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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入美术史的长河:王克举的《黄河》油画长卷

 晴耕雨读天 2021-12-14

文 / 魏祥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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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举近照

王克举 1956年生,山东青岛人。1983年毕业于山东艺术学院;2003年结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高级研修班。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油画学会理事,中国艺术研究院油画院特聘画家,中国国家画院油画院创作研究员,北京当代油画研究院学术委员会副主任。

2016年至2019年,王克举以写生与创作相融合的方式完成了由101幅画面组成的《黄河》油画长卷。2020年,王克举将之无偿捐赠给国家,由中国美术馆收藏。这件每幅画面高2米,宽1.6米,总长度161.6米的画卷,可谓王克举油画艺术生涯的集大成之作。为了绘制这件作品,王克举在四年时间里的不同时节不断走进黄河写生和创作,从发源地到入海口,在由多位助手构成的工作团队的协作下,终于顺利完成。可以想见,没有现代交通网络系统的支持,这样的壮举是不可能实现的。虽然油画长卷展现了黄河的全貌,但事实上王克举只能选择黄河沿途的一些重要景点写生,最后再依赖想象力和创造力,将前后画面和谐地衔接起来。在王克举的创作意识中,写生和创作《黄河》油画长卷是一种内在生命和文化使命的召唤,这是一种贯穿20世纪大历史的宏大叙事的历史观的延展,需要极其自信,需要有支撑整个创作始终的强大精神力和意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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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举 巩义石窟寺(黄河长卷局部) 布面油彩 2016-2019(请横向观看)

写生

写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确立的美术创作的基本方式和方法。美术家们深入生产一线,用素描和速写的方式收集创作素材,描绘社会主义建设的场景,艾中信的《通往乌鲁木齐》、黎雄才的《武汉防汛图卷》、吴作人的《三门峡工地》,都是新中国早期通过写生方式创作的经典之作。写生,不仅仅是遵循现实主义的创作观念,更是创作者置身其中感受现场环境,从而进入一种“沉浸式”的创作状态,最后在展示时才能使观者产生一种“身临其境”的观看体验。因此,我们在回顾新中国美术家们的艺术生涯时,总能发现大量造型生动、质朴、真实的写生画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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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举 齐鲁大地(黄河长卷局部) 布面油彩 2016-2019(请横向观看)

20世纪80年代现代美术思潮之后,美术家开始借助大量的图像制造图式,注重新的、抽象性的视觉形式的创造和个体精神的表现,绘画的价值曾一度被否定。此时,绘画甚至成为与新潮美术、与美术史潮流相悖的保守的代名词,写生的处境则更是尴尬。尽管如此,写生仍然是美术学院基础教学的重要方式,甚至是很多美术家的主要创作方法。靳尚谊、杨飞云、冷军和郭润文的很多肖像画,都是装扮好理想的模特,通过长时间的室内光线写生完成的;还有一种写生方式是描绘现实境遇中的人的状态,其更为注重人的精神风貌,代表性艺术家有刘小东、段正渠、段建伟、陈坚、赵培智、邢庆仁、李晓林等。在风景写生方面,王克举和刘商英都是非常出色的艺术家:刘商英深受德国当代艺术家格哈德·里希特和安塞姆·基弗的启发,注重发掘风景的沉重性和悲伤性;相反,王克举则更多受到大卫·霍克尼的启发,要画出大自然生意盎然的生命律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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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举 鹊华春色(黄河长卷局部) 布面油彩 2016-2019(请横向观看)

