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狯园·仙幻卷》：剪头仙人

陕西延安府葭州深山之中，有个“剪头仙人”，已达辟谷境界，每天只喝三瓯净水，连屎、尿也都戒了。有时用法水为百姓治病，极为灵验。百姓带着干净的瓷罐去求仙人，仙人便取一滴水滴入瓷罐，百姓带回家打开，水已经满溢罐沿，煮而服用，疾病立愈，由此远近称神。

仙人号称“剪头”，却并不是以剃头为业，而是因为他的发型很怪。万历年间，有司将他的事迹报与延绥巡抚郑汝璧和榆关总兵李如樟，二人多次派礼官入山迎请仙驾，车骑络绎，而仙人不肯。后来派了个武将去硬请，方才肯了。那时是万历三十二年冬十月，西北地区已是寒霜弥地，仙人骑一匹白骡入得城来，浑身热气蒸腾，面有微汗。两位大人迎上前看时，但见这仙人少年姿容，约莫十六七岁模样，身穿百衲衣，头戴七星帽，帽檐叮叮当当悬着七枚金铃。除下帽子，露出一副束额金圈，耳贯金环，头发虬曲翻卷，活脱脱像个头陀，民间这才管他叫“剪头仙人”。

仙人见了巡抚、总兵，也不下拜，拱手一揖便罢。叙礼毕，也不登席，就地盘腿一坐。两位大人略略询问，仙人应答如流，古今之事无不畅晓，满座幕僚全无抗手。

时有东浙四明人吴一鲸颇称博洽，刚刚来到巡抚帐下作幕宾，巡抚命他去同仙人讲论。仙人话匣子一开，太古以降、六合之外种种异事，信手拈来，吴一鲸闻所未闻，听得张口结舌，一句话也接不上，乃心悦诚服，甘拜下风。

一次偶然聊起宋史及岳飞冤案，仙人悲不自胜，泪落如雨。第二天又聊起这个话题，仙人又哽咽而哭，众皆不解其故。有人曾问以时事，仙人不答，又问国家运数，也就是问啥时候大明气数终结，仙人只说了句“还远着呢”，再不肯多说。

但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也足以引发祸端，是以巡抚郑汝璧不敢留他在署，连日把他送到城西玉皇阁上住。虽依旧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却暗中命人监守，按照仙人的要求，每天送三瓯净水。

仙人一旦搬出了官署，百姓接近起来可就方便多了，从此玉皇阁外，祈求法水的军民络绎喧阗，门庭如市。一忽儿的功夫，法水施散告罄，仙人派小使飞报巡抚、总兵，索取红枣，两位大人各自送了两石大枣。仙人命都搁在楼下，乃召患者登楼，仙人自袖中一模，便是一枚枣子，一天下来，足不出阁，而楼下的八筐红枣，慢慢减少，直到施散一空。

巡抚听闻此事，对仙人神通的认识，又进了一层，待他越发亲敬，隔三差五地跑到玉皇阁问候晤谈。但相识许久，巡抚却连仙人姓名都不知，说起来岂不荒唐？一次他屏退左右，压低声音相问，仙人默然不答，被逼问地急了，方才说道：“姓周”。当天夜里，在无数卫兵、民众环卫之下，仙人忽然从玉皇阁上消失了。第二天早上，众人发现人去楼空，均不胜惶惧，两位大人听说了，亦相顾骇异。

数日后，两位大人府中各见空中落下名帖一折，内书“周三畏拜谢”五个大字，此外不著一语。那时民间相传，周三畏乃是南宋贤臣，因不肯党附秦桧、加害岳飞，挂冠入山，秦桧遂指派奸臣万俟卨接替周三畏审讯，罗织罪名，害死岳飞父子。

钱希言曾翻阅正史，未见周三畏辞官的记载，倘果然如是，从北宋末年，到明万历朝，则其人已五百六十余年未死。据说那些求到了仙人散发的枣子者，皆终身无病，因此榆林百姓争相绘其小像，在家供奉。

陕西延安府葭州¹深山中，有剪头仙人，断粒不食，日饮净水三瓯，以为常，矢溺俱绝。间用法水疗民间疾苦，甚有灵验。其水止取一滴，滴入净瓷罐中，携归则盈罐矣，煮服之，应手而愈，由此远近称神。

有司上其事于延绥²开府³郑汝璧⁴、榆关大帅李如樟⁵，数遣官吏入山敦请，车骑旁午于途，不至，最后以裨将往，强之出山。既达榆林城，时万历甲辰冬十月，西北极边地且冻矣，众见仙人气如蒸，面有微汗。视其貌，可十六七岁少年，身披百结衲头，首戴七星帽，以七金铃缀于帽檐，故曰七星，有用金圈束其额，金环贯其耳，发皆鬒⁶黑卷起，一如头陀之状，俗因呼为“剪头仙人”。仙人见中丞，抗手长揖，叙世间宾主礼而已。揖罢，不登席坐，便结跏趺于地。叩其胸中，古今事无不畅晓。二公大惊，幕下宾僚无应对者。

