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孔子是柳下季的朋友。柳下季的弟弟,就是被人们称作“盗跖”的那个家伙。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强盗阿跖”吧! 盗跖可不是大家所想像的那种小毛贼,他有点像小说里的山大王。照《庄子》里的描述,盗跖的部下有九千人,接近于现在一个师的兵力。所以,盗跖在当时虽然没有诸侯之名,但是他的实力却足以和诸侯分庭抗礼。怎么说呢,盗跖可能有点像后世的藩镇、军阀、还可能像土匪。 盗跖领着他的九千部下,横行天下。他以自己的实力对诸侯施行暴虐,抢占民宅以为巢穴,入室夺财以为己用,赶走民众的牛马以图私利,霸占良家妇女以满足好色之心。他企图拥有一切而六亲不认,甚至将父母兄弟都抛诸脑后,就更不要说什么祭祀祖先和所谓的“礼节”了。 凡是盗跖们所经过的地方,大一点的诸侯国坚守城池,以防有失;小一点的诸侯国干脆全部躲入城堡以求自保,天下人都把盗跖们的横行无忌当作是苦难。 孔子对于盗跖的行为,早就有些愤怒了,但是忙于周游列国、传教布道,所以就一直没有对关于盗跖的众多事件做任何评论。 孔子终于有了空闲,他专程去拜访了柳下季。因为,在孔子的观念中,弟弟的恶行,做哥哥的是必须要负责任的,不能坐视不理、袖手旁观。 孔子见了柳下季,因为大家都是朋友,所以也就没有客套,他单刀直入地说: “给人家作爸爸的人,必须能够教导自己的孩子;给人家作哥哥的人,必须能够为弟弟做出表率。如果爸爸不能教导孩子,哥哥不能为弟弟做出表率,那么父子之情,兄弟友爱就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人觉得可贵了。柳先生您是当今世上有才有识的贤达人士,而您的弟弟却是被人们视为洪水猛兽的强盗阿跖。弟弟为害天下,作哥哥的却不能引导他走上正路,我真的很为您脸红啊!既然您不愿意管教您的弟弟,为了道义,为了尽朋友的情谊,我倒是愿意去您弟弟那里劝说劝说他。” 柳下季心里明白自己的弟弟是什么样的人,他不想泼一头冷水给孔子,缓缓地说: “孔先生,您刚才说了:给人家作父亲,就必须能够教导孩子;是人家的兄长,就应该给弟弟做出表率。我想请问先生您:如果孩子不听父亲的教导,弟弟不把兄长作为表率,即使像先生您一样能言善辩,您又能怎么样呢?我的弟弟,我最清楚不过了。阿跖这个人,心思像涌动的泉水一般源源不断,思想像飘浮的清风一样难以捉摸。可以这么说:阿跖的强悍能够应付任何一个敌人;阿跖用他的辩才无碍来文过饰非的话,可以做到踏雪无痕。如果一个人能够顺应阿跖的意愿去做事,可以博得他的欢心一笑;一个人一旦违逆了阿跖的心思,他就会愤怒异常。我告诉您,阿跖最擅长以语言攻击人、侮辱人。先生出于好意,愿意前去向我的弟弟说教,在下不胜感激,但是,出以对先生的好意,不让先生受到伤害,我还是奉劝先生不去的好。” (二) 孔子没有听柳下季的劝告,他还是毅然前往。 有人知难而退,有人知难而进。孔子之为孔子,在孔子自己看来,就是因为自己有一股“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坚韧。 孔子去见盗跖的时候,他的得意门生颜回给他当马车夫,他的另一个弟子子贡也与他同行。 孔子去见盗跖的那一天,盗跖正好没有什么侵略行动,他正带着自己的弟兄们在泰山的南边休养。盗跖只有烧杀抢掠的时候才会在人口密集的诸侯城邦出没,平时,他都猫在山里。 孔子去见盗跖的时候,他也没有什么心情去欣赏那些个水光山色。这一路上,孔子都在寻思着要怎么才能够说服盗跖。走了一天的山路,孔子和弟子们才来至泰山南面盗跖的栖息地,他们到达的时候,已是晚饭时分,盗跖们正在大嚼烹饪好的、切得精细的人肝。 孔子很审慎,他下了车,亲自走过去对守山寨的人说: “麻烦您向柳将军通报一声,就说鲁国的孔丘久仰将军大名,特地远程前来求见!” 负责通报的人向盗跖转告了孔子的话。盗跖听完,大怒。他发怒时的样子很是特别:眼睛瞪得就像天上的明星;头发都竖了起来,就像书里说的那样:“怒发冲冠”。他大声说道: “这个人肯定就是鲁国那个巧舌如簧、诈饰伪善的孔丘。出去告诉他,就说: “你们这些人,就会用假大空的话来欺骗人,以逞口舌之辩;假托周文、周武的名号,自以为圣贤;喜好巧饰,把帽子弄得像长满枝丫的树枝一样繁琐,还把死牛皮拿来做腰带,成什么样子?不但话多,而且没有几句是对的;游手好闲,不事稼穑,却可以终日饱食;不种桑养蚕,不纺绩织布,却可以华服鲜衣;动动嘴唇,摇摇舌头,凭空捏造是非,无端制造混乱,来迷惑天下的君主。你们的行径,使得天下的读书人忘了做人的根本、失了生活的原貌;使得他们整天想着假托孝顺、友爱的名义来获取做大官、赚大钱、得大富贵的资本。你的罪孽深重,杀了你也不足以赎罪。你还不快快离去。要不然的话,我会把你们的心肝挖出来,增加我们的晚饭份量。”
