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从早到晚,从春到冬,一刻也不曾停过。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它将带来什么。天下人都以为,那是一个富贵无边的位置。天潢贵胄,锦绣一身。可惜危栏难倚,高树多折。他母后早亡,失宠于父亲,而兄弟,“虽言手足,不及陌路”。这样荣耀煊赫又危机重重的处境里,要想活下来,只有步步小心,处处谨慎。而这种小心谨慎,又令父亲偏见加深,认为他不亲近,不服软,戏太多。在《鹤唳华亭》前几集里,齐王陷害太子,太子悲怆地自证清白。“我知道,他们俩都在撒谎。但大郎先是朕的儿子,三郎先是朕的臣。”旗帜鲜明地偏袒齐王。他像一枚棋子,在命运的棋局里,前行、后退,都是身不由己。写此文前,去翻了原著小说,读得浑身冰冷。在小说里,萧定权的孤独更深重,吞噬了每个人。“今日醉里,我错觉自己已跻身其中;酒醒后,方知不过一场大梦。” 犹如尊贵的弃子。从小到大,受伤时“虽有良医,可就是没有人问我一句,你疼不疼。”他虽在高位,可“你母子尚可抱头一哭。我们母子相见,只能强颜欢笑。”后来长大了,依然不被父亲接纳。他与定棠、定楷一起去和父亲吃饭,因为他的多礼,被撵出宴席。有人告到皇上那里。他主动领罚,将头上皂巾、腰间玉带解下,俯在黑色刑凳上。但在父亲眼中,这依然是做作:“你看他从小到大,只有这点小聪明。”硬生生被杖打了30多下,一身血污。移灯查看时,他满额都是冷汗。侍女去打水,想给他擦脸,忽然听见他低低喊了一声:“娘!”声音无限委屈。比之于万里江山,他更渴望有个人,在春天暖和的时候,陪着他,去长州的南山上,看白鹤翱翔。她推开窗,春雪飞扬,笑:“哥哥今日下考场,定能旗开得胜。”她是陆英之女,哥哥陆文普是读书人。她有着和父兄一样的通透,又多了女儿的柔软低回。后来科考出事,她为救兄长,骑着快马,赶到森严的现场。虽然轻纱蒙面,但一出现,就吸引了太子的注意——她实在与众不同。她有勇气。虽是一介女流,二话不说,前去解救被冤枉的兄长。而在太子蒙冤时,也主动请缨,去帮助太子解决危机。——世间荣华千万种,他打小就看透。他所求的,不过那一点温暖,和天真。当有人试图骚扰她时,他近乎本能地,一把攥过她的手。“她是我的人。”她曾说过,幼时与家人出游,看见南山那边,有白鹤,从水中飞起,像一幅画一样。有一回对她说:“你不是想看白鹤么?等到春天,天气暖和了,草也长出来了,咱们就到南山上去......如果有朝一日......我还要去趟长州。”拼性命,拼万里河山......只为终有一日,能够携她,一起赏那白鹤景。两人凑得近,她清楚地听闻他低低的喘息声。有些痒,有些酥,仿佛春日飘絮飞花。有时她俏皮,见他将书覆在脸上不动。便走过去,将书拿了下来。却见他正睁着眼睛,定定望着自己,吓了一跳。怔了怔又将那书盖了回去。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无思、无邪、无阴谋、无诡计,坦坦荡荡如春日。教定棠煮茶。持瓶点汤,转腕运筅,有说有笑,父子皆愉悦无比;给定楷夹菜。持著夹菜,递送入碗。也是一幅宁和的父子图。深究起来,可能是他与先皇后的恩怨,一直未化解,不快感沿袭到孩子身上。所以他对萧定权情感复杂,时而心疼,时而厌恶,时而牵制。成年以后,他变得自负又谨慎,骄矜又敏感,乖张又多疑。得不到父爱,他就寻找替代品。他对自己的老师卢尚书非常敬爱。二人如师如生,如父如子。当老师有危险时,他可以舍命。因为这是他的精神父亲。假如这份关系一直给予他压力、恐惧、焦虑、不甘、委屈,他只有两条路可走。“在那时我明白了,亲眼看着到这样的山河,不必登仙,一个人的胸怀也可以无边宽广。”不局限于女儿事; 不纠结于小情绪; 不汲汲于痴情怨念....... 如果说,萧定权与父亲的关系是修行。陆文昔与父亲的关系,就是救赎。他所给予的,都让他们成为更好的人。而那些审判、倾轧、阴谋,都被他挡在门外。父亲是温慈的,孩子就柔软;父亲是捉摸不透的,孩子也变幻莫测。你和孩子的关系怎么样,他就在生命之初,埋下了什么样的种子。比如李安,幼年饱受父亲的控制和否定,成年以后,不论拍多少片,作品还是存在俄狄浦斯情结。马东呢,因为父亲是相声演员马季,父亲乐观、风趣,他也成为一个聪明达观妙趣横生的人。当我们遇见一个人,能看见你,倾听你,洞悉你的恐惧与焦虑,接纳你的无常与不好,你就会觉得:生命可以落地了。她给予他柔软的补丁。他则给予她勇毅的力量,看破迷局的眼光,运筹帷幄的气魄。小说《鹤唳华亭》封面有句话:“遇上你,并非我之所愿。既已遇上,就请你点一盏灯来,为孤照亮这丛锦绣地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