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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明:梅山七圣考(《封神演义源流考》之二十六)

 古代小说网 2021-12-14


梅山七圣的故事在《西游记》与《封神演义》中都有描绘,《西游记》第五回说二郎神“力诛八怪声名远,义结梅山七圣行”,这里的七圣指的是“康、张、姚、李四太尉,郭甲、直健二将军”[1]以及二郎神自身。除二郎神外,六圣之名均不见于他书。

梅山七圣图

按:中国神庙的祭祀方式,主神立于中央,旁有文武官员着装的神祇配祀,六圣当即当时配祀二郎神者。

宋时以李冰次子为二郎神[2],《宋会要辑稿·礼二·诸祠庙》记载:“宣和三年九月,又封其(指李冰次子,引者注)配为章顺夫人,庙中郭舍人封威济侯。”郭舍人即配祀二郎神者,本名不详,后世戏剧中或称其为“郭压直”[3],或称为“郭牙直”[4],或称为“各牙治”[5],所谓“郭甲、直健”者应是将郭压直之名析为二人,“甲”即“押”字的通假。

《封神演义》中称之为“梅山七怪”,指袁洪、吴龙、常昊、金大升、戴礼、朱子真、杨显七位妖仙,原型分别是猿猴、蜈蚣、蛇、牛、狗、猪、羊,大约来源于《西游记》中的七个大圣——猴、牛、蛟、鹏、狮驼、猕猴、狨。

二者的因循之处随处可见:袁洪作为猿猴精,有七十二变,与美猴王孙悟空相同;其身份是梅山七怪的组织者,孙悟空是七个大圣的组织者;杨戬捉拿七怪时几经变化,取与梅山妖怪原型相生相克的道理,与捉拿孙悟空时斗法变化相同;捉拿袁洪后刀劈猿头后,猿猴再生头颅,与捉拿孙悟空后“刀砍斧剁,雷打火烧,一毫不能伤损”相同。

陈惠冠绘悟空大战二郎神

杨戬捉拿梅山七怪时得到女娲助阵,二郎神捉拿孙悟空时得到观音助阵。《封神演义》中的猿猴精袁洪和牛精金大升是女娲亲自降服的,《西游记》中降服孙悟空和牛魔王都同时动用了天庭和佛教的力量。此外,山河社稷图困住袁洪与五行山困住孙悟空及后文中钵盂困住六耳猕猴的情节也是十分相似的。

不过,虽然《西游记》的成书在《封神演义》之先,但《封神演义》最终定稿时的文人参与程度却远远低于《西游记》,故其保留了一些传说的本来面目也未可知,不能遽作梅山七怪的故事改编自《西游记》中二郎神降服孙悟空故事的结论。

梅山七圣的故事其实渊源有自。袁珂《中国神话传说词典》“梅山七圣”条引《灌志文征》:“二郎喜驰猎之事,奉父命而斩蛟,其友七人实助之,世传梅山七圣。”[6]

《灌志文征》为民国二十二年(1933)叶大锵、罗骏声所著,此条所依据的是清代刘沅《李公父子治水记略》一文,见于刘氏《槐轩杂著》第二卷:“二郎固有道者,承公家学而年正英韶,犹喜驯猎之事,奉父命而斩蛟。其友七人实助之,世传'梅山七圣’——谓其有功于民,故圣之。”[7]但本文前后均是记载李冰治都江堰的民间传说,并没有古代的文献作为依据。

《西游记杂剧三折》

今所知较早的记载梅山七圣的文献是杨景贤所著元代杂剧《西游记》,其中李靖命哪吒与眉山七圣搜山捉拿孙行者,二郎神不在其中。

剧中第十六折《细犬禽猪》中二郎神自叙:“郭压直把皂鹰擎,金头奴将细狗牵。”郭压直不在眉山七圣之列。

成书在明代的杂剧《灌口二郎斩健蛟》[8]也有眉山七圣出场,但不言其姓氏名字,仅以“大圣”、“二圣”等排行称之,其中二郎神的部下写作“郭牙直”和“奴厮儿”,“牙”、“压”同声之转,“厮”即“小厮”与“奴”同为婢仆之称。

“金头奴”即东北少数民族的小厮或士兵,《唐书·李匡威传》称李匡威为“金头王”,李匡威为范阳节度使,《旧五代史》称契丹有上将金头王[9],南宋魏了翁《送郑侍郎四川制置分韵得盖字》有句:“金头奴子扼熙秦,银州兵马冲兰会。”袭用此典故。

宋人王辉有《搜山图》一卷,尾有宋人叶森题诗:“清源真君颜如玉,玉冠上服笼绣襦。座中神色俨而厉,来征水衡校林虞。文身锦膊列壮士,挟弓持弹金头奴。”

刘继卣绘二郎真君

可见至迟在宋代,金头奴已为二郎神的亲随,元明之际郭压直、金头奴和眉山七圣的神话也是广为人接受的,只是与《西游记》及《封神演义》不同,此时二郎神的传说中:(一)“梅山”都写作“眉山”,(二)二郎神不在七圣之列,(三)七圣并非精怪,(四)二郎神有郭压直与金头奴作为部下,但二人均不在眉山七圣之列。

元杂剧《二郎神醉射锁魔镜》[10]中二郎神自叙提及七圣的出身:“嘉州有冷源二河,河内有一健蛟,兴风作浪,损害人民。嘉州父老,报知吾神。我亲身仗剑入水,斩其健蛟,左手提健蛟首级,右手仗剑出水,见七人拜降在地,此乃是眉山七圣”。明代万历道藏本《搜神记》也说:“隋炀帝知其贤,起为嘉州太守……昱右手持刃,左手持蛟首,奋波而出。时有佐昱入水者七人,即七圣是也。”

