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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柳向阳:和季节一起飞舞

 置身于宁静 2021-12-13
                        在月光中,抑或在挥动的扫帚前

                        要保持一样的生命的诗意

                        作为没有成为果实的部分,让我们

                        和季节一起飞舞姿势优美  

                                                      ——君水《飞舞》

    当秋天从天上飘下,还有什么随之飘落?树叶。苹果。翩跹的蝴蝶。高飞的风筝。是的,他们都要飘落。夏天热烈的爱情。鲜衣怒马、琴剑江湖的梦想。少年的愿望是风的愿望。漂泊的流浪者收拾行囊,准备回归故乡。可爱的婴儿从母腹中飘落地面,开始长大成人。是的。是的。他们都要随着季节飘落——这是生命的飘落,是命定的飘落。

    对这种飘落的稔熟程度,曾经是衡量一个诗人素质的重要方面。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在此给我们树立了一个典范。他的《秋日》第一节写道: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正如西方人常说“一切荣耀归于主”一样,里尔克此处开门见山,诉诸于全能的主,表明了他对这种飘落的先验性和对诗人的使命感的认识。当然,还有其他诗人有着同样的敏感和经验。现代诗人穆旦在《诗八首》中说:“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而赐生我们的巨树长青。”几年前,我也曾在《飞舞》中写下了这样的诗句:“飘下是注定的:所有的生命/ 都要画过这条不变的曲线。”当然,中国古典诗歌则更多地诉诸于对生命和理想的追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蒹葭》)秋风秋水,氤氲迷离,芦絮如烟,伊人如梦。在水一方的伊人,是诗人的梦中情人,更是一个象征,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生命理想。考虑到东西方的文化差异,这种诉求对象的不同是比较容易理解的,而且,仔细想来,对于生命和理想的追求与来自宗教和命运的召唤又何尝有什么不同。

    生命代谢,季节更替。夏日曾经是盛大的,是柳暗花明的,但必须让位于秋天,让位于成熟,让位于飘落。——飘落是必然的,只是,应该有一丝触发,才能牵引出自然而诗意的飘落。——此刻,你也会想到:在成熟与飘落之间,应该有一阵风!一阵从诗歌中产生的风,吹向我们这个世界。是的,此刻正有一位唐朝诗人从长安走过,秋风吹来,他看见了一种不可言说的美景,难以表达,最后形诸十个汉字:“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贾岛《忆江上吴处士》)多少年后,我们还能凭借这十个汉字,来感受长安——成熟季节的长安,一种黄金的质地,丰腴、饱满,一种大美,充塞天地之间。如果大唐的秋风吹得更长久一些,更有力一些,让落叶堆积如山,让长安在其中淹没、消失,无疑是一个美丽的结局。

    是的,秋风是这个季节里的君主,统治着世界。所以里尔克在提到“夏日曾经很盛大”之后,马上请求:“让秋风刮过田野”。秋风刮过田野,最后的果实长得更丰满,让我们“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秋风刮过田野,成熟的庄稼低下头来。翩跹的蝴蝶开始随风而逝。风筝高飞,有几只变成了飞机,君临蓝天,其余的则返回大地。秋风刮过田野,无数个苹果开始飘落,其中一颗打着树下的牛顿先生,其余的则散落一地。一位唐朝诗人写下了圆满之际的一点儿缺憾:“今夜月圆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王建《十五夜望月》)

这是一个清算的季节。在经历了长久的辛劳和等待之后,人们在秋风中经历短暂的收获和失落,然后再开始又一轮长久的辛劳和等待。错过了这个季节,一轮长久的辛劳和等待也就无所依托。但收获并不是只有一种形式,它甚至包括自己的反面——失落,对于诗人,尤其如此;中国古人说“诗穷而后工”,里尔克也该有类似的看法,所以他在《秋日》最后一节写道: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而我们也会和他一样,没有遗憾,没有惊讶;只有在落叶纷飞的风景中深深沉醉。

    秋风依旧刮过田野,带来了收获之后的空旷和贫困。年轻的天才诗人海子首先体会到了丰收后的贫困和成熟后的荒凉与哀伤:“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的内部上升。/ ……/ 人们取走了粮食骑走了马/ 留在地里的人,埋得很深。”(《黑夜的献诗》)但他毕竟过于年轻、过于天才、过于敏感,以至于曾经是圆满之际的一点儿缺憾,如今变成了巨大的忧伤,布满天空,无法平息,最终在那个夏天酿成了一场大火。火焰灭处,留下尘土。《圣经》说:“人啊,你本是尘土,必将归于尘土。”秋风刮过田野,该是归于尘土的最好场景,而海子没有等到。

    人类当然不会任由忧伤布满天空。但谁能教我们平心静气、面对狭窄的岁月沉默不语?或者,谁能化雪为火、转泪为笑?初唐诗人王勃说:“所赖君子安贫,达人知命”,“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滕王阁序》)这是一个与海子一样年轻、天才的诗人。那个偶然的秋日,他熟练地化解了自生命中飘散而来的一种压迫,心平气和,无所凝滞。往事越千年,孔夫子自道“五十而知天命”,深为自豪;而此刻年轻的王勃已经对此深有领悟,并能熟练应用了:在那个秋日,他也熟练地化解了自生命中飘落而来的一种压迫。这真让我们感到欣慰。五百年之后,在对命运的认识上,另一个诗人达到了更高远、更诗意的境界:“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丙辰中秋》)在那个中秋之夜,苏轼安慰自己也祝福别人,他超越了生命中的枯枝败叶,证实了生命的应有之义;但我们不能仅仅知道这些,我们还应该体会到他一路上的艰辛和无奈、一路上的自信和自持、他的接近圆满的生命。

    对于这些接近圆满的生命,我们当然希望有更加深入的了解。我曾从一本书读到苏轼“诗作常涉及佛法,主张禅净兼修。”又说到他“元丰三年,访江州东林禅院常总禅师,于对谈中有悟,遂赠诗偈一首: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吐露其悟境,至今仍脍炙人口。”当然,宗教并不是必然的。晚唐诗人李商隐纯粹是一个中国知识分子,也曾写下了美丽的秋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枯荷听雨声,无异于黄莲树下唱歌了,同样是生命的飞扬。

    但这种安慰、化解和飞扬是否就是全部呢?是否还有其他的完全解决方案呢?或者说,西方人在这个问题上与我们有什么差别呢?仍然是里尔克,在《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一诗中,反复吟诵着“我赞美”,对此作了另一种答复:

                    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我赞美。

                    但是那死亡和奇诡

                    你怎样担当,怎样承受?——我赞美。

                    但是那无名的、失名的事物,

                    诗人,你到底怎样呼唤?——我赞美。

                    你何处得的权力,在每样衣冠内,

                    在每个面具下都是真实?——我赞美。

                    怎么狂暴和寂静都象风雷

                    与星光似地认识你?——因为我赞美。

    从信仰到赞美,从信徒到诗人,我们看见了一个虔诚的上升的灵魂,一个安静的伟大的欧洲诗人。从中国文化到欧洲文化,从佛教到基督教,我们看见了伟大诗人之间所具有的巧妙重合。但我要再次提醒你:不要以为只有宗教才能成就这一切;从佛陀到基督,从孔子到托尔斯泰,伟大的灵魂总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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