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蛇神犹王,碑残字尚存。 落花春惨淡,流水日潺湲。 欲注探玄赋,还须问摄魂。 许国忠,明代宣城(今宣城宁国)人,举人。据清·光绪《处州府志》载,明万历年间,任处州同知府事,慈祥廉洁,历署府县,咸以仁称,如复乎桥于故址,泊盐船于上河,修学筑堤,爱仕恤民,止开采,杜衅端,任八载,擢本府知府,益励精图治。万历三十一年(1603),主持修编《续处州府志》八卷。万历甲午(1594)秋望,他与通判文似韩同游缙云名胜仙都峰时,留有刻石。他也到了松阳,访了酉山,拜了石碑,并且作了这首诗。因未署日期,我们不知他何时前往拜谒,更不清楚他为何不似前人刘回翁吟了《卯山》又颂了《酉山》,或许他未曾登临卯山,抑或只因诗句不曾留存于世。 酉山,缘于道士叶法善,历史上理应与卯山相提并论,可实际上比卯山名气逊色不少,尽管它与卯山时常并行名见经传。例如:《唐叶真人传》云叶法善“鼻祖俭寻佳山水,得会稽之南乡,隐于卯、酉。”《太平广记》言叶法善“自仙府归还,已有役使之术矣,遂入居卯、酉山。”明·何白《题丹邱石室赠葛道人》诗曰“鼋逸人居子午谷,叶法善住卯酉山。”等等,却往往被人误解成一座山,或被忽视,乃至当今身形早已湮灭世间已有三四十年,恐怕连名字也渐渐被人淡忘。当年,疑似相对而又相连的两者,都是叶法善的修道之处,境遇何以如此悬殊至极?叹!叹!叹! 酉山,当初屹立于如今新兴镇东南边,十三都源口一华里之外,源水绕过山脚从西南流向东北的大港。大港,就是松阴溪,我们村里人都这么叫。这条源水经过的溪,有个极雅致的大名,唤作“芳溪”。酉山虽与卯山一样孤立于松古盆地,却有另一番别样的奇特。两山一屼立于东,一挺拔于西,隔大港朝夕相对相望。毋庸置疑,我们聪明的先人乃是据地形、依旧市、按地支之方位而予以命名。 凭总丱之岁的记忆,要说卯山是柔的,那酉山则是刚的;要说卯山是丰满的,那酉山则是瘦削的;要说卯山像个圆润的大馒头,那酉山则似嶙峋的粗冰凌,倒立平地。也是离开老家许多年,捣鼓故纸堆好久之后,就在某个时点豁然,原来小时候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就在离老家两华里路开外的西南方,那座孤零零峻峭如画,山顶上常飘仙气的油麻山,就是传说中(或言故纸堆里)的酉山。失落!几乎与此同时涌上心头,好遗憾当年因敬畏它的神秘而从未靠近一步(那时,我们村里的小伙伴都不会去)。转念一想,这山确实也像一杆粗壮的油麻秆硬生生插在那片平野上。油麻山,喊得挺贴切!油麻,芝麻也。 酉山,当年可不是被叶天师投符起石而飞走的,乃是整座人为削去大部,取石他用,最后只留山脚儿,还有沿溪通往搬运岩石的道路。岁月磨痕,这么多年过去之后,草木点翠,山脚儿成了小山包,运输道路几经更新,早已铺上或水泥或沥青,成了延伸十三都源内的乡村公路。曾经的山脚旁,紧靠后来的公路边,随着一幢幢民房拔地而起,俨然聚集成小村庄。即使在当地,四十岁上下的人也难以想象出昔日它与众不同的容颜。或许漫步两岸防洪堤坝成就的松阴溪绿道上,瞧见那用以砌墈扎坝的“石玄岩壳”,你能感受到酉山当年那粉身碎骨的奉献。是否它的身形消失了,它的名字该流传千古? 翻查地方史乘,找寻民修谱牒。卯山,吟诵无数,除诗之外,尚有许多其他文体记载它、描绘它、赞颂它,例如:明·叶性存《卯山古志》、清·孟修彩《卯山赋》、清·叶以光《卯峰地图记》、清·叶培章《卯山广福观序》、清·孟居仁《游卯山记》、清·雷经《卯山志》等等。酉山,却只见诗几首,这还得全靠当年上安村涌现的那群刘氏才俊,诸如刘符升、刘建英、刘迪英、刘迈英、刘毓宪、刘毓晫、刘文礼、刘文远、刘国表等等,为我们留下数首《酉山新月》之诗,这些人名可是进了民国《松阳县志》的。“酉山新月”为当年“上安十景”之第七景。说到这里,不由地又感叹一声,呀!今日,上安名气大;昔日,上安名气也不赖嘛! 吟咏酉山的诗,清·顺治《松阳县志》著录有三。民国《松阳县志》则仅入选了前志其中二首,即元·刘回翁《酉山》、明·汤显祖《酉山石境》,未曾著录许国忠诗作。稍加考据,又能发现,其实它亦收录有三,不过将清·刘毓晫《上安十景·酉山新月》误作《西山新月》罢了。诗曰: 巉岩青障夕阳殷,新月一钩挂碧寰。 宝镜未圆蟾半露,流苏欲坠鸟初还。 村烟绕寺钟何晚,潭水含波钓自弯。 侍吐全轮光满宇,酉山毕竟是仙山。 清·顺治《松阳县志·卷之一舆地志·山川》载:“酉山,去县南三十里。唐弘道元年(683)建酉山观,亦叶法善修炼之处。”民国《松阳县志》依然如此,要不是涉及叶法善,还有道观,惟有六字概括,就这么简单!清·光绪《处州府志》记载自然更加精简。