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新(甘肃省) 幼年时,水磨坊老掉牙的咯吱声,就像是牙牙学语,一直响呀响呀,几十年过去了,耳畔还是那声音。我就是在那个叫做“油坊院子”的地方出生的,并且一直长到五六岁,才离开油坊院子。那是我爷爷修建的,除了几间坐东向西的住房,南头是磨坊,北头是油坊。后来,油坊和磨坊成了集体的财产,当然,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我不知道当初我爷爷是怎么修建油坊、磨坊以及住房的,也不知道油坊磨坊是怎么成为村里集体财产的。也许我的父亲曾经给我讲过,但我不关心或者没留意,那些过程以及沧桑的故事,没有一点蛛丝马迹,留存在懵懂的记忆里。现在回味,真的有好多遗憾,就算爷爷那时候的历史没有记住,就是自己在油坊院子的生活,也是只有几块很小很小的碎片。就是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也不能显现出一幅清新鲜活的农家小院的美好图景。少年不识愁滋味,更不知年少时候的光阴,会是一个人一辈子咀嚼不透牵连不断的拔丝土豆。我总是遗憾于少不经事,没有耐心向父母打听关于油坊院子的故事,或许父母也曾经讲过,自己心不在焉,没有用心倾听,忽略了人生应该及早储存的东西。荒废的知识,通过不断温习,可以补充。流逝的光阴,不管怎么努力回味,总是一片空白。演绎故事的人,留下一张照片。知道故事的人,早已走了多年。回味时光的人,总是一片茫然。想一想,要是现在有那样一处世外桃源,我该是多么幸福。你看,聚集的小村外,大片大片的麦田。麦田之外,一片树林,白杨、红柳、杏树,林中绿草如茵,树上鸟鸣婉约,林下溪流潺潺。树林边一条水沟,傍边就是油坊院子,院子周围,除了麦田,一条大河,水流哗哗,鱼儿嬉闹,青蛙呱呱,水鸟翩翩。就是在冬季,一条银练缠绕而过,就像是给油坊院子戴上一条银项链。我忽然要对我的爷爷肃然起敬。这个以脾气暴躁、性格倔强而闻名于方圆几十里的老人,我无缘在他膝下承欢,只在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上见过,他端坐在老式的太师椅上,身穿黑棉袍,头戴瓜皮帽,面容清瘦、灰白,也许那是他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段时光中,留给我的唯一的印记。我骄傲,村里的人都说,我是李八爷的孙子。李八爷曾经也是响当当的名字,就算与排行有关,那个“爷”字,也是掷地有声塘土四溅。脾气好自然是优点,脾气暴躁也不见得全是缺点。我爷爷谈不上饱学之士,但他绝对是正直善良而且很有情趣的人。就冲他当初选择这么一块诗情画意的地方,修房建屋不说,还因地制宜,修建了油坊、磨坊,他绝对有上古遗风田园之趣以及发家致富现代意识。碎片虽小,却在阳光照耀流水冲洗之下,愈加清晰明亮。水沟安装了木板做的水槽,前面一叶巨大的木轮,在水流的冲击下,轮子飞转,水花飞溅。随着咯吱咯吱的响声,轮子上面木屋中,磨盘喘着气一圈一圈转动,纷纷扬扬的面粉,像雪花一样,覆盖了我那时的忧伤。母亲坐在凳子上,看我在院子里蹒跚学步。她的眼中,时而溢满欢乐,时而闪过忧伤。因为营养不良,我皮包骨头,远比一根枯树枝还要瘦弱,犹如阴暗角落里一丝缺乏阳光照耀和水分滋润的小草,好像稍许的风吹草动,都会使之折断。