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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廉诗十二首
目录 卖瓜记 写给祖母的第一首诗 2013年夏天 山水 在中国，恐惧每天催你我早起 福楼拜致乔治?桑书 1930年岁暮，鲁迅在上海 契诃夫萨哈林岛之行 月夜，步至钱塘江 重阳节 为友人三十五岁生日而作 致老友 卖瓜记 清晨，到处是露水。清晨，只是一瞬间的事， 太阳一出来，到处点燃烈火。 那时，父亲四十多岁，看上去足有六十岁； 我十三四岁，看上去不过八九岁。 为躲开城管，我们行在小镇偏僻的街道， 且父亲永远沉默着， 所以我们的瓜比别人家卖得慢。我们不停擦汗。 我们拉着一大车西瓜，却在别人屋檐下 灌满一肚子井水。中午，肮脏的小饭店， 用西瓜换来两大碗凉面。父亲总在新华书店 墙影下停很长一段时间，好让我去翻翻书， 他相信书能改变儿子的命运 ，而我却怕遇见 同学。父亲总在颍河大堤的树下，停很长 一段时间，抽烟，抽那一毛钱一盒， 或自家卷的劣质香烟。 而我只好对着古代“八流”之一的颍水发呆。 2013年7月19日 写给祖母的第一首诗 从女儿的神情里，今晚，突然 我看见了你。女儿好奇，照镜，追问。 而你不曾留下照片，名字，更无 故事。你父亲是有名的“童百万”， 他教你狮子滚绣球、牡丹花开 等算盘绝技。直到出嫁，邻人才 知晓，那深院，原来藏着一位千金。 接下来，你生育两男五女。 时代的风雨，样样躲不过去—— 土匪狰狞的黄牙， 国共激战，枪声击碎了屋顶的瓦， 土改，祖父落下早死的病根…… 晚年，你终于过上了太平日子。 你很少出门。但恐惧，绝不会 因此放过你。政府强推火葬， 你怕，只好悄悄死去； 不经任何仪式，偷偷埋进土地； 第二天，世上多了一座不合法的 小土堆；第二年，长满青草， 供我归来哭泣。而去年， 一场史无前例的平坟运动， 抹去了你人间90年最后一缕痕迹。 2013年8月2日 2013年夏天 一 初夏 满眼新绿，配上雨后湿黑的树干， ——香樟，这江南初夏最可看的树。 钱塘江，芦草青青，有水鸟投宿。 为王羲之故里忙碌了一天， 此刻终于可以静下来看看大江。 微雨，一口气读完爱略特《大教堂 谋杀案》，想起凤凰山读叶芝诗剧 那些夜晚。雨下了一天一夜，最开心 乃吾家丝瓜和新菊。骤雨敲窗，深夜 醒来，想起小妹未嫁，幽然叹息。 读完老杜600余首五律，接着读七律， 舌上，每一行多出了两个字的压力。 二 仲夏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 我爱清荷，我更爱猪肉。 读《漱玉词》，突然怀念大学校园 那几丛芭蕉树。私塾第一讲， 为小女讲李清照，终归儿女情长。 小满，故乡麦子就要成熟了。 家里弥漫中药的苦香。 深夜，楼下时有蛙声，渐闻虫鸣。 听2013年第一阵鸣蝉。 老航海路，这条遭时代遗弃的废路， 正适合这样一位无所事事的废人。 黄鹂深树鸣，自搬下凤凰山，终于 找到一个可以听杜鹃的地方。 接到诗人徐志摩故里邀请， 过几日去硖石实地探访， 那里有我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 两盆新菊，一盆结满花骨朵， 另一盆开始结花骨朵，日夜催我写诗。 为下一本诗集想了两个名字： 《捕风与雕龙》、《冰淇淋皇帝》。 三 盛夏 菊花开了，世界到处装神弄鬼， 而我只在这些花花草草上有点长进。 傍晚，麻雀聚在电塔上开会。