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选刊》副主编马季约我参加《出版商务周报》的网络文学十年谈,邮发了笔谈提纲,又打来电话。因他出版网络文学研究专著《读屏时代的写作——中国网络文学十年史》组织评论我们才联系上的,我读了电子文本,写出《文学将在读屏中艰难重生——马季〈读屏时代的写作〉读后》,有些意见近乎苛刻,担心他不能接受。但他到底是学问家,不仅回信表示关于网络文学群落研究的意见正在调查之中,希望再版时能够补上,还给了他在中国网络文学峰会上的演讲稿地址,与我交流。这次又约我参加由《出版商务周报》书评版主编宋学鹏主持的“网络文学10年发展过程及其趋势”笔谈。共四个人,除了我和马季,还有《作家》杂志编辑王小王,山东作家韩浩月。老实说,他们三个都在媒体工作,既在主流中,又有实力。而我是彻头彻尾的江湖散人,完全的草根人物,学养也有限得很,虽然从头至尾经历了网络文学的十年发展,也喜对网络文学说长道短,以至欧阳友权在他的《网络文学论纲》中,把我作为与张抗抗(本质论)对立的现象学代表人,其实我从未做过系统的研究,也没有全面调查研究过。只是关注了参与了,经历过一些,知道一些。真正较量起学问来,我必败无疑。不过,这是一次各抒己见的松散式笔谈,知道多少说多少,既没有篇幅的规定,也没有深度的规定。好,既然承蒙邀请,那就坦然参加吧,以一个文学网友的身份,谈一谈自己的真实感受。 湖北早期上网且有影响的文学网友有三个,吴过、尚爱兰和我。1998年我在BBS的第一篇公开帖子是《国中谁比曹雪芹》,青青草版主从搜狐转来后,引起上百人参与讨论,至今记得的有老枪、老道、SIEG、小无、扎西、天鸟、紫薇、风儿、王猫猫等。后来在《文学自由谈》联系上吴过,在青青草结识邢育森、宁财神、俞白眉、尚爱兰、蓝亭、王心丽、艾冬等。1999年7月由天鸟代做个人论坛问石斋从深圳移师黄岗网朝,吴过做网络专访和原创导读,我做评论与研究导读,并组织SIEG、俞白眉、寒蝉、林子王(恳纳)等人的讨论会,很是红火了一阵。2000年吴过为长江文艺出版社编辑了三卷本《网络文学精粹》和小长篇系列以后,回杂志社上班,上网时间少了。尚爱兰为《南方都市报》写专栏,还为我写了一篇《官人》,任务压头,网上会面的机会也少了。2000年故乡文学网建立,我和杜鸿移师汉语中长篇,以问石斋为后盾,组织一干人办综合网络文学刊物《新汉语时代》,坚持了23期,又协助漓江文艺出版社编辑楚人公开征集长篇小说,由我看了推荐给楚人。前不久,在《新汉语时代》用过稿的白丁和“激情都市”长篇系列责任编辑楚人都说,那时候真值得怀念。由于故乡社区曾经被关闭一年之久,另找空间做了三期,坚持不下去了,汉语中长篇也从此冷落,一蹶不振。2004年我和杜鸿又移师东湖社区的汉语天下,由于杜鸿力荐,我还当了一阵子版主。但新闻机构做文学,始终缺乏胸怀,不利于活动深入开展。现在杜已任波比创意文化网主编,我也不时去贴稿。2006年在新浪建立个人博客和“汉语姿态”博客圈,目前已有成员68人,每晚上网处理圈中事务。由白丁倡导的新实力小说家园我也参加了,每天去“家园”查看信息。“江湖夜雨十年灯”,岁月老去人有情。失去的日子让人留恋。 “榕树下”号称东方网哲的SIEG(Siegfried Shiva,简称Sieg,汉称七格)出名虽比邢育森稍晚,但更具代表性。他是一个学食品专业的理科生,为了写作,曾辞退工作。“通身透着一股逼人的寒气,令人震颤、眩晕,又爱不释手。他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燃烧自己,任何一件平凡的事,在他手里都可以玩得光华四溅,并且毫不装腔作势。在他怪诞、新奇、冷酷的文面后,暗藏着一颗危机四伏、厮杀激烈而又爱意无边的心。他努力建构又努力摧毁,连自己狂恋中倾注全部心力的孩子也要掐死。