再看叶法善家族,《太平广记》云“遂入居卯、酉山。”、《唐叶真人传》云“隐于卯、酉。”《历世真仙体道通鉴》云“卜居卯、酉山。”等诸书所言,不难看出,叶法善打小就东奔西走,往来于卯山、酉山,勤于修炼。 酉山与叶法善以及与叶氏家族的交集,其实远不止此。《卯峰叶氏广远宗谱》记载,叶法善祖父叶国重与夫人刘氏“合葬酉山天真观右。”清·顺治《松阳县志·卷之七禋祀志·坟墓》记载则相对模糊,曰:“唐有道先生叶国重墓,在县西南山。”清·光绪《处州府志》所载与此相同,并未指明具体山名。至于天真观,“去县西二十九里酉山之下。唐弘道元年建,名淳和。后改曰安和。今为天真。”清·顺治《松阳县志》这么记载,民国《松阳县志》也仅添两字“久废。”如此看来,这天真观,是否就是前面提到的酉山观?再讲酉山,一说“去县南三十里”,另言“去县西二十九里”,到底是去哪里?不去纠缠细枝末节,毫无疑问,酉山,不一般!它与叶法善的关联,更不一般! 开元四年(716),已是百岁老人的叶法善,意欲退隐江湖,回归故里。二月二十一日,叶法善郑重向唐玄宗呈上《乞归乡上表》,诚恳地表明自己体力不支,思乡心切,恳求“特赐余魂,得归丘墓。则物善遂性,天覆无涯。”唉!神仙也有累的时候,更何况叶法善还是个具有浓浓乡土情结的老人。无奈,唐玄宗舍不得自己的尊师离开,他敬重叶法善,也更加需要叶法善的辅佐,为此也郑重其事罗列了一大堆理由,婉拒之,言“江海之心,此期难允。即宜断表,深体朕怀。” 过了两天,也即二月二十三日,叶法善再度呈上《乞归乡修祖茔表》,还有《乞回授先父表》,或许叶法善心想,自己退休申请皇帝不批,我请假回乡修一修祖坟,并恳请将之前所授爵位回赠先父,以尽尽孝道总行吧!一提“孝”字,也是叶法善搭对了脉,契合唐玄宗“以孝治天下”之策,这下他再无理由不批准了。要知道这唐玄宗,那是位能花心思为《孝经》亲自作注的皇帝。同时,念及叶法善高功大德,情深大孝,爵位自是不必回授,另行赠赐。批答道:“朕敦风厉俗,益所嘉称。师崇让鸣谦,固难依允。所请赠者,别有处分。”因此,叶法善父亲叶慧明被追赠“银青光禄大夫、歙州刺史”;祖父叶国重,被赐号“有道先生”。 之后,叶法善便邀请书法大家李邕撰写相关碑文,也便有了那相传千年叶天师夜间追魂书写“丁丁碑”的故事。 次年,也就是公元617年农历三月,酉山,必定有一个非常的日子,盛大的场面,庄重的仪式,皆因叶法善要在天真观之侧,他祖父叶国重墓前为之立碑。且看叶法善回乡时的场景,“群公帐饯,列蕃郊迎,朝章有辉,乡人皆庆。”再想象一下立碑时的情景。明正统《道藏》有载:“真人祖国重,葬于松阳酉山。山有石鸡,能鸣。遂于其处置道观。今曰天真观。立碑于下时,请李邕为碑记。” 元代松阳人刘回翁,官至侍御史。且将他的这首《酉山》诗作为结语,诗曰: 崔嵬山色倚空青,人去门闲书亦扃。 云度绿溪春嶂合,露滋芳树晓烟螟。 雨馀芝草留仙梦,香散松花老茯苓。 自愧徃来尘世隔,浮生无路问黄庭。 2. 慕名卯山修道毕生 ——史上松阳高道之酆去奢 一 在松阳,谈道教,说道士,还真的撇不开道教天师叶法善,离不开他的修身之地卯山。唐玄宗开元八年(720),叶法善将离凡尘之际,留有遗书一份给侄子叶仲容,嘱咐:“汝将吾诗及书进上,不得求官。当奉诏监丧,归葬括苍。”同时,又预言道:“吾去后百六十年,外卯山当出一人,更过于吾。若有人于吾旧居修行,即其人也。”清·嘉庆官修唐人文集《钦定全唐文·卷九百二十三·叶法善》(简称《全唐文》)有收录,题为《报弟子仲容书》。 卯山,位于当时松阳县治所在地旧市(今古市)东北面,高五十余丈(最高峰海拔431.8米),四旁无援,状若覆盆,奇峰怪石,乔松如展,端秀若画,有道是:“上应少微之星,毓异储祥,多集至人,称通天宫焉①。”元代邑人、官至侍御史刘回翁曾作有《卯山》诗一首,曰: 山下莺啼花欲然,山中芝熟遍瑶田。 浴丹井满源通海,点易亭空鹤上天。 石室夜明烧药火,云轩晓暖煮茶烟。 背岩最怪苍松老,百折霜根不记年。 唐德宗贞元间(785~805),松阳县治始迁至如今的西屏,也就是更早之前名为紫荆村的地方。 这个将来比叶法善更胜一筹的道士,是谁?是不是那位上天台(桐柏),创玉霄宫,收《玉霄藏》,身兼众道观住持的叶法善后裔叶藏质?因为叶藏质从卯山出道,到声名远播,乃至朝野公认的高道,正是唐懿宗年间(859~873)。对于松阳叶氏道教世家的中兴,他的作用与影响,叶氏后人鲜有与之匹敌。 南宋·张道统《唐鸿胪卿越国公灵虚见素真人传》(即《唐叶真人传》,明《正统道藏》有收录),也记载有叶法善仙逝之前,并有遗书报弟子仲容。《全唐文》之《报弟子仲容书》,或许就源于此。《唐叶真人传》甚至明确指出此人乃是豐去奢,云:“真人昔藏剑、丹在卯山巨石下,后有豐去奢修行于此,得之,遂仙而去。