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先生博学多才，见解非凡。读书评书，莫如金圣叹者。而被金大才子评为才子书的共有六本，其中，排名第一的才子书，就是《庄子》。
《庄子》中有很多故事脍炙人口，被世人称颂，每一位读《庄子》的人都能感觉到视野的宽广、心胸的豁达，以及思想的自由和心灵的逍遥，对道的理解更上一层楼。庄子的文章多是在挖苦人，尤其爱挖苦读书人。但自古至今，没有一个人敢批评庄子，而且人人都喜欢庄子。为什么？或许至少有两个原因：二，庄子确实说出了虚伪的世人所不敢说的话，人们打心底里佩服庄子的才华，敬畏庄子的风骨。《庄子》中的很多故事是真实的，有些故事是虚构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庄子只是借故事讲他想讲的道理，说他想说的话。庄子语言的精彩，往往就是在其故事中的人物口中。今儿，就分享一下中国强盗鼻祖---盗跖的畅快淋漓和逻辑思维，看看强盗是如何对待名圣人的。一起欣赏庄子笔下的强盗逻辑，领略一下庄子文采笔风。孔子和柳下季是好朋友，柳下季就是历史上那位坐怀不乱的君子，他的弟弟却是个强盗，名盗跖。盗跖经常率领他的喽罗兵打家劫舍，横行天下，侵袭诸侯，穿室破户，赶走人家的牛马，掳夺人家的妇女，不照顾父母兄弟，不祭拜祖先；简直无恶不作。所到之处，大国严守城池，小国坚守城堡，民众都很害怕他。孔子喜欢教育别人，就很想教化此人。于是对柳下季说：“先生是当世的才智之士，而弟弟却是强盗，成为天下的祸害，当哥的本有义务教育弟弟，但你不能教育他，我为你感到羞愧！请你允许我为你前去教化他。”柳下季深知他这位强盗弟弟强悍雄辩，出言不训，顽冥不化，劝孔子不要去白费力气，还自取其辱。但孔子不听劝，让颜回驾车，子贡陪乘，前去教育盗跖去了。时值盗跖休整士卒，正切着人肝吃得高兴（强盗的本质活灵活现）。孔子下车走上前，看到传命官，说：“鲁国人孔丘，听说将军高尚正义，敬请传令官传达。”（圣人的礼仪如此！）传令官入内通报。（接下来的语言实在太精彩了，得把原文蓝字附上，一起欣赏我们古文的魅力，不习惯古文者可略过蓝字）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垦，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浦之膳！’” 盗跖听说孔子来拜访他，大怒，眼珠子要爆出来了，怒发冲冠，愤怒地说：“此人是不是鲁国的巧伪人孔丘？替我告诉他：‘你做花言巧语，虚妄地称道文王、武王，头戴装饰象树枝般的贵冠，腰缠死牛胁的皮带，到处胡说八道，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专生是非，用以迷惑天下的君主，使天下的书生，不务正业，装作孝悌，而侥幸得到封侯富贵。（淋漓尽致）你是真正的罪恶严重，快滚回去吧！不然，我要用你的肝当作午餐。” （孔圣人意志坚决，临辱不怒，继续他苦口婆心的教育） 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愿望履幕下。”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跃。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瞑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孔子再一次通报说：“我幸运地得到令兄柳下季的介绍，希望到帐幕下拜见您。”（礼仪如此，素养如斯，也是服了）传令宫又通报。盗跖说：“让他到前面来！”孔子快步而进，避开席位退步快跑，（哈哈，很有画面感）再拜盗跖。盗跖大怒，叉开两脚，握剑瞪眼，声如母虎，（强盗作派）说：“孔丘，你往前来！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让老子高兴了今天就让你活着，让老子不开心的心话，你就死定了！”（圣人和强盗的鲜明对比，庄子的文笔，绝了！）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而名曰盗历，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孔子说：“我听说，凡天下的人有三种美德：天生身躯魁梧，容貌美好无双，不分老幼贵贱，见到都喜欢他，这是上德。智慧能包容天地，才能足以辨别各种事物，这是中德。勇猛、强悍、果敢，聚众率兵，这是下德。凡是人具有这一种德的，就足以南面称帝了。