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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媒体】忆顾城 他是童话诗人,亦是时代歌者

 置身于宁静 2021-12-13

2015 年 10 月 8 日,是顾城去世的第 22 年。

他说,他常常憎恶自己的身体,觉得累赘,一会儿饿了,一会儿渴了。没想到有一日,他真的下手,割去这累赘。不知脱离了身体的他,现在生活得怎样?又在哪一度空间?

逝者已矣,顾城的诗集或文章却不断被拿出来重读。2015年,《顾城哲思录》再版,我们特邀其编辑胡少卿对谈,深入感知、了解“童话诗人”顾城。

1.《顾城哲思录》是以什么样的标准编选的?这次增订版,增加了什么新内容?

曾听经历过顾城演讲现场的师长讲,顾城说话时,眼睛并不看听众,而是望向靠近房顶的地方,他随口说出的话都像诗一样优美。这大概就是通常所谓的“自成一体”、“唾珠咳玉”。编选《顾城哲思录》的基本思路,是汇集顾城日常言谈及散文性文字中的精妙言辞,形成一本晶莹剔透的华美之书,并凭借它将读者带入远离凡俗的精神世界。

从已经获得的读者反馈来看,《顾城哲思录》很大程度上再造了读者的顾城印象。我们不管读《顾城文选》还是《顾城诗全集》,可能都会感到芜杂纷乱,因为它们都是资料汇编,把顾城的散文性文字和诗歌,不区分好坏及是否重复,一股脑拢在一起,并不利于普通读者阅读。记得有一次一个读者问西川,为什么《海子诗全集》里的每首诗看起来都不错。西川笑了:全集并不是说把所有的作品都归入,也是要经过筛选的。我在编选《顾城哲思录》时,力求入选的每一个片段的精当完美,对文字的要求差不多相当于诗人写诗的标准。从顾城200万字的作品中选出这样的十余万字并不容易。

这次增订版增加了35则大概1万字的内容,涉及“生活”、“传统”、“中西”等方面,是我重新梳理了一遍顾城诗文集之后,觉得还可以增选的内容。

2.顾城对毛泽东的理解,在网上引起许多读者的兴趣。你怎么看待顾城这些方面的观点?

毛泽东对于在那个时代成长起来的人,的确是一种光源性的存在,也就是“太阳”,或者称之为精神性的父亲。不管你长多大、走多远,你的影子总是拖在他的照射范围之内。我们可以在一些诗人的作品中看到这种明显的影响,比如柏桦,比如海子。

顾城也说过,毛泽东对他的影响超过了其他所有人对他的影响。人们常常忽视的是,顾城和王朔、崔健、姜文这些人一样,是大院子弟,从小是在革命文化的氛围中长大的。顾城在海外喜欢谈毛泽东,谈“文革”,固然是因为那是国外听众关心的热点话题,也是因为那是他刻骨铭心的红色记忆。他曾经在《布林的档案》组诗中,自比为一个孙悟空式的猴子;他也曾经称毛泽东晚年干的是大闹天宫的事;在言谈中,他隐隐有拿自己和谢烨的相处模式类比毛泽东和周恩来的相处模式的意思。这些都表明,在顾城的自我想象中,他的某一部分和毛泽东是重合的。

3. 《顾城哲思录》中,顾城的“哲思”主要是什么?或者说这本书有没有一个表达的核心?他的思想源头有哪些?

这本书在策划之初,本想取名《顾城的哲学》,后来觉得名字可能有些唬人。顾城曾经在德国法兰克福大学宣读他的《自然哲学纲要》,他的思考总体上可以称之为“自然哲学”。这里的“自然”并非指大自然,而是“自然而然、顺其自然”的意思。顾城的想法混合了老庄、禅宗、新儒家的主张,落脚点在“修心”。他出国时随身携带的书是《坛经》和《老子》。他对于中国传统经典的思想作了非常美妙的文学演绎。《顾城哲思录》的第一则是:“一个彻底诚实的人是从不面对选择的,那条路永远会清楚无二地呈现在你面前,这和你的憧憬无关,就像你是一棵苹果树,你憧憬结橘子,但你还是诚实地结出苹果一样。”这里谈的就是“见性”,看清自己,去除妄想妄动,也就是《坛经?忏悔》里说的:“世人性本清净,万法从自性生。……如天常青,日月常明,为浮云盖覆,上明下暗。忽遇风吹云散,上下俱明,万象皆现。”顾城认同禅宗的看法:我们本来拥有洁净美丽的本性,只是因为各种“浮云”的遮蔽,才变得晦暗不明。