时有东浙四明人吴一鲸颇称博洽，方客中丞幕下，中丞命往质难之。仙人与吴生酬论，邃古以还、六合而外之事，吐纳入流，倾愀倒岳，一鲸闻所未闻，中怀悦服，口屈不能对。衣缨跗注⁷，咸谓仙人周游八垓，淹贯千古，言非孟浪，皆为诞章。虽张茂先⁸之博物，梁杰公⁹之谈奇，蔑以尚矣。

偶论宋史及咸阳冤死岳家父子事，仙人辄大恸，泪下如雨。明日复语及，又恸如初。座人或征时事，不对，叩以国家运数，仅答“尚绵远”三字，余不肯言。

是日，中丞移仙人于城西玉皇阁住，外虽深加钦敬，阴使人守之，日惟供水三瓯，他无所需也。军民求法水者络绎喧阗，门如雾市。俄而法水不给，仙人索红枣代之。开府、大帅各送枣二石至，遽命置于阁下，不须升上。乃召病者登阁取枣，仙人出枣于袖中，次第给散，其下八筐之内，空无有矣。

中丞益奇待之，常来参礼。因屏左右，私质其姓名年纪。仙人默然，不得已强应曰：“姓周。”昼夜环卫于阁上下者百余人，是夕逸去，不知所之。众皆惶惧，二公相顾失色。

数日后，抚帅两府内各见空中堕下名刺一束，中有“周三畏拜谢”五大字，余并空纸。因知三畏是宋朝贤臣¹⁰，相传秦桧先曾命其勘鞫武穆之狱，三畏弃官入山，后乃使万俟卨罗织而成，仙人即三畏之本身也。夷考正史，不见其说，岂五百六十余年未尝死乎？后榆林人服其枣者终身无病，争绘小像，龛事于家。初，仙人乘白骡而来，遂画乘骡之像焉。

1.葭州：今陕西佳县、吴堡县、府谷县一带。

2.延绥：延绥镇，明朝九边之一，治所在今陕西榆林。防区东至黄河，西至今陕西定边。

3.开府：此处作为巡抚的尊称。

4.郑汝璧：（1546—1607）字邦章，号昆岩，浙江缙云（今丽水）人。隆庆二年进士。历刑部江西司主事、太常寺少卿、广东副使、井陉兵备副使、榆林中路按察使、山东右布政使、右佥都御史，署理山东巡抚。万历三十三年（1605），任兵部右侍郎兼佥都御史，总督宣大山西军务，整军备，破犯敌，靖边防。三十五年，积劳成疾，请求辞归，殁于归乡途中。

5.李如樟：辽东铁岭人，名将李成梁第四子、名将李如松之弟。骁勇善战，官至东西延绥总兵官。

6.鬒[zhěn]：须发黑而浓密。

7.衣缨跗注：跗注，古代一种军服。指文武官将。

8.张茂先：张华。

9.梁杰公：唐传奇《梁四公记》里觐见梁武帝的四位奇人之一，曾对诸儒大谈海外方物神异。

10.三畏是宋朝贤臣：周三畏，字正仲，原籍汴梁，曾官大理寺卿、刑部侍郎、权刑部尚书。岳飞下狱后，秦桧指使大理寺卿周三畏、御史中丞何铸共同审问。《续资治通鉴》：“先是枢密使张俊言张宪（岳飞部将）谋反，行府已有供到文狀，左仆射秦桧乘此欲诛飞，乃送飞父子于大理狱，命御史中丞何铸、大理卿周三畏鞫之。”据《宋史》，何铸依审问程序，提岳飞上堂，问他何故谋反，岳飞脱衫袒背，露出“尽忠报国”四字，深入肌理。何铸动容，细推其案，认定岳飞乃是出于冤屈，如实汇报秦桧。秦桧漠然道：“杀岳飞是皇上的意思。”何铸抗声道：“铸岂区区为一飞者，强敌未灭，无故戳一大将，失士卒心，非社稷之长计！”秦桧哑然无语，于是撤换何铸，代以万俟卨，何铸随即遭贬。史书未言周三畏有维护岳飞之举，周三畏也从未弃官入山，反而是在岳飞被杀、何铸被贬的次年擢进。《续资治通鉴》：“绍兴十二年……大理卿周三畏权尚书刑部侍郎。”随后连续升官，“绍兴十五年……刑部侍郎周三畏，进权本部尚书。”史书虽然没有明说周三畏阿附秦桧，但视其与何铸一升一贬，则他当年在岳飞一案中的态度，自不待言。至于周三畏不忿岳飞冤屈，挂冠隐居的说法，是明代读史不精的戏曲家张冠李戴附会出来的，估计戏本作者是把周三畏同何铸混淆了，随后的《说岳全传》因袭此说，遂将一介帮凶，洗白成了对抗强权、仗义执言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