他强烈自信而又强烈自卑,感觉奇异,语言怪诞,思想锋锐,不肯原谅任何平庸,也不肯原谅努力挣脱平庸、回目仍觉平庸的自己。夸张到极致、锋锐到极致而又不失智者的包容。他具备思想家的敏锐,艺术家的气质,杂文家的尖刻,学问家的勤奋,而这只不过徒增了内心的痛苦。命运注定他是黑塞笔下一匹孤独的荒原狼,惯于黑夜独行,难免也想寻找同伴,可谁也不敢轻易靠近。他血液里流淌着一种历史精神:用自己的双手呕心漓血构建又用自己的双手意气风发摧毁,掩面为那些血淋淋的碎片唱出恐怖的挽歌。命运注定他还是日夜用身体丈量道路的朝圣者,不过永在途中,不肯轻易到达。”(本人《天书臆读:Sieg与〈蕾丝〉》09/16/1999)他的作品第一次变为铅字是我推荐的。他的作品哲理性强,想象奇特,语言生动,具有文学天赋和穿透力、杀伤力,我喜欢。他认为,将各种符号有序结合在一起的结构写作,可能比王小波走得更远。主要作品有: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小说随笔集《黑曜石圈》,《人民文学》发表的中篇小说《神谕》,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的《全球大脑》,百家出版社出版的哲学随笔集《哲学水浒一百零八将》,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篇小说集《苹果核里的桃先生》,长篇小说《要离》,网络文学研究《书写神圣帝国》等。 于小说,我是一个眼高手低的人。爱小说、读小说、关注小说近四十年,真正写小说不过区区十年。写了十多个中篇和近20个 短篇,没有一个满意。因为尚在初学中。偏偏我对小说的看法不随俗流,力图把好小说定义在所有理论能够讲清的界定之外。读红楼梦时发现,小说有三重读法,第 一重读故事,喜人物鲜活;第二重读智识,喜深邃广阔;第三重读慨叹,喜开悟本原。所以我说小说只能叹一声,无须给它加上太多的实用功能。小说的实现,由作者与读者共同完成。文本是介质。文本一经发布,读者怎么读,作者无能为力。高明者能从平常文本中发现作者也不曾自觉的能指,平庸者对明显的所指也可能毫不 经意。作者经营意指时,应提供多重解读的可能性,让普通读者看热闹、高明读者赏智识、顶尖行家悟道行,即所谓雅俗共赏。 小说需求多元多层面,小说也必定多元多层面。官场小说,武侠小说,灵异小说,大多定位于满足认识、娱乐、教化等某一方面的功能,审美愉悦功能也有,却很难成 为小说经典。不是题材限制,而是审美定位的限制。无意营构多重解读的可能性,当然难以发挥题材蕴含的审美的无限可能性。在多数的平面作品之上,才有为数不多的那么几篇具有多重解读可能性,既符合小说生产的实际,也符合小说创作的规律。我写了几十个小说,也没有写出具备明显多重解读可能性的篇什。 我常常感到,小说作者的思维不能是清晰的线性的,而应是灵动的跳跃的多维多层面的,有时甚至是傻傻的含混不清。不重复任何先贤的既定结论,弃圣绝智,让素材说话、细节说话。看起来很傻,且很难做到,却是应该努力一试的。时刻防止自己的艺术思维被引向固定,尤其是被经典名家的认识固定。我们曾经被各种教条所桎梏,如果再把名家的经验当作绝对真理,岂不是从一种桎梏走向另一种桎梏?小说永远是说不清的,没有统一模式的生长着、变动着的艺术。一千个作家有一千条路,但每个作家实际能走的路只有一条。只有不断地调试和选择,才能找到适合自己又与别人不同的路。 我的小说属于平民时代的悲情小说。所有小说人物,无论是否担任一定的社会职务,都赋予他平民的身份和意识。或是认识与个性的原因,或是他人与社会的原因,或是超越认识能力的根本悖论的原因,他们总是被控制着被牵引着,无法实现心中的愿望和理想。人不是万能的,理想与现实总在山的两边。虽有太多无可奈何,身不由己,却不能熄灭心中灯火,放弃愿望与努力。