电塔， 你我的现实，你我老年的记忆， 山水田园之后，你我必须正视的主题。 “感谢上帝，我能读莎士比亚， 或许能偶尔理解他的深妙之处。” 读杜甫，我总会想起济慈的这句话。 这一刻，我人生的全部意义， 只在于看云。有意思的事情就是， 看女儿慢慢消失孩子们中间；饭时， 再慢慢把她从书城深处找出来。 厨房，生姜发芽，土豆发芽， 花生一夜发芽。哦，这个马尔克斯 因一块冰而写出《百年孤独》的盛夏， 哦，丰饶的贫乏，帝王般的穷困！ 2013年7月15日 山水 这些年，我观赏过李思训的金碧山水， “悠然如在灞桥风雪中， 三峡闻猿时”的关仝山水。 游历过荆浩的太行山水， 石涛开辟的“黄山派”山水， 黄公望的富春山水， 那偏隅东南的青田山水…… 追想过李成山水中的寒林平野， 他醉死在我的故乡， 不曾留下一幅真迹。 而只有凝望倪瓒的《虞山林壑图》， 我才清醒认知，事实上自己 早已死去。郭熙说王羲之喜欢鹅， 纯粹为了观察它们潇洒的脖子， 以练习执笔转腕；这些年， 我徜徉山水， 因我已来到人生中途， 深陷但丁地狱，战战慄慄， 日谨一日。整整八年， 我住进南宋马远的《凤凰山居图》， 空想着贝雅特丽齐。 到处都是魔幻现实主义， 我宁愿隐逸于空想， “往往整个国家都靠空想才生存下去。”① 凤凰山上，电塔林立， 尽管如此，它还是我的贝雅特丽齐； 尽管东西南北，几乎所有 山水都戴上了镣铐，它们也都 还是我的贝雅特丽齐。 怀素夜闻嘉陵江水声，草书益佳， 钱塘江潮水，却让我的生活，越加混乱， 而“混乱已完成了他的杰作！”② ①契诃夫 ②《麦克白》 2013年4月8日 在中国，恐惧每天催你我早起 在阿根廷，我们不是被快乐凝聚起来的，而是恐惧。 ——博尔赫斯 在这悠久的鬼的国度，对鬼的恐惧； 对冬天父亲那满是裂口的 沉默的手的恐惧。对考试的恐惧， 考试让你我白了少年头。 在江南那著名的大学，为自己不得 不学那些无聊的课程恐惧； 为毕业之后不得不“从 眉毛的汗水里挣取面包”①恐惧。 十二年来，对失业的恐惧； 对三十不立的恐惧；对杜甫“留得 一钱看”的恐惧；对梦里突然发现自己 赤身的恐惧，群蛇追逐的恐惧； 对SARS的恐惧；对H7N9 进而对燕子、麻雀的恐惧；在这癌的 国度，对生癌的恐惧；对父亲 突然六十六岁的恐惧；对女儿日渐 长大、越长越美的恐惧； 对文章镂冰的恐惧；对“精神上 既无力量，俗世又不值一文”②的恐惧； 对未来，担心自己突然放弃 文学的恐惧；对“麦克白杀害了 睡眠”③的恐惧； 对莫须有获罪、突然不能看云、 吃猪肉的恐惧；对“东方，风暴 在积聚”④“近在一周之内， 远在百年之后”⑤的恐惧 ……在中国，恐惧每天催你我早起。 ①契诃夫《三年》 ②④艾略特《大教堂谋杀案》 ③莎士比亚《麦克白》 ⑤奥威尔《动物乐园》 2013年7月17日 福楼拜致乔治?桑书 ——赠潘维 老友都结婚了。他们经年的 思虑，无非自家的小营生： 晚餐后打牌，假期打猎。 更可怕的，这些庸人在愚蠢中 竟如此镇定自若！艺术，纯粹的 艺术，再无人青睐。 艺术奢侈，需要最白净的手， 对艺术家而言，只有一条原则： 为艺术，牺牲一切；生命仅是 完成艺术的手段。我辈不要奢想 幸福，那只会招来魔鬼；我辈 理应膜拜绝望，相信命运“就该 如此，就该如此。”两眼凝视 黑洞，我希望能适应这空虚。 “越过坟场，前进！”①这些年， 我就像苦役犯，不断陷入 遣词造句的灾难，比喻害得 我辗转反侧。这些年，我过着奇特 而愤世的生活：凌晨三点睡觉， 孤独一人，在客厅大柱子前 向小火炉吐痰，只有一条狗陪着我； 阁楼，老鼠们闹得天翻地覆。 淅沥雨声，萧飒风声！夜深黑， 如浓墨！