顾城的优势并不在创立哲学体系,而在于艺术创造。他发明了非常优雅的想象,把世界呈现为一个柔和神圣的所在,更新了现代汉语的表现能力。他给那些古老的思想一种非常精细、美好的文学重现。这些“哲思”对于读者来说,是一种知识,一种学说,但对于顾城来说,却是自己的行动指南,是他努力在生活中去身体力行的,因此就带有沉甸甸的血和汗的气味。

4.你觉得《顾城哲思录》对于今天的读者有什么意义?

今天的世界是一个来自于外部的挤压力越来越大的世界。我们常常会无奈地发现,人改变不了外部,唯有向内调整自己。这也是近一二十年,禅宗及心理疏解读物一直流行的原因。《顾城哲思录》也可能起到这样的心理调节的作用,它会纠正我们的偏差,卸下我们的负累,回到最简单的状态。比如书中有这样的段落:“人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再简单不过了。人世所以闹得这么复杂,盖是因为加进了目的,一加进这个怪物,立即就复杂无比。你想当博士,就必须啃书本、钻逻辑,甚至琢磨着巴结导师,导师有什么怪癖?有没有孩子?就复杂极了。如果你想当博士,还偏说并不想,而是为了真理,编出另个目的诓世,那就复杂加复杂,不仅复杂了自己,还复杂了有目的的别人,让人们更有根据说世界复杂。大家都抱怨复杂,却不愿想自己就是复杂的根源,麻烦都是自找的,只要诚心,就会看见世界简单至极。你须做的只是扔掉目的而已。这时你自由自在,人人自由自在,天下太平无事。”

当然,心理治疗只是这本书附带的功能,它的主要意义在于发明了一个美妙的诗意的世界,一个偏执天才用自己的真心试图宣扬、保存的世界。顾城有一句流行到俗滥的话,叫“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帕斯卡尔也说过一句流行到俗滥的话,叫“人只不过是一棵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棵能思想的芦苇。”人大部分时候是卑微、渺小的,但也有一些接近于神明的心醉神迷的时刻,比如当你沉浸在顾城写得最好的那些言辞中时。

5. 你怎么理解发生在顾城、谢烨、李英三个人之间的悲剧事件?

李英2014年初因病逝世于澳大利亚悉尼,至此,事件的三个当事人已经全部离世。今天我们理解他们之间的纠葛,只能依据一些已经面世的传记性资料,比如顾城姐姐顾乡的《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三个人共同的朋友文昕的《顾城绝命之谜》,顾城、谢烨合著的《英儿》,李英的《魂断激流岛》以及众多生前友人写下的回忆性文章。对照阅读这些从不同角度讲述同一件事的文字资料,我们不难得出自己关于事件的判断。这之间上演的真实人生,其惊心动魄之程度超过了任何一部世界名著。他们三个人,尤其是顾城,被心灵上可怕的惊涛骇浪拍打得魂飞魄散、形销骨立。

我想重点提到如下一些从上述资料中获得的信息:顾城把谢烨和自己视为一体,比如他在国外不学外语,因为他觉得谢烨学了,自己再学就是浪费精力;顾城与李英的所有交往,都是在谢烨的眼皮底下进行的,一点都没有隐瞒;按照文昕在书中的推测,谢烨安排李英赴新西兰,带有一些撮合她和顾城的意图(文昕在书中多次用到的词是“出让”),然后自己可以安全退出,没想到李英并不接手,而是悄悄跑走了;谢烨在1993年8月写给父亲的最后一封信中说:“我想他是难得的天才,可是生活中没有他,我无法再和他这样下去。”其时,她已决意离开顾城;顾城努力想让两个女人进入他的理想国,但这并非此二女所愿,她们不能认同顾城对生活的想象;英儿的离去,对顾城是一次重创,他非常艰难地支撑了过来,而当谢烨也准备离去的时候,他就彻底崩溃了。