今山产仙茆,及无名异,丹灶下土化成耳。” 早在南唐,溧水县令兼监察御史沈汾著有《续仙传》三卷。宋真宗时期,时任著作佐郎张君房编辑的《云笈七签》有收录。据此记载,慕名天师叶法善道术,前来卯山修炼的是衢州龙丘人酆去奢。 据说,酆氏宗祠有一通用联,曰:“执政于潞国,成仙在茆山。”上联典指春秋时,潞国(今山西潞城一带)有执政大臣酆舒;下联即典指道士酆去奢,隐居于茆山,得道成仙。茆山,当作今松阳之“卯山”,而非通常简化成“茅山”。 曾纠结于遗书当中该如何句读为妥,是如前所述“吾去后百六十年,外卯山当出一人,更过于吾。”还是“吾去后百六十年外,卯山当出一人,更过于吾。”如此看来,一位外地外姓人来此卯山修行得道,当属前述解读为妥。 不用太多考证,或豐去奢,或酆去奢,显然为同一人,问题是他究竟姓豐,还是姓酆呢? 二 酆姓,渊源单一,源于姬姓。据唐·林宝《元和姓纂·卷一》云:“酆,文王第十七子、酆侯之后。”另据南宋·郑樵《通志·氏族略》载:“酆,以国为氏。”又云:“酆氏,周文王之子、酆侯之后,或言第十七子。此文王旧都也。故城在今永兴鄠县(今陕西户县)北三十里,其后以国为氏。”《百家姓》中排名第61位。 豐姓,渊源相对复杂,有源于姬姓,也有源于姜姓等,其中就有从“酆”而改过来的。据《通志·氏族略》载:“豐,以名为姓。”又云:“豐氏,《左传》郑穆公子豐之后,以王父字为氏。望出松阳。”《百家姓》中排名第392位。郑穆公,姬姓,郑氏,名兰。由此可见,酆、豐二姓皆姬姓后裔,实乃一脉两支。 后来,豐简化作“丰”,酆则未作简化,但地名“酆都”却改成了“丰都”,有些图省事的酆姓人家,也顺势将自己的姓简化为“丰”了。此事后话,不赘述。 言归正传,说去奢究竟姓酆,还是姓丰?得从他的籍贯衢州龙丘说起。龙丘,以龙丘山(亦名九峰山)得名,唐玄宗贞观八年(634),析信安(今属衢州)、金华二县之地复置龙丘县,辖地大部系原太末(亦名大末)县之疆域,而太末故城就在九峰山麓。吴越宝正六年(931),吴越王钱镠以“丘”为“墓”,不详,改龙丘为龙游。至于将九峰山划出,归属新置婺州汤溪县(今属金华),那是到了明宪宗成化八年(1471)的事儿,不提。 龙丘离松阳不远,而且曾经是毗邻。隋文帝开皇九年(589),析松阳东乡之地置栝苍(亦作括苍)县,同时置处州。唐大历十四年(779),因避唐德宗李适名讳,改栝苍为丽水。唐高祖武德八年(625),原从太末析置的遂昌并入松阳。当年,家住九峰山下的去奢慕名到松阳求道,并不意外。 清·道光《卯峰叶氏广远宗谱·事略篇卷六》载:“公(指叶法善)居卯山,藏丹、剑于卯山东南巨石下,谓其侄仲容曰:'吾去后百六十年,当有一人吾旧居修行,得吾丹、剑道成,更过于吾。’及乾符末(879),果有龙游人名丰去奢者,慕公道术,来居卯山修炼,得公丹、剑。至天祐中(904~919),跨白鹤上升矣。” 松阳作为丰姓的郡望,必然有众多丰氏子孙由此析迁各地,蕃衍生息。现存历代《松阳县志》、相关家谱以及地方文献皆载去奢为丰姓,自然也说得过去。或许,去奢当年到松阳,说不定原本还有寻宗问祖、回归故里的意味。 不过,如今想要在松阳找出丰姓人家,恐怕要大海捞针了,这也许就是岁月沧桑。鉴于目前所见最早文献史料,南唐·沈汾《续仙传》记载为“酆去奢”,姑且以此为准。 三 酆去奢,年少时就出家为道士,最初就在家乡的九峰山下结庐修道。九峰山文脉久远,被誉为仙家胜地。西汉末年名士龙丘苌隐居于斯,故又名龙丘山。清·光绪八年(1882)《龙游县志·卷之一舆地志·沿革》记载:“吴主皓宝鼎元年(266),以会稽隶东阳,改太末为龙邱(丘②)。”并加注:“《后汉书·东阳记》载,龙邱山有九石特秀,林表色丹,白远望,如莲花。龙邱苌隐于此,因名。”清康熙五年(1666),龙游县教谕黄涛作有《龙邱十二景》,其中《九峰仙灶》诗曰: 龙邱祭酒汉高山,九朵芙蓉孰敢攀。 东海尚书贤避世,议曹从事老投闲。 但为君子师三隐,莫向仙家问九还。 安正书堂连石室,梓花香入茆头湾。 后来,酆去奢云游名山,醉心学习道术。唐僖宗乾符六年(879),三十多岁的酆去奢仰慕天师叶法善道家修为,奔赴处州松阳旧市,落脚安和观。这也正应验叶法善遗书之谶言,也有认为,酆去奢身为异姓异乡的道士,为了获得道观道众和当地社会的支持,谶言乃是他的“加注”,以便于在卯山大兴天师道。 安和观,建于唐高宗弘道元年(683),原名淳和观,唐宪宗年间(806~820),为避宪宗李纯名讳而易名。它可不一般,当年可是叶静能学道的场所。据《卯峰叶氏广远宗谱》载,叶静能为叶法善之叔祖父(俗称叔公),有神术,唐睿宗时翰林学士,曾任国子监祭酒。 也有研究者认为,所说的叶静能应是叶法善。因为自晚唐起,叶静能、叶法善之“两叶”,时常被人混淆。