（理论摆摆好，先占领道德至高点）现在，将军兼有这三种德行，（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马屁先要拍拍好，高帽子戴戴好）身高八尺二寸，面目有光泽，嘴唇犹如鲜红的丹砂，牙齿象排列的贝珠，声音宏亮，而名字叫盗跖。我孔丘私下替将军感到羞耻啊。将军有意听我的意见，我请求向南出使吴国和越国，向北出使齐国和鲁国，向东出使宋国和卫国，向西出使晋国和楚国。给将军建造周围数百里的大城，设立数十万户的采邑，尊奉将军为诸侯，和天下的诸侯共同除旧布新。停战休兵，收养众弟兄，共祭祖先。（原来是给自己设计工作职务！看来失业可以让一个人如此迫切，不淡定，哪怕是圣人）这是圣人才士的行为，也是天下人的愿望。”（解释一下，这不是为了我孔丘自己，而是为了成全盗跖你的事业啊）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 盗跖大怒说：“孔丘，你过来！凡是可以用利禄来规劝的，可以用语言来说服的，都可以把他们叫做愚陋的平民。（愚民当然不能明白这个，多少人为了利益迷失了自我。古今皆然）现在，我身体高大，颜值高，人见人爱，这是我父母的基因遗传。就算你孔丘你不夸我长得帅，难道我自己不知道吗？（帅哥的骄傲和自信！）况且，我听说：‘好当面赞美人的人，也是好背后毁谤人的人。’（一针见血的打脸！）现在孔丘你拿大城民众来忽悠我，是想要用利禄规劝我，要我当顺民，怎么可以长久呢！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奠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 城再大，也没有比天下更大的了。尧、舜虽然有天下，但子孙没有立锥之地；商汤和周武王立为天子，而后代灭绝；（翻翻历史，哪朝哪代不是一样呢？庄子看问题太深刻，这不是他的预言，而是对人性本质的深刻认识，对历史规律的确定）不正是他们贪大利的缘故吗？---然而黄帝不能达到这种德，与蚩尤交战于啄鹿的郊野，流血百里。尧、舜做天子，设群臣，商汤流放他的君主，周武王杀殷纣。自此以后，以强大欺凌弱小，以势众侵暴弱寡。（历史知识和见识非凡）商汤、周武王以来，都是害人之徒。’现在你修习周文王、武王治国之道，掌握天下的舆论，用来教化后代，宽大的衣裳，浅薄的腰带，矫揉的言论，虚伪的行为，用以迷惑天下的君主，而想要求取富贵，强盗之中再也没有比你更大的了。天下人为什么不把你叫做盗丘，而把我叫做盗跖呢？（强盗逻辑，细思笑晕）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范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范，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 你以甜言蜜语说服子路，而使他跟随你。让子路摘掉他的高冠，解掉他的长剑，而受你教育，天下人都说：‘孔丘能制止强暴禁止非礼行为。’其最终结果，子路想要杀死卫国的国君，而事情没有成功，在卫国的东城门之上身躯破剁成肉酱，这是你教育的不成功。（跟对人才能保住命）你不是自称才士圣人吗？然而一再被赶出鲁国，在卫国被铲平足迹，在齐国穷途末路，在陈国和蔡国之间被围困，天下没有容身之处。你教育的子路身躯被剁成肉酱，这样的祸患，对上无法保护自己身体，对下无法做人。你的道哪里有什么可贵的呢？（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哪---）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羡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世上所推崇的，没有超过黄帝的，黄帝尚且不能全备德行，而战于涿鹿郊野，流血百里。尧不慈爱，舜不孝顺，禹半身偏瘫，汤流放他的君主，武王讨伐纣王，文王被囚禁。这六个人，都是世上所推崇的。仔细地讨论这些事，都是用利禄迷失其本真而强迫违反其性情，他们的行为都是特别可耻的。（对历史有自己观点的人，说明是有思想的，无论他是圣人还是强盗，猪脑子才会人云亦云的附和观点）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于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 世上所说的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去孤竹国的君主地位，而饿死在首阳山上，尸骨得不到埋葬；鲍焦行为矫饰非议当世，抱着树木而死；申徒狄谏言国君而不听，背着石头投河自尽，为鱼鳖所食；介子推是最忠贞的，自己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给晋文公吃，文公回国后却背弃他，子推一怒之下而离开，抱着树而被烧死；尾生和女子相约在桥下，女子没来，河水来到，也不离开，抱着桥柱而死。