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池凌云:无声的河流(3)

 置身于宁静 2021-12-13
           给我一枚纸月亮
   
    小木匠揣测我不喜欢他的原因是他不够时髦,很多次,他刻意打扮得很时髦的样子,来到我代课的学校。

    我安静的教室外响起刺耳的皮鞋声,那是订上铁掌的鞋跟发出的声音。我转头一看,果然又是他。那几年,怕皮鞋的鞋跟太容易磨蚀,很多人在皮鞋的鞋跟上订上铁掌,这声音一段时间也成为喜欢时髦的人夸张的标志。小木匠焕然一新,小个子的他,烫起了头发,衬衫外套了一件紫红色的毛背心。他的尖头皮鞋发出哐当哐当的金属物撞击的声音,从我的教室外走过,头朝前方,眼睛则瞟向我。看得出,他为自己这一招很得意,多么时髦啊,这一身行头花了不少心思,估计还有谋士在帮助他出主意呢。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马上拉下脸来,我的学生也纷纷扭头去看。真是难堪啊,那一刻,我至今无法描述。

    小木匠来学校的“新潮展览”没有成功,反而更令我憎厌。对他来说,与频频开展悔约行动的“未婚妻”交流,也是一项急迫的任务。后来,他把“约会”地点改到我家附近的路口,那是我出门的必经之路。很多次,我从家里出来,一上路,就“遇见”他,我装作没看见,但他就跟过来与我搭讪:

    “哎,你去哪儿?”

    “不去哪儿。”

    “等等,说几句话嘛。”

    “说什么?”

    “蹲下来聊一会儿吧。”

    “有什么事快说,没事我走了。”

    “蹲下来吧,聊一会儿嘛。”

     那是一个三岔路口啊,小木匠居然三番五次在那里等我,要我蹲下来谈话。但在我几句反问后,他什么也说不出。其实他也不知道拿我怎么办,不知如何与我说话。其实我是一个一无所有、伤痕累累的小姑娘,我只是凭我受到的创伤傲视他。我还那么小,而我的心太孤独了。我流过那么多泪,没有人帮助我,没有人同情我。我不知向何处去,我不知道远一点的地方,却像早已经历过了沧海桑田。

    而小木匠依然故我,继续演绎他自己的青春故事。

    一次邻村放露天电影,这是周边几个村的盛事,大家都要赶去看。我与几个小姐妹也去了。电影刚放了一会儿,伴着一阵嬉笑声,一群小青年推推揉揉地过来,有几个手里还拿着打火机,举着那一点点打火机的光寻人。我的小姐妹惊呼:啊,是小木匠。

    果真是他。见到我之后,他和小兄弟们推揉得更凶了,有意将我与小木匠碰到一起。让我们肩并肩站着,人潮推过来时,顺势挨在一起。这算什么小伎俩呢?我真是厌烦透了,就赶紧换地方。未等电影散场,我与几个女伴不走大路,从田埂跑回家,我怕小木匠在路上等我。

    无辜的小木匠没想到自己会屡遭挫败。但他背后不是一个人,一个庞大的家族在支持他,而我家在当地是“单姓人”。因为我的叛逆,对我的闲言越来越多,我的父母也成了受人耻笑的对象,要低头做人。无奈之下,他们威胁要把我赶出家。我孤立无援,无处求告。那时候,一切可笑的事情都能找到正确的理由,只有我是不对的。方圆几里,谁家女儿要解除婚约就是大逆不道,就是耻辱的大新闻。如真有要解约的,如果没有将盘碗和戒指调换过来,那婚约关系就依然存在。我央求父母无果,与男方讲也没有用,就去找村书记。

    一天傍晚,我找到一位村书记家,村书记刚好在洗脚,他一边洗脚,一边慢悠悠地教育我:男方对长辈孝顺,不赌博,不抽烟,不打架,是个好小伙,你为什么不同意?你不能这样。我又去找乡干部,乡公安员接待了我。他听完我的诉求后,反问我:你为什么不同意?他不偷不抢,没有不良习惯,有什么不好?我说,我要婚姻自由。他说:这不是理由……