唐·赵璘《因话录·卷五·徵部》指出:“有人撰集《怪异记》传云:'玄宗令道士叶静能书符,不见国史。’不知叶静能中宗朝坐妖妄伏法。玄宗时,有道术者,乃法善也。谈话之误差尚可,若著于文字,其误甚矣。” 安和观之北面,相距不到五市里处便是卯山,相传不仅有叶法善(亦有言叶静能)、叶法善的祖父叶国重,还有那道教创始人张天师都曾在此山修道。张天师,名陵(后又称道陵),字辅汉,尊老子为教祖,奉《道德经》为经典,称“道”即是“一”,“一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以“道”为最高信仰。 酆去奢仰慕前贤,心向往之,于是也在卯山上结庵以居。之后,在安和观道士以及山下好道村民的鼎力相助下,建造了道观,以及相应的堂殿。也有说,酆去奢实际上将山下安和观迁于此。《续仙传·酆去奢》载堂殿:“设老君、张天师像及叶静能真影,朝夕焚修朝礼。” 如此说来,酆去奢当是生活在唐末、五代(吴越国)时期。清·顺治《松阳县志·卷之十杂志·方术》所载:“丰去奢,元人,居卯山修炼。”恐有误。 四 从此,酆去奢就留在松阳,留在卯山,住持安和观,潜心修炼,终其一生。因此,也留下了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神奇传说。 卯山之崖,有一个天然石洞。清·顺治《松阳县志·卷之一舆地志·山川》载“丰去奢修炼于此,道成跨白鹤而去。后人指为白鹤洞。”白鹤洞古迹,至今犹存。 邑人刘瑊作有《游卯山》,诗曰: 烟霞深处叩幽关,抛尽烦嚣俗虑删。 羽客丹成跨鹤去,空留山鸟伴云闲。 卯山东南,有一块天然方石,宽两丈多,表面平坦犹如磨刀石,酆去奢时常坐在上面,拱手缄默,静思冥想,最终感动了神仙,告诉他:“这块巨石之下,当年叶天师③藏有斩邪剑和仙丹,你可以将它们取出来。”对于神仙的指点,酆去奢深表谢意,并且婉拒道:“这块巨石,原本天造地设,非人力所能移动。自己赋性荒谬,守真而已。托福卯山,得以安身之地,宝剑、仙丹,怎能随便提取?”神仙点头赞许道:“只要你坚持不懈修炼,剑、丹自然立等可取。”三年之后,神仙果然将宝剑、仙丹送上门。剑,乃七星宝剑。丹,瓶装以石匣藏之。这瓶可不小,倒出来的仙丹,如红色麻子,光亮耀眼,足有一斗(约15千克)之多。这仙丹,可是妙药,酆去奢时常用以治病救人。 那时,正值唐僖宗中和年间(881~885),兵荒马乱。丽水县人华造④趁机拉起队伍,自立山头。朝廷无力剿平,干脆让他当上了处州刺史。华造为人凶险,一听说酆去奢此事,当即派兵火速赶往卯山,围捕酆去奢,掠走宝剑与仙丹。酆去奢被带回丽水囚禁,适逢酷暑时节,足足一个月,连水也不让沾一滴。华造以为他必死无疑,叫人打开牢门,一看,吓呆了!酆去奢不但没断气,瞧他气色比抓来时还好。惊诧之余,赶紧叫人将他送回卯山。至于宝剑和仙丹,则一心想占为己有,不予归还。谁知当夜,风雨大作,雷电交加,那宝剑,那仙丹又统统复归巨石之下了。 回归卯山道观的酆去奢,继续坚持不懈修炼。每每与人聊起稀奇古怪的见闻,或言:“雷雨只在山半,常见云龙、雷公、电母以及众多的神鬼。”或言:“常见龙虎异鸟,行于庭际。”对此,安和观道士虽然未能亲眼目睹,可见过龙、虎、鸟留下的足迹,全都惊异不已。 《续仙传·酆去奢》还记载有酆去奢更玄乎的事迹,说有一寄宿道士,半夜听见酆去奢居室有交谈声,便悄悄摸到窗户下,异香扑鼻。趴上偷偷一看,只见“有戴远游冠、绛服、螺髻垂发、碧绡衣男女四人对坐,侍从皆玉童玉女,光明照身,复有神人远立于侧。”道士不敢作声,心怀虔敬,悄然退去。 十五年之后的一天,酆去奢忽然向安和观道士告别道:“我将要离开此山了,恐怕以后不能经常见面了。”过了没几天,卯山上空,忽现彩云若锦,鸾鹄翱翔,声乐清响,回荡山顶。未几,旌旗招展,灵官或驾五色龙鹿,或骑鸾凤,迎接酆去奢升天而去,卯山周边许多人目击了这一罕见盛况。 唉!实在忒神乎其神了,可信么? 附注: ①据清·顺治《松阳县志·卷之一舆地志·山川》。 ②邱:同“丘”。孔子名丘,因避讳,清雍正三年上谕除四书五经外,凡遇“丘”字,并加“阝”旁为“邱”。 ③叶天师:南唐·沈汾《续仙传·酆去奢》作“张天师”。 ④清·顺治《松阳县志·卷之十杂志·方术》作“叶造”。 3.卯山问道 《步虚词》:清溪道士人不识,上天下天鹤一只。洞门深锁碧寒窗,滴露研朱点周易。——高骈 唐诗中反复出现这么一个人物,皇帝褒扬他,诗人歌颂他,他是一个传唱千古的神奇人物,他的形象流云一般舒展在史籍、小说和诗词的字里行间,一翻开,一股仙风迎面而来,一个悠然高远的道家跃然纸上。他就是我的乡邻叶法善。 晚唐名将、著名诗人高骈在《步虚词》中描写的是叶法善在卯山修炼的场景,他将叶法善比成一只来去自由的孤鹤,洞门深锁,潜心修行。