好在父母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小心呵护着我。成年后,我才理解,好多人提到面粉,说是有一股“面腥气”。那是植物的种子也是果实,怎么会有“腥气”?那种腥气,不只是流血流汗的滋味。当人被饥饿折磨着的时候,一切食物,都会带着天然的血腥味。面腥气,自然是一种诱惑的气味,浓郁地弥散在水磨坊以及小院子周围。偶尔散落在地上的几粒麦子,树枝上觊觎许久的那伙麻雀还没来得及俯冲,都被懵懂无知的我捡起,就像是捡起一粒粒珍珠,然后歪歪扭扭,手舞足蹈,向母亲跑去。麻雀嘴里夺食的我,根本不熟悉麦子的来历和脾性,但我熟悉那面腥气。我是被无形的面腥气拴着,在院子里蹒跚摇步的。那一粒粒充满诱惑的金黄麦粒,只有被母亲嚼过了,腥气才会消散,变得甜蜜绵软、营养劲道。总有我和麻雀看不见的麦粒和菜籽,散落在某一角落,来年春天发芽。它们长个头的速度,可比我快多了。油菜开花后,虽然稀稀拉拉的几朵,但还是吸引蜜蜂和蝴蝶在上面嗡嗡嘤嘤。我追逐着,怎么也捉不到。麦穗饱满的时候,母亲掐下来,放在手心揉开,吹去麦衣,一颗颗绿宝石一样的麦粒,都进了我嘴里,绵甜粘糯。油坊黑乎乎的,我恐惧于那无边的油腻的黑,也恐惧于那庞然大物一般的榨油设备,但那种芬芳却诱惑着我,在前面空地上跌倒了,爬起来,继续前行。和麦粒一样散落在院子里的,还有小而圆的褐色菜籽,以及榨油之后的油渣。几粒菜籽丢进嘴里,嚼一嚼,浓郁的辛辣味直冲脑门,眼泪转瞬之间就流出来。褐色的油渣块,咬一口,苦涩、木然之中,带着一丝香甜,远比“味同嚼蜡”好多了。黄橙橙亮晶晶香飘飘的清油,像一条小溪流,从榨油机内,缓缓流到下面的盆子里、桶子里。那丝残留的清油气息,足以让一张馋得口水直流的饥饿嘴巴,砸吧上半天。也许院子周围的白杨、杏树、柳树,都在这种芬芳中沉醉,不然,柳树婀娜的身子,以及杨树、杏树的枝丫,怎么一直摇呀摇。牲口拉着沉重的架子车,直喘着气。手执鞭秆的人,远比高高扬起的手中的鞭子还要神气、幸福。为生产队榨油、磨面,可是难得的美差。哪怕榨油的和磨面的互不相识,清油和面粉相互交换,最原始的交易,以物易物,可是骨子里带来的本能。油饼的芳香,洪水一样,从紧紧掩上的木门的缝隙中,涌到我的鼻子里,肠胃里,脑子里。我趴在门槛使劲往里面看,头皮几乎要在门板上磨破,完全忘记了追赶院子里啄食的那群灰头灰脑的麻雀。我的眼前,只是一片黑暗。那盏风中摇曳扑闪的油灯,怪异,恐怖,诡秘。我的幸福,远比不上一只麻雀,至少那只麻雀,可以啄食到一粒粒秕麦子,哪怕那些秕麦子,都是磨面之前,被簸箕颠簸而出的。面粉像大雪,菜油像溪流。它们覆盖了水磨的轮子,拥堵了林边的溪流,也覆盖和冲散了那时候的我对蓝天白云、花草树木、溪水潺潺的记忆。多年来,不论走到哪里,我总是沉浸在老磨坊的记忆中,麦粒及清油的芬芳,以及母亲喜悦和忧伤交织的神情,一直弥漫在心中,挥之不去。作者简介 李宗新,男,生于1972年,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散文诗》《民间文学》《飞天》《西部散文选刊》等报刊发表作品30多篇(首)。作品入选《中国当代散文精选》《天马畅想曲——中国梦主题创作甘肃文学作品选》。以及“西部散文排行榜”。获“首届中国校园文学大赛”教师组一等奖。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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