王克举在习画之初就接触写生,20世纪80年代的创作主要围绕着写实人物画展开,直到90年代末接受西方印象主义至现代主义艺术的影响,才开始走向风景写生和创作的新路。对于王克举而言,写生和创作是一体的,而非像新中国早期写生是收集创作素材的一种方式。在王克举这里,不存在独立的写生,也不存在独立的创作,写生就是创作,也可以说是在创作的意识中写生。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可以将之视为一种极高的艺术素养,就是杰出的艺术家绝不会“出错”,只要画笔在画布上挥动,就会留下动人的痕迹。由此,王克举踏上了二十多年的写生创作风景画之路,王克举也深刻感受到自然的无限性,他到祖国大江南北、世界各地旅行写生,考察艺术,也在不断沉淀自己的思绪,积累着新的绘画经验。前提是,王克举需要在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上更有广度、温度和深度,否则他所有的写生和创作都会坠入庸俗化的深渊。在王克举的身上,我们能看到他朴实、坚定的性格,在他的画面中,我们能看到他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他的画面上总萦绕着一种浓烈的鲜活的情意,近于中国画学精神中的“气韵生动”:春的缠绵、夏的勃发、秋的萧杀、冬的肃穆,这既是自然之景的韵致,更是王克举畅然自得的心境的抒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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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举 陕北转战——螅镇 布面油彩 120×140厘米 2008

也许我们会提出疑问,王克举可否离开自然而求独造?答案显然是否定的。王克举在写生时虽然并不忠实于自己的眼睛,但眼睛提供了其基本的视觉样本,是其展开艺术创造的想象力和表现力的重要依托,如果离开自然,离开写生现场的天气、声音和味道,那么他的画面中的自然的生气很可能就渐渐枯萎。王克举深深悟得中国传统画学“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道理,他之所以不辞辛劳,常年累月奔走写生,就是因为他深刻意识到自己画作中的生气,全部来自于大自然的馈赠,而他要做的,就是不断与自然相遇,写生,放下程式,在那一刻让画作在画布上自己生长出来。只有面对自然写生时,这些鲜活的感受才能被激发出来。终于,经过近二十年的酝酿,写生创作《黄河》油画长卷的想法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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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举 天下黄河 布面油彩 180×200厘米 2009

长卷

王克举2009年带学生到山西碛口写生,创作了单独画《天下黄河》,使他萌生了用长卷形式画黄河的想法。从源头到入海口,黄河流域有着丰富多样的地形地貌,这为王克举在一件作品中充分展示自己在绘画语言和形式上的探索,提供了广阔的舞台。在写生创作开始之前,王克举需要对整体创作有一个较为深入的构想:考虑写生和创作的运输条件,如何更便利高效地展开画布作画?单幅画面尺幅多大为宜?在不同地域安排画面数量的多寡,在哪个季节到哪个景点最能表现出黄河的特征?有些需要深思熟虑,有些则需要临机决断。无疑,长卷作为中国传统绘画的重要形制,用来描绘黄河的形貌再适合不过:黄河的身姿在长卷中依次展开,但对于王克举来说,如何避免空间布局上的重复感,在161.6米长的画卷上不断展开新的图景,确实是一个较大的挑战。尤其是在前前后后三四年的时间里,在画面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先后浮现出来的过程中,如何使长卷在整体语言风格上取得和谐的质感,也是充满挑战的。这些问题都是王克举在开笔之前反复斟酌的,很多问题也是在写生和创作进程中不断冒出来的,也有很多问题是不知不觉中迎刃而解的。总之,王克举在《黄河》长卷的创作过程中,内心是充满着无数不安和无限惊喜的,在面对这样一个较为系统性的创作项目时,也让他对写生创作有着更深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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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举 南屹垛——早春 布面油彩 180×200厘米 2009

以黄河为主题的创作,始于改革开放新时期。尽管新中国成立以来出现了一批画面上有黄河的作品,诸如建设题材有吴作人的油画《三门峡工地》、谢瑞阶的中国画《黄河三门峡地质勘探工程》、李仲耘的中国画《向黄河进军》、李桦的版画《征服黄河》、傅抱石的中国画《黄河清》、杜键的油画《在激流中前进》等,这些作品中,黄河更多是一种被征服和治理的自然形态,主题在于建设;还有革命历史题材,如艾中信的油画《夜渡黄河》、钟涵的油画《东渡黄河》、石鲁的中国画《东渡》、关山月和傅抱石的中国画《江山如此多娇》等,黄河都是作为革命历史主题的背景存在,都是要被征服的“险阻”。直至20世纪80年代,尚扬的油画《爷爷的河》、周韶华的中国画《黄河魂》《狂澜交响曲》、蒋志鑫的中国画《母亲的咆哮》,以及杜键重绘的《在激流中前进》等,才算是真正展现了以黄河为视觉主体的黄河主题创作。回顾这些名作,奔腾不息的黄河水,几乎成为黄河在视觉形态上的唯一特征。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状况,与这些画作基本上是以单幅画面描绘和表现黄河的形象有关,即选取最具代表性的视觉符号来呈现。王克举意识到,从来没有一位艺术家为黄河的“全身像”写真,断开的册页式的组画形制并不可取,而是要连贯成卷,才能完整展现出黄河万古奔流、生生不息的中华民族精神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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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举 塞外秋色 布面油彩 160×200厘米 2015