煌煌一部《全唐诗话》中,这首诗并不出彩,但诗中所写的人物是一代道教宗师叶法善,那么就非常值得关注了。从诗中不难读出,这是一个超逸、萧散、豁达、淡泊名利的人,对这个在历史中沉寂了许久的人物,我忍不住有了一种重新解读的欲望和冲动。 山顶通天宫遗址 一 顺着《步虚词》的牵引,一个夏日的清晨,我去了卯山,去追寻叶法善的足迹。据《卯峰叶氏广远宗谱》记载,东汉道教创始人张道陵曾到卯山采药炼丹,东晋道教宗师葛洪和南朝道教茅山宗创始人陶弘景也云游至卯山炼丹,真正让卯山闻名于世是叶法善家族,他们五代在此修行,使得卯山终于成为道教胜地。 坐落在浙西南松阳县境内的卯山,一丘孤峰,清高傲岸,并无突出景致,却是一块上佳的风水宝地。假如说松阳是一幅展开的山水画卷,那么卯山是图中一枚稳重的印章,它压在松阳大地上,整幅画卷布局才显得庄重,才显得气韵轩昂。 清晨的卯山四下空阒无人,我踩着婆娑的树影,顺着山道蹀躞而上,见一看观的老者倚在半掩的门上,无聊地翻弄着一本泛黄的书。在他身后,是飞檐翘角的天师殿。透过几缕灰黯的光线,可见殿中摆设着祭物的祭坛,样子很是古旧。这一切构成了一种非常久远而又幽深的氛围。进入观内,中间端坐着气度沉敛的叶法善,四周尽是关于他的神话壁画,画师笔下的叶法善突破了千年时光的阻隔,传递给我们的信息依旧是淡定和宁静,或许历史中的叶法善就是这个模样。 卯山在这个清晨显得过于静谧,山风习习,穿林而过,碰响了道观檐角的铜铃,发出悦耳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着,显得有些单调。南朝道士叶乾昱在此筑观修炼,历经了叶道兴、叶有道、叶慧明四代。到了玄孙辈,出了一个声名显赫的人物,在中国道教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就是唐朝道教领袖叶法善。之后,叶氏家族十几代为道,依旧人才辈出,叶法善侄孙叶藏质成为道教南宗祖庭天台山的主持,叶氏后裔叶云莱更是主持了道教四大名山之一的武当山。这个家族兴旺了卯山的历史,一脉传承的道教文化书写出叶氏家族历史,叶氏家族也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可以与道教创始人张道陵家族比肩的道教家族。 我们回头来说叶法善,浙江松阳人氏,生于公元616年,卒于720年,在平均年龄仅30多岁的唐朝,他竟然活了105岁。《旧唐书》记载叶法善天资聪慧,医术高超,深究道教精义和方丹金石之术。作为一个道士,叶法善掌握了高超的阴阳、卜辞、符架术,尤其是精通医术,求医者求卦者络绎不绝。宰相姚崇的女儿、蜀川张尉的夫人病入膏肓,在叶法善的悉心救护下起死回生。更重要的是他有着一颗拳拳之心,为百姓治病去邪从不收费,从而声名渐隆。叶法善游历天下,一边传教,为世人解惑释道,一边为人治病,救死扶伤,他以宗教的力量感化病人,当一个绝望的病人被救活后,病人往往会将所有的感恩回报于宗教。叶法善的信徒在民间滚雪球般地越来越庞大,他们对叶法善崇敬万分,称之为神医、活神仙。到唐高宗显庆年间,叶法善已经名满天下,他的道行影响了整整一代唐人。 在这座山上,我的心旌渐渐开始摇曳,心绪有些激荡,头脑磕碰着许谜团般的问题。这座其貌不扬的山峰历史上究竟是怎么一个场景?是什么使得叶法善人生历练得如此多姿多彩? “咣——咣——咣——”天师殿传来了金鼓声,一下又一下,在偌大的山谷中盘旋着,扩散着,潮水一般将我推回唐朝。 御碑亭 二 这是一个薄雾初开的清晨,金碧辉煌的道观建筑群从卯山脚依次向上延伸,袅袅的香烟缭绕着山峰飘荡着,使得建筑物有了虚幻的感觉。这时,一匹快马从远方的驿道风驰电掣般驰骋而来,驿道上飞腾起一阵阵尘土,“哒哒”的马蹄声击碎了卯山的寂静,驿使举着圣旨快步跑上观宇。 “吱呀”一声,观宇沉重的木门打开了,光线洪水一般涌进黑漆漆的大殿,一个须髯飘飘的道士,手执拂尘,口吐经文,危襟正坐在蒲团上静心修炼。 驿使高声宣读:“宣道长叶法善进京面圣!”叶法善肃然起身,整了整衣冠,环顾了四周巍峨的观宇,鲜花遍地绽放,他踌躇满志地下山,要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叶法善是一个道士,但是他并不局限于修行,不局限于治病救人,他更有着兼济天下的雄心壮志。 此次唐高宗广征天下方术之士合炼仙丹,说白了就是炼就长生不死药。天下方士在殿堂之上唯唯诺诺,脸上浮着阿谀的卑笑,他们在唐高宗面前力呈法术和骗术,以长生为诱饵蛊惑高宗。只有叶法善岿然屹立,他竭力劝谏:“金丹难就,徒费钱财,有亏理政,不妄虚糜(《旧唐书》卷191)。”