这六个人，与分尸的狗、飘流的死猪和持瓢乞丐，没有什么区别，都是重于名而轻于死，不惦念本真保养寿命的人。（务实，不虚伪、不迂腐的人生观）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 世上所说的忠臣，莫如王子比干、伍子胥。伍子胥被杀死尸沉入江中，比干被挖心而死，这两个人，是世上所谓的忠臣，然而最终遭到天下人的耻笑。（所谓忠臣，就是把名看得比命重要的人）从上述来看，伍子胥，比干，都是不足推崇的。（然，他们死了，并没有改变君王一点，只是在历史上成全了自己的名节而已。古今皆然）孔丘你用来说服我的，如果你跟讲我鬼的事情，则我不知道；如果跟我讲人的事，不过如此而已，都是我听过的，你没什么新的内容。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骇骇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现在我告诉你人的性情：眼睛要看颜色，耳朵要听声音，嘴巴要品味道，志气要得到满足。人生上寿一百岁，中寿八十岁，下寿六十岁，除了疾病、死丧、忧患，其中张嘴而笑的，一月之中，不过四五天而已。天地无穷尽，人死有时限，持有时限的生命，而寄托于无穷尽的天地之间，迅速得和骏马奔驰过缝隙一样。不能悦其意志，保养寿命的人，都不是通达道理的人。（快意人生的强盗生活）孔丘你所说的话，都是我所抛弃的，赶快回去，不要再说了！你的道理，狂妄无度，心情急切，是诈巧虚伪的事情，（巧伪到可以成为万世师表，谁能为之？）不可以保全真性，还有什么可以值得讨论的呢！”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茫然无见，色若死灰，据拭低头，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阀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孔于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历得无逆女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孔子再次叩拜，急忙跑出门外，上车，缰绳三次脱手，眼睛茫然不见，面色如同死灰，按着车把低着头，不能喘出气来。（能把圣人描绘得如此狼狈，也只有庄子的笔法了）回到鲁国东门之外，正好遇见柳下季。柳下季说：“近日怎么好几天没见到你，车马有出发的样子，莫非去见跖了吗？”孔子仰天而叹说：“是的。”柳下季说：“盗跖是不是象我从前所说的不听你的劝呢？”孔子说：“是的。我此举是没病而自己针灸，急跑挑弄虎头，编织虎须，几乎不能免于虎口啊！”（孔子总想把世人都教育成圣人，结果是，强盗还是强盗，但成就了自己的圣人，孔子之后，再无圣人。完美！） 杨子后记：
天生万物，各有特色。整齐化一，那是部队。社会本来复杂多样，人各有志，企图根据自己的意志强行改变别人，多是取败之举。社会本来就是天使与恶魔共处的，缺一不可。尽管人们诅咒黑暗，赞美光明。可是，光明和黑暗，从来就没有分出过成败高下，每天的24小时里，各12小时。上帝要把每一个魔鬼关地狱，可是人世间还是恶魔横行；上帝又派天使来拯救生灵，可人间还是苦难重重。对自然，学习接受和习惯吧，至少有点敬畏之心，让自己少点难堪。所谓万世师表，教育成了几个人才呢？那位深居云梦山的鬼谷子，教育出了苏秦、张仪、孙膑、庞涓等等一大批文武才人。孔子的弟子，相传有很多，但他们除了在孔子死后进行了“造圣”运动，把自己的老师的打造成“圣人”之外，对国家的进步、社会的文明进步又做出过多少贡献呢？什么样的老师才是好老师呢？窃以为，能教育出有本事的学生，才是好老师，而不是把自己的名声炒响。成功的老师，是使他的学生更出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是尽到了的老师职责。
照例，附两首道情，送给隔屏的你：
YZ.2020.11.13 杨子2020.12 于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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