悲是一定的,情和由却各不相同。小说对于人物命运的思悟,诚如佛家修行,应以识性了命为指归。这样的小说, 才有穿透历史与现实,直达生命本真的可能。 南野在《读元辰小说的随笔》中说:“在我印象中,元辰的小说擅长于历史性的叙述,一般是乡村的、洋溢着性的元意识和母性崇敬意念的叙事。《大傻、小傻》仍然 留有这样的痕迹,但小说的主旨显然已超越出单纯的历史性书写。傻子成为小说叙事的言语者,已经多有范本,如韩少功等人在文化寻根时期的《爸爸爸》等作品, 其作用正在于将小说的叙事从历史写照中进行某个方向的提升。元辰这篇新作有无超过寻根派,我不敢定论,但作者的确将小说的本文引向了另一层次的构造,即多少带有哲学性的表述。由傻子视角展开的故事,被从一个越出历史与文化的更辽阔视点予以评判与体会。由于傻子意指着无社会、文化积累的原本,它的出发点是纯粹的本能的立场。这样小说表面似在探讨母子的关系,实质可能在阐发一种生命的原本的或曰'无知’的理念。塑源而去,我们可以联想到古代'道’家的观念,绝 智者才能归本,才能理解与说出那种根本的东西,所谓'先知在我心中’。”我确实有抵达生命原本的想法,即显现那种由偶然一念(其实也必然)导致必然结果 (其实也偶然)的无可奈何。它不是由假设和价值判断可以解决的,它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必然与本真。在另一个短篇《驴》中,我想表达的也是,不管谷昭能耐多大,生来就该为邢戚垫脚的本真。 小说思悟人生,应跳出人的视界,以绝智的中性眼光来审视,于细微事件中发现蕴藏的本真之道。我知道这很难,但我在努力着。 2008年6月8日 QQ中与海风谈佛学,与莫愁谈城市文学。两者有相通之处。 学佛的人,最忌不能发大愿。为什么学的问题不解决,没有以众生利益和愿望为自己利益和愿望的襟怀,独善其身,最多学成小乘,难到正知正见正觉的大乘之境。自释迦牟尼菩提树下开悟出世以来,大乘已是佛家主流。如果没有怀大慈悲成大觉悟者的愿望,怎能窥得我佛真谛? 同样,爱文学者,不停地写作,究竟要写出什么样的东西,如不明了,也难使文学资质得到很好的发挥。与学佛不同,文学还要难说得多。前人著作汗牛充栋,却并不指引你写出本时代的上好作品。比如学古诗词的,即使全部掌握了唐宋诗词技巧与审美意蕴,如果没有本时代的创新,依然是前人翻版,算不得本时代的精品原创, 历史仍会无情将其淘汰。继承非常重要,目的是在前人基础创作自己的作品,不是鹦鹉学舌。很多年前,有人论及先锋文学,指出,仅仅学技巧不够,先锋技巧与本土故事融合,才是关键。一部佳作,作者必定具足代表本时代最明智的文学眼光,从时代审美需求出发,把握作品的各种要素,不可能是前人的翻版。所谓“领时代风气之先”,横陈时代精神的内核和因果,与前后时代精神脉动相接,正是成功作品的要义所在。那么,新时期成功作品的经验在哪里?后新时期文学的总体方向何在?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如果说,新时期面对的是百废待兴、改革开放的话,那么三十年之后,我们面对的则是不可逆转的城市化。现代化由城市化实现,绝大多数人口无法不与城市联系,绝大多数读者已经到了城里。生活方式与精神状态日益受城市牵引控制,城市空间日益膨胀。纯乡土生活仅仅作为一种美学向往,存在于不发达的边远地区,存在于老弱病残的留守人员中。文学无法安然于农业文明的审美叙述,并企图把当代心灵拉回到农业文明的田园牧歌中。不能鼓动读者与城市化大趋势对抗,不能让他们成为城市文明的牺牲者。而要通过作品,让读者生出适应城市的自觉,学会在城市状态下解决自身的物质与精神生活问题,保持人性的理智与美好,抗争城市问题对人性的戕残。那么,我们的后代在读到作品时,才深切地感受二元结构向一元结构转型时期的不易,从中吸取人性的美好和精进的动力,把美的精神延续下去。 