叶法善以大量的事实证明了那一颗颗金灿灿的金丹是害人的毒药,致使唐高宗放弃了此次浩大的工程。受到唐高宗的赏识,叶法善先后担任宫禁斋场主持和国家最高级别的皇家道观景龙观主持,之后受唐高宗派遣前往东岳泰山行道祈福。叶法善历经高宗、武则天、中宗、睿宗、玄宗五代皇帝,往来于宫廷和民间,屡受尊宠。道士能够做得如此洒脱的,纵观几千年历史,也难得寻觅一二。 谒访卯山,仿佛走进了一个巨大的人生磁场,我似乎听到了叶法善腾腾的心跳。穿透历史风尘,法师高远的魂魄和高尚的人格魅力依然清晰可见。在终南捷径流行的唐代,叶法善是真隐,他在苦行与世俗之间从容淡定,他有足够淡泊的心境去面对世俗诱惑。当许多人醉心于名利场,孜孜以求荣华富贵,不惜少廉寡耻、出卖人格的时候,他安于平淡,对名位、富贵皆不为动,独善其身。朝廷多次犒赏叶法善,他将赏赐的钱物悉心用于道观建设和普济众生。开元四年(公元716年),叶法善施舍住宅改为道观,唐玄宗亲赐观名“淳和仙府”,这就是永宁观的前身。 叶法善实则是出身道门的读书人,一边读书一边修道,自小也受到良好的儒学教育,“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儒学理念深深地烙在他的心中,国家需要人才的时候他义无返顾地出山。他在历史中所抽象出的意义,早已超越了一个顶级道家的界域,他历史的视野早已从泉林中投射到了更为广阔的政治舞台。叶法善对政局洞若观火,体恤百姓疾苦,他常提出一些见地点评时弊,向朝廷提一些有利于经济发展、维护百姓利益的意见和建议。叶法善把家国情怀和人生信仰融入了道教,在国家大事需要占卜之时,以他的身份影响着时局,不断地实现着自己的理想。 中宗末年,韦后专权,安乐公主乱政,她们欲效法武则天成为女皇帝。朝廷权力斗争异常激烈,局面一片混乱。叶法善敢说真话,敢于得罪权贵,被贬谪到遥远的广东。公元708年,叶法善被征召回长安。公元710年6月,叶法善协助李隆基发动“唐隆政变”,铲除了韦氏集团,李隆基父亲唐睿宗得以顺利即位,后来又帮助李隆基登上帝位,即后来大名鼎鼎的唐玄宗。紧接着协助唐玄宗剪灭了专横跋扈的太平公主集团,拨开了笼罩在唐朝上空厚厚的乌云,中止了这场血雨腥风的权力争夺战,稳固了李唐乾坤,为开辟“开元盛世”立下了赫赫功劳。至此,叶法善被尊为国师,进入了玄宗一朝核心智囊团,积极为朝廷出谋划策,定庙号,改年号。唐玄宗接受他的建议,改“先天”年号为“开元”。“开元盛世”的宏伟蓝图徐徐展开,李唐王朝从此又迎来了一个气势磅礴的时代。 我们很难清晰地看见叶法善在帝国政治舞台上的身影,道教领袖的身份只能让他悄悄地隐藏在幕后,他所做的一切很少为人所知,我们只能从一些蜿蜒的史迹中去查找历史的真相。唐朝是个政教合一的朝代,唐朝皇室尊老子为祖宗,尊道教为国教,道教享有崇高的地位,一些重大的国策出台前都要求神问卜。唐玄宗既非嫡出亦非长子,按照唐朝的制度是绝无继承大统的可能。叶法善坚定地站在唐玄宗一边,利用自己的地位和身份,宣扬唐玄宗继承大统是纯属天授,从而确立了唐玄宗即位的合法性。唐玄宗旌表和神化叶法善,又通过叶法善来粉饰自己,说穿了也是维护自己统治的一种手段。直到后来衍生出许多荒诞不经的神话传说,民间把叶法善描绘成无所不能的天师,这是唐玄宗和叶法善当初所预料不到的后事。 为表彰叶法善在戡定内乱中的卓著功勋,唐玄宗于开元二年八月下诏:“道士叶法善,德崇真素,学究元微,体含众妙,道冠群仙,预睹衅萌,亟申忠义,宜嘉宠命,以答懋功。仍遂乃怀,俾从真服,特授金紫光禄大夫、鸿胪卿、越国公,兼景龙观主。赠其父为银青光禄大夫、歙州刺史。” 唐玄宗盛赞叶法善的功德,授予他从一品的官职,食邑三千户,他的祖父、父亲都得到了荫封。叶法善与道教创始人张道陵是历史仅有的被封公的宗教人士,从中可看出叶法善对李唐王朝做出的巨大功绩。卯山的主人叶法善参与和策划了盛世的历史进程,卯山见证了中国历史上最强盛时代的来临。大器晚成的叶法善身上已经笼罩着无数层光环,这一切对于一个道士来说已经足够光宗耀祖了。然而,大道精神始终贯穿叶法善的一生,他不为功名所累,时而如流云遁入空谷,时而如清风飘进宫中,天马行空般地继续当他的逍遥道士。 天师殿 三 卯山另一件极有影响的事情发生在公元717年春天。 叶法善在祖父和父亲得到荫封后,从长安衣锦还乡,回到卯山修葺祖坟,立丰碑以纪先祖功德。以他当时的地位与影响,需要找一个天下书法名家撰写碑文,恰逢李邕被贬谪至括州(今丽水)任司马(副长官)。这位被誉为“书中仙手”的有唐著名书法家卷入了一场巨大的政治漩涡而遭放逐,风声鹤唳的权党争斗让他倦怠不堪,便将所有的精力皆倾注在提练书法上,加上他顿悟丽水的佳山佳水,使得他书法造诣得到了突飞猛进。马宗霍在《书林记事》中称赞李邕尤其擅长碑颂,并说当时天下寺观和名望家族多持金帛渴求李邕的书法。 