我注意到现在媒体提到1993年10月发生的悲剧性事件时,不再笼统地说“诗人顾城杀妻自杀”,而是更为具体精确地陈述:“诗人顾城重伤妻子谢烨,而后自杀,谢烨于数小时后不治身亡。”这样的调整更有利于人们尊重这件事的复杂性。

6. 你觉得顾城的语言对现代汉语有什么贡献?

汉语文化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苍老了。我们在《老子》、《论语》之类的书里看到的,是成年人的世故的教诲;在《孙子兵法》、《韩非子》之类的书里,看到的是可怕的诈术、权术;在现代汉语文学的起点,看到的是鲁迅黑色的尖利。我们很少在汉语文学中,遭逢青春年少的风度。正是因为此,《红楼梦》才显得尤为可贵,如作家蒋韵所言,它是“上下五千年,偌大一个中国,唯此一人,唯这个奇异的博爱的男人,把少女的美视为这世界的意义和终极的理想”。顾城也以大观园里的女儿国作为自己的理想模型,同时也是文字风格模型。他的语言体现了汉语的青春年少的语体风度。

评家吴晓东曾称顾城“堪称现代汉语成为诗的语言以来最纯粹的诗人”。顾城在创设纯净、明澈的现代汉语方面,至今尚无人能及。他的写作风格,用唐诗来讲,是“一片冰心在玉壶”,用禅宗的话说,是“银碗里盛雪”。这种创造结合顾城所存身的语言基础背景来看,显得尤为突出:在顾城生活的年代,汉语的质地是比较粗糙的,形态是比较臃肿的,它自身浸染了各种杂质,充满怨毒、仇恨和过度。顾城用自己的心灵过滤、再造了这种语言,唱出了纯银一样的歌声。

7.人们对于顾城的一般性认知是“童话诗人”。你怎么从总体上评价顾城这个诗人?

顾城并不单纯,他其实什么都懂,就好像林黛玉什么都懂一样,只是不屑于去遵守实施罢了。看小说《英儿》的“本书指南、引子、尾声”三个部分,你会感到震惊,因为这些冷静的富于洞见的叙述同样出自顾城之手。他一方面陷入了正文里呈现的那种疯狂,一方面又可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精确地研判自己,如同他在小说中所言:他是魔鬼,也是魔鬼风中飞舞的叶片。

评家唐晓渡关于顾城的一句评论令人印象深刻:“大多数人们一瞥之下,便分配他到一幕叫'朦胧诗’的戏剧中扮演'童话诗人’的角色。”这句话提示了一个知识塑造的过程,即顾城成为“童话诗人”是一个话语加工的结果,实则顾城有着比“童话诗人”更为深广的面目。他自小在革命文化的氛围中长大,他曾经写过不少工农兵文艺,他还曾经是一个共产主义者,他从不讳言自己热爱革命(但讨厌政治)。诗人王东东称顾城为“共和国的孩子”。

顾城其实是一个政治性很强的诗人。他的写作以追求天然为旨归,但不能简单地认为这种风格的形成是自然而然的。它其实是一种筛选、排除和深思熟虑的结果。“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诗人是一个在黑暗中长大的孩子。他的明澈、纯粹,是一种斗争的方式。换言之,在充满政治的年代里写没有政治的诗正是一种更大的政治。当然这主要是针对人们印象中的“童话诗”而言,在另一些重要作品中,他干脆就直接切入了政治,如组诗《城》、《鬼进城》。

顾城经历了当代中国历史上最剧烈的一些变动。他的作品,隐晦曲折地对应于这些变动。他的写作和他的命运悲剧,与中国现代转型的进程密切相关。他是一个试图抵抗中国的现代化运动中不人道因素的斗士。他深深地楔入了中国当代史,称之为“时代的歌者”也不为过。我们的后代在试图理解20世纪后半叶时,会一再地找到顾城。

2015年7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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