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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的自我与忘我

 xianfengdui111 2021-12-14

作者:叶子

宋词的婉约与豪放,两种看似迥异的风格在苏轼的词作中达到了完美融合。无论是“生死两茫茫”的悲情,还是“江山如画”般的气度,不同的文字带有的旷达与通透的心灵底色,让词人在艺术创作中真诚地面对自我,并将这种探索体现在词作之中。

自我,寻觅之后的超然物外

临江仙·送王缄

忘却成都来十载,因君未免思量。凭将清泪洒江阳。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

坐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殷勤且更尽离觞。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

望江南·超然台作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作于熙宁七年(1074年)的《临江仙·送王缄》,是一首融入了感怀故人、思念亡妻与怀念家乡等情感的词作。王缄是苏轼的内弟,这位老友的到来,再度唤起了苏轼对王氏的思念。已经缅怀了十年,今日“因君未免思量”,于是上阕止于“孤客自悲凉”。无论是思量,还是悲凉,描绘出的都是一个深情且敏感的形象。在次年的《江城子》中,“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把自我的感性毫无保留地剖白与释放。但是,在这首《临江仙》里,“自我”不仅是感性的,词人对之进行了更复杂的探索。

悼亡固然是一个起因,仿佛琵琶女的弹拨促弦曾引发另一位诗人的新仇旧恨。但在此词中,由悼亡激发的思绪,不仅仅是悲伤。下阕的“此身如传舍”进入了自我的反思。被悲情围绕,词人却没有坠于情绪的漩涡,而是做到置身事外。传舍,是古代供行人休息的住所。苏轼既然把肉身比作传舍,自然就有一个更本质的自我存在着。所以,末句“何处是吾乡”里的我,不再只是客居杭州的苏轼,家乡也不仅指眉山。至此,现实的悲哀被搁置了,对家园的寻找转化为对自我的寻找。

这种生发于悲愁,升华为超然的自我,在苏轼的词作中还有更直白,甚至明快的表达。在熙宁九年(1076年)的《望江南 ·超然台作》中,情绪里依然有乡愁,但“休对故人思故国”里的“休”,却并非“事事休”的无奈,而是一种决断。不是要切断对故乡永恒的眷恋,而是点出对眷恋本身的认知:对故乡的告别旷日持久,这番离愁已注定是一生的羁绊。但即便如此,人生也要继续向前。

“且将新火试新茶”,“且”字应和前句的“休”,带着决断感,也好像是某种敦促。此词收尾于“诗酒趁年华”,表面上文意已结束,但细品之下,似乎又引人回到前句。于是,前面重复出现的两个“新”字,终于把词意带入了正反合的逻辑过程,并最终实现了超越。无论忘却还是记得,悲伤还是喜悦,境遇与情绪的承载者都是自我。所以,最重要的不是感受到什么,而是始终意识到,是自我在感受着一切。若不想成为人生的囚徒,就必须超越自我。这种超越之所以可能实现,正是因为苏轼思想底色的旷达。而在自我的寻觅中,也蕴含着忘我。

忘我,我执破执的张力之间

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临江仙·送钱穆父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对自我的寻觅是我执的一部分。不论找到的那个自我是终日“营营”的凡人,还是超脱的个体,只要在寻找,就依然有挂碍。就像《逍遥游》里的列子,虽御风而行,但终是“犹有所待”。在作于元丰五年(1082年)的《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中,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已三年的苏轼,寄情山水,颇有庄子所谓的安然浮于江湖之态。上阕的叙事如同白描,敲门无人应,于是夜来听江声。但下阕没有跟着写景寄情,“长恨此身非我有”一句横空跃出,仿佛是为了把醉酒的自己叫醒。此句就像同年所作《寒食帖》里的那些凝聚着悲切与消沉的笔触,通过自身的凝滞来贯穿全篇的文气。

然而,若坦然接受“此身”不属于我,为何还有恨呢?若渴望掌握自己的命运,为何又要忘却一切呢?正是在这种矛盾中,在这种我执与破执的张力之间,存在着“忘我”。在这里,忘我不是某种超凡的境界,而是人在被抛入世间的同时又保持着清醒的一种状态。或者说,这是一种在历经了痛苦、焦灼与自我放逐之后,残留的现实感。“江海寄余生”,命运的底色固然是灰暗的,但人的选择、自由以及智慧,也正存在于这一灰底上。这种落脚到现实里的“忘我”,给了一直被寻寻觅觅的“自我”一个定论,一个解答,让人得以在充分领悟“我执”的精彩与局限之后,进入唯有“破执”才能带来的解脱。那句堪称苏轼人生写照的“也无风雨也无晴”,不是怨怼,也没有抱怨,就是将这好坏参半的人生在世一笔勾销。

苏轼的“忘我”是入世的。元祐六年(1091年),此时的东坡已近晚年,颠沛流离了一生,也认清看透了人生。在这年所作的《临江仙·送钱穆父》中,忘我表现为“我亦是行人”的信念。即使自我只是世间的过客,身体是暂栖的旅舍,纵然生命如此不由自主,也要继续走完这段人生逆旅。对自我的追寻与忘我的体悟,如禅寺钟声般回荡在苏轼不同时期的词作中。这钟声时而凝重,时而清澈,也跨越千年时光,回荡在每一个不甘于在世沉沦的个体心中。(叶子)

来源: 光明网-文艺评论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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