传说叶法善邀请李邕撰写碑文,却遭到了李邕的拒绝,叶法善使用道法拘来李邕的魂魄。五更时分李邕书梦醒,书至丁字下数点而止。因为是李邕魂魄所写的碑文,所以又称为《追魂碑记》。事实上是叶法善远慕李邕盛名,请他为早已故去的祖父叶有道撰写碑记。也有可能是这位落魄的贬官在拜访叶法善的时候相言甚欢,意气风发时一气呵成。书法史上的光辉时刻,若以传说留存于世更加符合百姓的猎奇心理,也更加符合百姓心目中叶法善的亦人亦神的形象。 公元717年三月七日,卯山嵋敛起片片晨晖,一轮巨大的太阳正从东方缓缓升起,茂盛的树叶在阳光中传递出斑斓的色彩,古木簇拥中的道观,钟鼓声清晰而空旷地向远方传来。这番气象实在撩人情思,催人诗情迸发。李邕登上了卯山,拜见了仰慕已久的叶法善。一番寒暄之后,一张雪白的宣纸在李邕面前缓缓摊开,墨汁新鲜的清香淡淡浮起,李邕积郁在胸的激情澎湃而出,他挥毫泼墨,一笔一划尤如抛砖落地,笔迹欹侧取势,细瘦坚韧,书写出一派险峭疏朗的气象。他的笔势渐渐加快,节奏飞扬起伏,如行云流水一般倾泄而出,有如气贯长虹之势!突然,写到“丁”字顿然收笔,折笔长啸! 这位时年40岁的书法大师在此留下旷世奇作——《唐故叶有道先生神道碑并序》,即《追魂碑记》。这是一篇让后世书法练习者很难绕过的临摹拓本。当然,他们肯定都不曾料到,这块碑记会让卯山名噪一时,更没想到这段往事竟会被后世文人大书特书,被描绘得神乎鬼乎,津津乐道于街巷市井。很难想象两位大师传奇会晤的场景,精彩瞬间便成就了这座山在文化史上的一段荣耀。 除了《追魂碑记》之外,由李邕撰文、书法名家韩择木书写的《叶慧明碑》也在历史上享有盛名。此后,书法家皇帝唐玄宗为永宁观题写“淳和仙府”扁额,叶法善仙逝后又撰写了《叶尊师碑》,宋神宗也题写了一块“寿圣观”的扁额。由于叶法善的缘故,两宋之交的文坛领袖叶梦得、抗金名将李纲、大明帝师刘基等历史上著名的人物纷纷为叶氏族谱写序。历史上,叶梦得、朱熹、刘基、汤显祖等名儒纷纷追寻叶法善的仙踪登上卯山,题诗作赋,留下了一批吟咏卯山的佳作。 历代的皇帝、名臣、名家、名人书法题刻和碑记书写出了卯山极其丰厚的人文底蕴,卯山成为了浙南书法胜地,一方方碑文、一页页篇章在中国书法史上闪烁着熠熠光辉。 法师像 四 时间很快进入了公元720年。这年六月三日,叶法善正在景龙观打坐修炼,长期的操劳已经严重侵蚀了他的健康,消瘦的身体仿佛一根枯藤,一脸沟壑如爬满了蚯蚓。 叶法善平静地注视着香案上燃烧的长明灯,他对侄子仲荣说了声笔墨伺候,欣然手书:“适向人世间,时复济苍生。度人初行满,辅国亦功成。”毛笔“啪”地跌落在地,景龙观的暮鼓“咚”地震了一下。须臾,仲荣再看叶法善之时,大师已经瞌然仙逝,享年105岁。 “辅国亦功成”,可以说是叶法善对自己一生做了恰到的注解。他的一身都在努力地实践着道教的宗义,即立功济人佐国,即解救天下苍生。唐朝建国以来深受百姓景仰的一代道教宗师辞世,唐玄宗百感交集,回想起叶法善的功业,下令辍朝三日,亲自赶到景龙观发丧。上至朝廷百官下至平民百姓,一片悲恸,缟素从王朝京城的各个角落涌现出来,哀哭声从京城迅速向各地蔓延。足以说明了叶法善具有了清澈的民望和崇高的声誉。王公以下大臣,尽出京城奠送,百官缟素,泣立于国门之外。唐玄宗又追敕叶法善的侄子叶仲荣为东都圣真观道士,并派遣使臣护送灵柩归葬松阳。 在叶法善仙逝19年后,唐玄宗仍然念念不忘,御笔撰写《故金紫光禄大夫鸿胪卿越国公景龙观主·越州都督叶尊师碑铭并序》,下诏褒悼:“先生养神太和,观妙元牝,君子或处之盛也。金印袭贵,紫绶方来,君子或出之盛也。非夫道臻博大,德合神明,其孰能与於此也。故于王室,则承恩五代。当朕之时,则传道者数人,皆曰宗师,无间然矣……旁通幽赞,神变灵造,淫祠厉阶,无隐不讨。讨逆辅顺,功就佐时。藏往察微,业与神期。” 摄魂书碑 唐玄宗为叶法善立碑作传,以皇帝的身份称其为尊师,以滔滔的华章盛赞了叶法善的千秋伟业。这方碑记安置在西安景龙观,成就了大师身后的盛名。唐玄宗与叶法善的这段君臣情谊也成为一时的美谈,之前佛教领袖三藏法师和之后的道教宗师杜光庭都没有得到如此礼遇。《旧唐书》中评价有这么八个字:当时尊崇,莫与为比。直到宋代,叶法善还受到统治者的尊崇,宋徽宗先后册封叶法善为致虚见素法师、灵虚见素真人。历数历史,也难得找出几位宗教人士能够得到皇家的如此尊宠。 叶法善为李唐王朝的稳定和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在波云诡异的政治斗争中体现出大智大勇,为开创“开元盛世”作出了杰出贡献,是天下人铭记他的一个重要原因。一方面,他继承道教洞渊派,并将其发扬光大,使之成为李唐时期道教的主要流派。