在《黄河》长卷的写生创作中,王克举除保留了阴山岩画、甘肃炳灵寺石窟、河南巩义石窟寺、泰山顶的玉皇庙和碑石四处文化遗址,还有作为点景的黄土高原上的窑洞轮廓、鹊山和华不注山脚下的村落外,其余画面中没有人存在的痕迹,横跨黄河的高速公路桥和铁路桥,黄河两岸的工厂和城市等,在王克举看来并不入画,他力图用长卷“还原”黄河的本来面目,“还原”黄河的自然形态。当然,《黄河》油画长卷的景物中处处都有着人工的痕迹,石嘴山上的梯田、库布齐沙漠中治沙的草格、豫鲁大地上无穷尽的棉花田、泰山脚下桃花谷、齐鲁大地的高粱地等,都是他对自然形态下黄河的重塑。在造型法则上,王克举似乎暗合了瑞士艺术史家沃尔夫林在著作《艺术风格学》中描述文艺复兴和巴洛克艺术的区别时的五对概念,线描性和图绘性、平面性和纵深性、开放性和封闭性、多样性和统一性、清晰性(实)和模糊性(虚),在《黄河》长卷中都得到了充分展现。不仅如此,王克举还融入了宋代郭熙《林泉高致》中的画学思想,《长卷》中有春、夏、秋、冬的“四时之景”,有晨晓、正阳、晚照的“晓晚之分”,局部还有风雨和烟云之变的天气现象。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说:“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纵览《黄河》油画长卷,可知王克举在体味和践行这些传统中国画学的理论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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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举 黄土沟壑 布面油彩 130×200厘米 2016

也是在这里,王克举更深切地体会到“中国写意油画”概念的重要价值。整个20世纪中国油画艺术家们都在思考将源自西方的油画进行“民族化”转化的论题,这是一个历史性的命题,也是所有中国油画家不得不面对的问题,那就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文化主体性的诉求。王克举20世纪90年代接受西方现代艺术的启发,创作出具有写意风格的油画作品,这使他多年来一直在“中国写意油画”的概念和理论塑造中思索着自己的创作,不能说是困扰,甚至可以说冥冥中也为他的创作指明了一个大概的方向。我们不禁要问,“中国写意油画”是先立概念再有实践,还是对既有实践的理论总结,还是概念和实践同步?不过对于王克举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写生和创作好自己的作品,只有在美术史上留下最精彩的画作,才能为将来的美术史书写留下足够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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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举 壶口瀑布 (二) 布面油彩 140×160厘米 2018

在筹备写生和创作《黄河》油画长卷时,王克举会遇到这些具体的实践问题和理论问题,但他最关心的还是在写生和创作过程中如何更好地完成这件巨作,把自己最好的时间和精力花费在最值得做的事业上。他坦言自己在思想和身体上做了充分调整和准备后,才专心致志地投入到这件画作的创制中来,他在这件作品中寄托着他对中国当代油画、对中华民族文化精神振兴的期望。多年后我们回顾这个时代的美术史,从中国到世界,在一个更广阔维度的历史空间中,我们再次与王克举和他的《黄河》油画长卷相遇,很可能会得到一个完全不同的视点:其“世界性”价值,将会愈发清晰地呈现出来。

魏祥奇 美术学博士、中国美术馆副研究馆员

(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2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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