    为了解除婚约,我专门买了婚姻法的书来看,我说,有几条是这么说的……但是听的人在冷笑,我听不见任何回音,只有冷漠的脸在眼前晃动。

    人们开始嘲笑我,嘲笑我的父母。我感到四处碰壁,我的整个青春都被一种阴郁的气氛笼罩,我看不到鲜花在清晨开放,感受不到小河中鱼的跃动。但我已看得很清楚了,我不能就此湮灭。既然我要自由,我要争取到底。

    我决定给小木匠还彩礼钱。我当代课老师那几年,工资24元一月,后来加到32元一月,我一直舍不得花,我要还钱给小木匠。这期间,我交到了两个女友,一个比我大两岁,在镇里的电影院当售票员。一个比我大三岁,在木锯厂工作,是理锯师傅。她们的家境比我好,我向她们倾诉,她们支持我,每人借我一百元,加上我自己积蓄的二百元,我送了四百元给小木匠家,告诉他多出的部分算是利息。当售票员的女友有亲戚在法庭工作,我们还一起去找他,要他帮忙给予调解。女友的亲戚先是说这婚约本来不具有法律效力,一方不同意,可以自行解除婚约。但他哪里知道,如果不以农村认可的方式解除婚约,最后还是没完,还是会选好日子来迎娶。女友的亲戚最后答应寄出调解书,说明这是无效的婚姻,一方不同意可以自行解除婚约。但万万想不到,小木匠家耍起了手段,收到法庭的信函之后,当场就把信函撕毁,还说,我们不识字,这个没用。小木匠的母亲恼火了,跑来找我母亲,要我母亲好好管教我,屡教不改就打。还说我父母如果教不了我,就不要做人了。我母亲听了很多带有侮辱性的话,气极了,在晒谷场,见我一来,拿起扁担就要打我,我一边躲着扁担,一边抹泪,这场景刚好被放学的学生看到,我一时羞愧难当,委屈得真想一死了之。

    这一来,我的事传遍了乡村的各个角落。我虽然照样去上课,但已经低着头走路,学生也不听我的话了,在课堂上,几个学生一阵耳语,然后是一阵哄笑。我哭着告诉同在学校任教的父亲,哪知道还遭到父亲的奚落。父亲用很重的口气说,你活该。

    随之而来的事情变得让人无法忍受。

    小木匠那边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就开始恶毒辱骂。有一天,我父母前脚出门,一群人马上就进来,指着我的鼻梁骂,“破货”,“坏女人”,这是乡村能听到的对一个女人最恶毒的辱骂,我一个人被他们围着,指责和辱骂长达半小时。一开始我还能回应几句,但毕竟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我百般难受,哭泣。善良敦厚的爷爷闻声从里屋出来,气愤地把我推向他们:让你们吃了吧,你们吃了她吧……一向老实寡言的爷爷,情急之中不会说别的,用伤心的反话来帮我抵挡。只有我懂得爷爷心疼我,他要我死而后生,要他们给我活路啊。为什么?为什么命运待我如此不公?无数次向旷野的诘问,都集中在一起。那些人走后,我放声大哭。父亲和母亲回来后,爷爷对他们说,她苦死了,再这样下去她真会死的,就遂了她的心愿吧。那一天,父母才真正回过头来,他们不再说狠话要赶我出去了。

    虽然如此,但还是不断有人出来数落我,教育我。一天,一个乡绅模样的人来找我说:你为什么这样?你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啊,只不过多认识几个字而已。这番话让我幡然醒悟,我所有的怨尤愤懑消去了一半:原来一切都不是别人的错,错在我自己,是我自己不够优秀,没让人觉得我们不般配,我只不过多认识几个字而已。如果我足够优秀,人们也许会理解我的行为,而我只不过比小木匠多认识几个字……

    在无数个静夜,伤痕累累的我仰头望着月亮。我变得冷静,伤却更深。我原谅了村人的愚昧,却原谅不了自己。为什么我不能做得更好?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做得更好,让人们知道,我与小木匠之间这场自由抗争是对的。我的人生应有更大价值。