世人所称颂的贤士,应该没有超过伯夷和叔齐的。伯夷和叔齐又如何呢?他们二人辞让孤竹国的国君之位而不坐,最后饿死在首阳山,没有人安葬。 鲍焦也算是世人所认可的贤士吧。在我看来,也不过是粉饰自己的行为来非议世俗罢了。当初他为了赢得清誉,把自己打扮成廉洁之士,整日担着担子打柴,捡拾橡树子作为食物,不娶妻,不生子。号称‘天子不臣、诸侯不友’。不曾想在路上遇到了你的高足子贡。子贡问他:‘我听说不认同人家执政方略的人、与政府不合作的人,是不会在政府的土地上行走的。我听说还有一些对君主不满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享受君主所带来的利好的。而今,鲍先生您在君主的土地上行走、接受政府所带来的美事,这不是和你的立世原则有所出入吗?这不是和你的廉洁形象有点不相符合吗?’鲍焦当年回答说:‘我也听说,廉洁之士重在进取而轻视退却;我也听说,贤达之人容易惭愧而不把死亡放在眼里。’就因为子贡的一句话,就因为自己的廉洁形象,鲍焦就这么坚决地抱着书一天天饥饿、苦寒、枯槁而死了。 申屠狄是贤士吧?在殷商时代,他多次进谏而多次无果,君主不肯采纳他的谏言。申屠狄气愤不过,他抱着石头跳入河中。结果如何呢?还不是成了鱼鳖的快餐。 介子推算是贤士中的忠臣代表吧?当年晋文公落难,他鞍前马后不离寸步,为了保住晋之血脉,介子推曾经把大腿上的肉割下来,煮给晋文公吃。最后还不是让晋文公给冷落了。为此,介子推一怒而隐入深山。你也知道,结果怎么样呢?他还不是抱着树木活活烧死在山中。 尾生算是守信用的贤士吧?他和女孩子约定在桥下相会,女孩子不来,即使发了大水,尾生也没有离去。结果怎么样呢?这个书呆子抱着桥柱子给淹死了。 在我看来,这六个人,和被用来祭祀而即将要宰杀的狗、和献祭河神而将要沉入河中的猪、和拿着破瓜葫芦乞讨的人是没有多少差别的。他们都是重名轻命,不知道珍惜生命本体的家伙。 世上还有一种专为人称道的所谓忠臣。这些人中,殷商的王子比干和吴越争霸时期的伍子胥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但是这两个人的结局如何呢?伍子胥沉江而死,比干剖心而亡。这两个人,是天下人公认的忠臣,最终还是被天下人耻笑。由此看来,伍子胥、比干尚且如此,其它的所谓忠臣,就更不必说了:没有什么可贵的。 孔丘你来想游说我也罢,想教化我也罢,如果你想告诉我鬼蜮的事,依我的能力,那是我的我所无法知道的。如果你想告诉我世间的事,你还是歇歇吧,省省力气:世间的事不过就是我所说的那样,没有我不知道。 (七) 上面我给你讲了世故人情,既然你大老远的来了,那我就再跟你讲讲人的性情。人长了眼睛,就是要看各种色彩的;人有耳朵,就是要听不同声音的;人的嘴巴,就是要体验所有味道的;人有心志,就是需要得到满足的。 一个人能活到100岁,那就是上寿;一个人活到80岁,算是中寿;一个人活到60岁,只能称为下寿。无论你活多大年龄,想想你的一生,无论是漫长还是短暂,除了疾病、死丧、忧患以外,可以开口一笑的,一月之内,大约也就不过只有四、五天罢了。 天地广大无边、四时更替无穷,但是面对茫茫苍穹,人世是多么地短暂,不经意间,就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想想这有限的生命,再想想浩渺的宇宙,人生在世,真可以说是白驹过隙了。 这样想想,一个人活在世上,如果不能使其心智愉悦,不能使自己延年益寿,这样活着就是一种负累;这样的人,都可以说是不能通达大道的人。 孔丘你的那一番说教的言辞,正是我一直抛弃不用的。你还是快快离去吧,不要在这里啰嗦、不要白费口舌了。 你的那些个所谓的道,也不过是营求奔兢之术罢了;你的那些个所谓道,都是诈巧虚伪的事情;你的那些个所谓道,是永远都没有办法保持真性情的;你的那些个所谓道,是不足为论的。” 听完盗跖的一番滔滔雄论,孔子又拜了盗跖两拜,小跑着出门离去。上了车,孔子手上的马缰绳掉了三次。以孔子的为人行事,这样的事体以前从未发生过,今儿个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这时的孔子,目光茫然,一副不知所从的样子,他面如死灰,手扶着车前的横木深深低下沉沉的头,就连呼吸似乎都有些困难。 就这么一路一言不发,就这么一路神色恍惚,终于到了鲁国的东门外。这时候,柳下季恰巧出门办事,与孔子撞了个正着。 柳下季见了孔子,马上就说: “孔先生,忽然间好几天不见您的踪影。前儿个您说要去见阿跖,看您鞍马劳顿的样子,莫非您真的去见阿跖了?” 孔子听言,仰天长叹了一声,答道: “是啊。” 孔子这一路的沉默失色,可吓坏了众位弟子,他们看见先生这个样子,很是担心,可是谁也不敢开这个头,去问先生一声。孔子的这一声应答,众弟子终于把心放到肚子里了。 柳下季忙说: “不知道阿跖有没有像我先前说的那样,对先生有所冒犯啊?” 孔子幽幽地说: “是啊。正如柳先生您所料。真是知弟莫如兄啊。我这一次真可以说是没病却拿着艾叶来自己烧灼。莽撞地跑去在老虎的头上乱摸,还自以为是地去拔老虎的胡须,真是好险啦,差一点就成了老虎的腹中之食。” 本篇出自《庄子/杂篇/盗跖第二十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