可见所谓眉山七圣最初为辅佐赵昱治水者。嘉州在今眉山市,《灌口二郎斩健蛟》中二郎神赵昱也自叙“官拜嘉州太守”,这与历史上的赵昱的身份是相同的。

按:赵昱于《隋书》及两《唐书》无传,宋代王铚《龙城录》[11]说:“赵昱,隋末拜嘉州太守”,故助其治水者,亦当是眉山之人可知。

《二郎开山宝卷》

在元明之际的创作中,二郎神的故事均是发生于眉山而非梅山的,直到明嘉靖年间的《二郎开山宝卷》才写作“梅山七位尊神圣,归依爷上拜弟兄”,这才有了“梅山七圣”的说法。

学界多以“梅山七圣”为梅山教所信仰的神祇。按:梅山教发源于湘中梅山,地跨湖南邵阳、益阳、娄底、新化、安化、怀化等市县,为当地瑶民所信奉[12]。

然则眉山七圣的旧有形象都是水神,梅山教之诸神则为冥神。如广西瑶族《开坛书》:“一魂踏上梅山界,二魂踏上奈何桥”,瑶族师公《梅山歌》中唱道:“仙童玉女前头引,梅山法主相护行。”《梅山歌》也是吟诵人殁之后,回归梅山十洞的历程的[13]。

此外又为猎神,如梅山神中的张赵二郎[14],但均与水神无关。何况瑶族固有十殿三十六洞[15],有梅山神张赵二郎与张元白、刘文达、钟士贵、史严共七十二人学习道法之说[16],又有中元节开赦三十六罪、道法三十六卷等[17],均与三十六之数有关,七圣之数与此不符。

七圣古庙

湘西土家族的“毛古斯”舞的“敬梅山”中倒是有七姊妹星化作梅山神的说法[18],但此种传说的起源时间不详,又与客家文化中的“七夫人”信仰相接近。

按:今广东省潮州市湘桥区磷溪镇溪口一村尚有七圣古庙,供奉妈祖在内的十余位神灵,其间有七夫人配祀,在民间传说中为七仙女转世临凡的后身。

同样为客家文化的福建省宁化县夏坊村也有对于七圣的信仰,据学者判断至迟在明中后期已经形成,但当地人对七圣的认识,则不出《封神演义》梅山七怪的范畴[19]。

当地亦有传说称,所谓“七圣”最初是七个面具,原属一个姓翁的人,是他在湖南捡回来的[20]。面具即傩戏的象征,湖南即梅山神传说的起源地,原属于翁氏所有,应即翁仲的影射,故此说实意为客家族的七圣信仰是起源于湖南梅山的。

连环画《梅山七怪》

但此种说法并没有当地的文献作为支撑的依据,故难以判断其与梅山女神的关系为何。事实上,就梅山当地文化来说,以猎神、冥神为象征的男性形象占据主导地位,而客家文化反倒崇奉以妈祖为代表的女性神祇,故在未找到确实的证据之前,不能贸然认定客家文化中的七圣即来源于湖南梅山,只能说二者之间的交互影响是一定的。

同样的,在没有确实证据之前,也不能将二郎神神话中的眉山七圣和梅山教中的神祇等同起来,只能说《二郎开山宝卷》及《西游记》、《封神演义》等将“眉山七圣”写作“梅山七圣”,或许是受到了梅山教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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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此从世德堂本。
[2] 《朱子语类》卷三:“蜀中灌口二郎庙,当初是李冰因开离堆有功,立庙。今来现许多灵怪,乃是他第二儿子出来。”
[3] 见元代杨景贤《西游记》杂剧。
[4] 明《灌口二郎斩健蛟》杂剧。
[5] 明嘉靖《二郎开山宝卷》。
[6] 袁珂:《中国神话传说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5年6月版,第346页。
[7] 《槐轩全书(增补本)》第九册,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6年9月第1版,第3388页,原书无标点,为引者所加。
[8] 此剧全本见潘殊闲、罗健勇总主编,曾晓娟本册主编:《都江堰文献集成  历史文献卷 (文学卷)》,巴蜀书社,2018年4月版,第897—912页。
[9] 《旧五代史·晋书·少帝纪第二》。
[10] 关于此剧成书时间,王季烈《孤本元明杂剧提要》考证:“《二郎神醉射锁魔镜》,元人撰,姓名未详。也是园藏有二本:一明刻,一明抄。”见《孤本元明杂剧》第一册,中国戏剧出版社,1958年1月版,第13页。
[11] 此书托名唐代柳宗元所作,实出于宋代王铚之手。
[12] 此种文章甚多,论述较为完备的可以参考张泽洪《中国南方少数民族的梅山教》,詹石窗总主编,《百年道学精华集成 第10辑 道学旁通》第四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8年3月版,第164页。
[13] 同上。
[14] 张赵二郎又名张五郎,是梅山教的重要神祗,对于此神学界多有探讨,对其作为猎神的形象较为完备的介绍可参考赵砚球《梅山神——过山瑶的狩猎神》一文,《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4期,第32—37页。
[15] 张泽洪:《中国南方少数民族的梅山教》。
[16] 《张赵二郎歌》,见郑德宏等选编:《瑶人经书》,岳麓书社,2000年9月版,第201页。
[17] 分别出自《三元三品歌》、《天师歌》,同见郑德宏等选编:《瑶人经书》,岳麓书社,2000年9月版,第201页。
[18] 康保成编:《傩戏艺术源流》,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5月版,第290页。
[19] 《夏坊的宗族社会与“梅山七圣”崇拜》,见杨彦杰:《走进客家历史田野:地方社会与文化传统》,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6月版,第26—65页。
[20] 同上,第33、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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