在他担当道教领袖期间,道教显现出了强大的活力,天下道观星如棋布,道教进入了历史发展的黄金阶段。另一方面,他是出家人的楷模,从不骄横奢侈,保持着道家本色,过着清规戒律的生活。即使是在飞黄腾达之时也不忘百姓疾苦,以虚幻的精神世界引导世人向善,以妙手回春的医术为百姓减轻疾苦。他死后也是家无余资,所有的家当全用于道观建设和资助百姓。 客观上来说,叶法善也有着狭隘和自私的一面。道教和佛教在唐朝共生共荣的表面下,也少不了上演着明争暗斗的龌龊事。李唐皇室在这场争斗中基本上是维护道教的,当三藏法师要求独尊佛教,力贬道教之时,三藏法师被高宗不动声色地迁出长安大慈恩寺。而叶法善一次次地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和政治资源力贬佛教,排挤和打压佛教徒,仍然倍受朝廷尊崇。佛道斗法到武宗朝甚至发展到了灭佛事件。可以说叶法善在维护宗教团结方面是背道而驰的。 叶法善身后被奉为天师,他的画像、塑像遍布天下,接受着朝拜者的仰望,成为盘亘在他们心中的神明。我甚至在江西抚州一处偏僻的山野小庙中见到了叶法善的塑像,天师属于鹤发童颜的那种,头戴紫金冠,手执佛尘,端坐在一片祥云之上。天师一脸高深,双眼似乎看穿一切,嘴角隐忍着一丝诡秘的微笑。塑像前香烟缭绕,供品堆积,香客跪着蒲团上祈求着。不知道有多少次祈求和许愿在天师面前响起,也不知道天师为香客办了几桩? 通天井 五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1300年一晃而过。时间漫漶了叶法善的容颜,他也成了卯山的一颗尘埃,静静地飘零,卯山却因了这颗尘埃而载入史册。 在卯山上行走是需要心境的,这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没有奇峰怪石,没有激流飞瀑,那么卯山为什么有如此大的气场?卯山的精髓又是什么? 泰山、庐山显得古迹过于繁密,名位过于重叠,文化层次过于厚重,风景过于绚丽,场面过于宏大,流落其中易迷失自我,搞得过于逼仄自己,情感得不到释放。眼前的卯山一峰独秀,无限贴近道教“唯我独尊”的宗义,这个有限的小场景中却蕴藏着另一番博大的天地。就是这么一座方圆不过10余里,高不过400余米的一丘山峰,凝聚了太多的江南清秀之气和风流之脉。我想到了《道德经》中的“大象无形”一词,最崇高的境界往往并不拘泥于事物格局的大小,而是表现出事物“气象万千”的面貌和场景。我突然省悟,正是卯山以小见大的精神,卯山质朴无华的品性,抚育和造就了叶法善。叶法善从卯山出发,攀登上了人生一座又一座的高峰,书写出波澜壮阔的人生篇章。 今天的卯山已经寂静败落了,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当年层层叠叠的观宇只剩下山脚的天师殿和山顶通天宫的遗址,山顶一口唐井千年不竭,从井中吊起一桶水,水色昏黄,映照着我模糊的眼脸。这口井连接着历史和现实的时光,似乎盛满的依旧是盛唐的喧嚣浮华。阳光铺盖在道观的残砖断瓦之上,我站在满是杂草的废墟中,聆听着盛唐晨钟暮鼓的袅袅余音。这些废墟成了卯山的记忆,成了天师遗留在历史的零散部件,仿佛依旧残留着历史的体温。千年时间太长,可以将繁华几度湮灭,这些道观几度重建,那么我站的废墟到底是唐朝的还是明清的呢?历史上又有多少人和我同样的姿态在这堆废墟上怀古呢?我不忍心多看一眼废墟,也不愿意为了一堆废墟而虚张声势地上下惆怅。 盛衰升沉本是历史轮回,往事像落叶一样飘零在时间流水之中,我只能聆听自己的脚步在山道中空响。笔力浩大的《追魂碑记》早已杳不可寻,我猜测不出,李邕为什么在碑记中挥毫写到“丁”字后便匆匆收笔,文人自有文人的可爱之处,留下一段千古谜团惹得后人思绪万千。 下山的时候,老者倚在门上打起了瞌睡,书滑落到地上,在风中一页一页地翻卷着。我拣起书本,是一本插图版的《叶真人传》,最后几页已经撕碎。此时,一群白鹭从头顶鸣叫着飞过,落到山腰古木树冠中不见了踪影。提起这座山的历史,提起叶法善,已经有很多人不知道了,大师的伟业已经被历史的黑洞渐渐吞噬,我真的很为这位家乡先贤感到惋惜。许多人不喜欢宁静而目游神离,转向无休止地寻求感观的刺激。在精神疲惫之时,还会有多少人会驻足这个文化驿站,放松一下自己的心情,舒展一下自己的心境。 这又能怪谁呢?留下这些唏嘘和叹息,让那位老先生抛开一些纷杂世事,继续温醇地睡,不去打扰他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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