    我与小木匠之间的事情并没有得到解决。父母出门时像个罪人,低着头,他们无力帮我。而我已没有丝毫抗争的力气了。

    绝望之中,我想到了妇联。我将几年的抗争经历,写信给县妇联、区妇联、乡妇联,我用红笔写了近千字,告诉她们这是我最后的希望。

    那一年,我虚岁二十,我的自由抗争之路已经走过五个年头。那本该是我最好的一段人生。
 
    为了更多的秘密图景
   
    给三级妇联寄信,事后也令我自己惊讶。但我的确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我以为这一回还是与我曾经做过的一切努力一样,不会有什么结果,我依然在学校上课。我的步履沉重,面容布满了忧伤。

    一周后,一位乡干部急匆匆来找我,要我马上去乡里,他说:“上面来人了”

    “我把这节课上完再去行吗?”

    “不,你还是马上去吧。”

    我感到事情有点严重,便交代学生自习,跟着来人匆匆赶往乡政府。

    到了一个办公室,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个人,大多是女性。我没看清都有些什么人,只知道是妇联的人下来了。

    有人把我领到一个40多岁的女士面前。她很和蔼,对我说,“你的信我们收到了。你的情况我们也了解了,你没有错,我们会支持你,你要鼓起生活的勇气……”

    一刹那,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倾泻,我站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泣不成声。这五年多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对我说过,我的伤心和委屈,无法用语言表达。她说要“鼓起生活的勇气”,她知道我不想活了吗?我一直在鼓起勇气生活啊,但我感觉力气快用完了。

    我的泪水流不完。是我太年轻了,我的泪水正丰沛,还是我没有见过大世面,痛苦那么容易就把我压垮?我曾不谙世事,我曾努力争取,我伤痛之后总是自己给自己疗伤。我不知道自己已经给这个小山村制造了大风暴。

    妇联的领导跟我说了话之后,批评了乡干部,因为我信中把求助于乡政府时,乡公安员对我的答复也写上去了。“她要婚姻自由是对的,你们怎么能说这不是理由呢?”她还说了一些要维护妇女权益之类的话,要乡干部把小木匠也找来。乡干部去了小木匠家,但已找不到人,小木匠躲起来了。小木匠的家人说,小木匠出远门了,恐怕半年也回不来。

    “没关系,他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找他。乡里要帮助解决这个事情。”妇联领导转而对我说,“你如果要谈恋爱,只管去谈,不要有顾虑。乡里会帮助你解除婚约的。”我想说,我没有要谈恋爱,我只是要婚姻自由。但我只是点头,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但忧伤已经牢牢驻在那里了。我想,我所遭受的磨难,不是我的过错,也不是小木匠的过错,是贫穷让人无法躲避命运的击打,是农村的愚昧造成我的痛苦。我没有恨任何人,我只是有点心灰意冷,我要远离这个愚昧的地方。

    我的家乡,我爱它种满庄稼的田野,我也爱它的田埂,爱它午后一阵阵袭来的带着青草味的庸倦,爱它的蝉鸣。我爱我家矮屋边的竹丛,爱竹丛上空不太明亮的星星。我走在路上,有年长的人问我,你是谁家的闺女啊?我眷恋我苦涩又甜蜜的成长,但我要离开。我要去别的地方看看花儿开放时的样子,要走一走别的石子路,说不定也有一块色彩绚丽的石头在路上等我。

    学校老师知道我要到外面去找工作,有点惋惜。校长也找我谈话,挽留我,他们觉得我是一位不错的乡村老师。我怕自己会在苦涩的情绪中停滞下来,我计划离开家乡,去远一点的地方找一份新工作。

    半年以后,乡政府的人告诉我,小木匠的事情可以解决了,并且定下时间给我们协调。

    那是一个下午,我和父亲母亲一起到了乡里,一个可以容纳二三十人的会议室,早已挤满了人,连窗台上也爬满了人。我一看,除了乡里几名干部,其余的都是小木匠的亲戚和族人。小木匠坐在他们中间,有点苍白,萎顿,完全没有了先前的气势。

    大家七嘴八舌,仍然在指责我。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