐惧,欢欣所留下的喜悦,对于心灵的影响自己也不可能看清。知道一心去做自己想要去做的事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去做,所以尊贵如同天子,富裕到占有天下,却始终不能免于忧患。”

无足说:“富贵对于人们来说,没有什么不利的,享尽天下的美好并拥有天下最大的权势,这是道德极高尚的人所不能得到的,也是贤达的人所不能赶上的;挟持他人的勇力用以显示自己的威强,把握他人的智谋用以表露自己的明察,凭借他人的德行用以赢得贤良的声誉,虽然没有享受过国家权力所带来的好处却也像君父一样威严。至于说到乐声、美色、滋味、权势对于每一个人,心里不等到学会就自然喜欢,身体不需要模仿早已习惯。欲念、厌恶、回避、俯就,本来就不需要师传,这是人的禀性。天下人即使都认为我的看法不对,谁又能摆脱这一切呢?”

知和说:“睿智的人的做法,总是依从百姓的心思而行动,不去违反民众的意愿,所以,知足就不会争斗,无所作为因而也就无有所求。不能知足所以贪求不已,争夺四方财物却不自认为是贪婪;心知有余所以处处辞让,舍弃天下却不自认为清廉。廉洁与贪婪的实情,并不是因为迫于外力,应该转回头来察看一下各自的禀赋。身处天子之位却不用显贵傲视他人,富裕到拥有天下却不用财富戏弄他人。想一想它的后患,再考虑考虑事情的反面,认为有害于自然的本性,所以拒绝而不接受,并不是要用它来求取名声与荣耀。尧与舜做帝王天下和睦团结,并非行仁政于天下,而是不想因为追求美好而损害生命;善卷与许由能够得到帝王之位却辞让不受,也不是虚情假意的谢绝禅让,而是不想因为治理天下危害自己的生命。这些人都能趋就其利,辞避其害,因而人们称誉他们是贤明的人,可见贤明的称誉也是可以获取的,不过他们的本心并非建树个人的名誉。”

无足说:“必定要保持自己的名声,即使劳苦身形、谢绝美食、俭省给养以维持生命,那么这一定是个长期疾病困乏而没有死去的人。”

知和说:“均平就是幸福,有余便是祸害,物类莫不是这样,而财物更为突出。如今富有的人,耳朵谋求钟鼓、箫笛的乐声,嘴巴满足于肉食、佳酿的美味,因而触发了他的欲念,遗忘了他的事业,真可说是迷乱极了;深深地陷入了愤懑的盛气之中,像背着重荷爬行在山坡上,真可说是痛苦极了;贪求财物而招惹怨恨,贪求权势而耗尽心力,安静闲居就沉溺于嗜欲,体态丰腴光泽就盛气凌人,真可说是发病了;为了贪图富有追求私利,获取的财物堆得像齐耳的高墙也不知满足,而且越是贪婪就越发不知收敛,真可说是羞辱极了;财物囤积却没有用处,念念不忘却又不愿割舍,满腹的焦心与烦恼,企求增益永无休止,真可说是忧愁极了;在家内总担忧窃贼的伤害,在外面总害怕寇盗的残杀,在内遍设防盗的塔楼和射箭的孔道,在外不敢独自行走,真可说是畏惧极了。以上的六种情况,是天下最大的祸害,全都遗忘不求审察,等到祸患来临,想要倾家荡产保全性命,只求返归贫穷求得一日的安宁也不可能。所以,从名声的角度来观察却看不见,从利益的角度来探求却得不到,使心意和身体受到如此困扰地竭力争夺名利,岂不迷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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