既往的文学理论有不朽功勋,也有不少问题。其中之一,是文学精神的共性与时代性、全人类性与民族性、社会性。改革开放初期,谈时代性、民族性、社会性多,后 来谈共性、全人类性、自然性多。二者之间,缺少有结合的一个度。尤其是城市问题(如民工潮、焦作大火、民工工资、留守儿童,失业,下岗,城市贫困人口等) 扑面而来的时候,文学仅有极少清醒者在孤军奋战,多数沉溺于体制话语和无谓的自我娱乐所。谁读懂了城市的焦虑?谁喊出了城市的心声?城市化的结果不是任城市发展为精神“废墟”!贾平凹的《浮躁》《废墟》,仅题目就反映出他的自觉,在文学意识上远比他的商洛地域文化散文更具代表性。 当今文学的没落状态,不仅是文化多元的必然,更是文学意识不长进的必然。老实说,传统刊物上发表的那多所谓现实主义作品,除了确属现实题材、艺术上马马虎虎以外,既无深入当下生活的深度、切入时代灵魂的愿望,更无领时代风气之先、喊出民众内心疾苦的勇气,史不足为时代立传,文不足为焦渴灵魂止痒,理趣不能与前后时代精神对接,不客气地说,是对文学资源的一种浪费。更有甚者,以适应市场为由,玩起低俗化、庸俗化、技巧化。少一个明星化的文化学者余秋雨无所谓, 多几篇饱和文化良知、艺术良知、文学良知的散文倒是非常必要。可惜他一开始就很在意技巧与华丽,少了大师应有的真诚与善解人意。 所谓城市文学,是指自觉城市文学意识统照的文学,绝不仅是城市题材的文学。你写一个民工在城市中遭受种种磨难可以,让他回想乡下的种种温馨也可以,但整部作品不应鼓励他做绝望的逃离。因为更多的人要在城市里生存下来,人性的美好要在城市里坚持下来。或者,也可以让他作绝望逃离,但是得让读者明白,他是城市化的牺牲者,是无法在城市里安身立命的典型。并非要歌颂城市,只是要站在城市时代理解城市。如果你的审美取向要妖魔化城市、圣洁化乡村,也不能逃避城市化的现实,在城市化的路上你可以为农业文明唱最后的挽歌。也不必为自己的市民题材懊恼,如果能从市民凡俗生活中发现高雅的情趣与动人的美,市民题材、时尚题材,一样可以写出高雅作品。可以用各种技巧,写出各种风格的作品。城市文学意识,不同于地域文学意识、乡土文学意识,它更容易与开放的海洋文学意识相通, 需要更博大更开放的胸怀。 《陈奂生进城》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而今读文学作品的农民,有多少人没进城打过工卖过菜?有多少人不在城里为城市发展流汗?城市应该如何对待农民?不是非要站在传统农民的视角上,写几个与城市无关的农民形象,才叫重视农民、永不忘本。用巴尔扎克式的“城市之心”来观照城市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等,同样可以体现对农村农民的深爱。 文学的本质只有一个,而作者所处的时代、民族、文化背景却有不同。从时代进程的角度研究城市文学和城市文学意识,期待城市文学意识的自觉,当然不会背弃对传统的继承对文化根性的把握,不会背离文学自身规律。只是呼唤用城市之心——这座城市里的博爱之心、审美之心,来写身边的各式灵魂,为自己为这个时代,留下 某种颤动和记忆。 城市文学,文学爱好者心中的佛!佛,城市天空下跳动的博大之心、博爱之心、良知之心、智慧之心。以佛心,做今文,明白么? (2008年10月3日) 微主简介 元辰,本名袁国新,宜昌人。作家,网络文学批评者,著有《悠悠人生》、《网上漫语》、《现场批评》,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二百万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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