像负重的老马， 我累极了，但宁死，也不愿 提前一秒把不成熟的句子写出来。 我可怜的头发，像早年的政治 信念，纷纷脱落。长年累月， 看自己深陷孤寂与劳累，忍不住 好奇：我到底，白痴还是圣人？ ①歌德语 2013年2月24日，元宵夜 1930年岁暮，鲁迅在上海 窗外下着雪。没有火炉，很冷。 最后一罐“龙井雨前”茶空了， 我也老了。活了五十年，成绩 毫无。一生树敌，所幸至今 未被打倒，每一战斗，表面大抵 胜利；然而笔和舌，没有停时， 实在吃力。南北漂流， 幻梦醒了不少，所见依然是黑暗， 有些疲倦，有些颓唐；刘半农 北京逢人即传，说我在上海 发了疯。上海三年， 我又懂得不少世故，人事无穷， 真是学不完。国内纷纭多事， 简直无从说起，读明末稗史， 情形庶几近之。世事万变， 昔之战士，先前曾和黑暗战斗， 但一有地位，本身就变成黑暗了； 诚如章廷谦说，中国可作梯子者， 寂寥无人矣。十年来，我帮 未名社，帮狂飙社，帮朝花社， 结果，无一例外，失败，或受欺； 然愿有英俊出于中国之心， 至终未死；这次应青年之请， 自由同盟外，又加入左联， 不佞愿再作梯子，哀哉！ 创造社的才子们开起了咖啡店， 宣传“在那里，可以遇见 鲁迅郁达夫”；所有书店大印 吊膀子小说骗钱。上海三年， 我无正业，将许多光阴虚掷在 莫名其妙之中。 《彷徨》之后，翻译为主， 间评时事，信口雌黄，倘再 不自检束，不久或将 不能居于上海矣。得子海婴。 昔虽无子女，素不介怀， 无顾无忧，反以为快。今则 多此一累，与几只书箱， 同觉笨重；一有儿女， 在身边则觉其烦，不在又觉寂寞。 2013年2月9日，蛇年除夕 契诃夫萨哈林岛之行 我绝不会忘记6月26日清晨： 泥泞的道路，灰暗的天空， 树枝上的泪水……那天清晨， 从米尔哥洛特送来一份湿润的 电报：尼古拉①病逝！ 整整一天，我被巨大的悲痛 扼住喉咙，死，让我突然发现， 我的生活事实上 缺少一种至关重要的东西； 少了它，就意味着什么都没有。 归根结底，我违心过着那种 为了卢布的狭隘生活， 真该在硫酸中洗个澡， 脱胎换骨。萨哈林岛，蒙古语 那“黑河的峭壁”，再一次雷鸣 耳边。到萨哈林岛去， 把自己流放到那天然监狱， 那传说中不可容忍的痛苦之地！ 准备了一个秋天、一个冬天、 大半个春天，我这 Mania Sachalinosa（萨哈林岛狂）， 1890年4月20日，终于开始了 一万俄里的旅途。叶尼塞河， 原始森林，驿站，马车夫，咯血② 吐到雪地上闪烁宝石的光彩…… 我爱上了阿穆尔河（黑龙江）， 美丽，宽阔，自由，温暖， 无数野鸭，悬崖峭壁，左岸俄国， 右岸中国，一样荒无人烟…… 7月11日，三个月零两天的 萨哈林岛生活开始了。我走遍 所有居民点，和每个人谈话， 那些从世界各处被驱逐到此的人 ——俄罗斯人，乌克兰人， 中国人，吉卜赛人，犹太人， 带着阴郁的脸色， 他们不停诉说不幸。夜深时刻， 我被他们绝望的呻吟惊醒。 睡不着，我紧盯着浓厚的黑暗， 透过几千里大雾，我又看见了 俄罗斯，那到处的愚昧、野蛮、 无情，以及人们麻木、阴沉、 动物性的冷漠。 我想起《克莱采奏鸣曲》③， 那最了不起的小说，现在， 只让我感到可笑。 我的心因怀念俄罗斯而疼痛， 我要回去，在小说的衣柜， 挂一件粗糙的囚衣， 我要告诉所有人，我有了新的信仰， 我要拯救他们， 哪怕只救出一个也是好的。 ①契诃夫二哥，与契诃夫感情最深。 ②契诃夫1884年12月出现疑似肺结核症状，萨哈林岛途中多次咯血。 ③托尔斯泰著名中篇小说，宣扬禁欲主义思想，契诃夫曾给予极高评价。 2013年1月26日 月夜，步至钱塘江 ——赠古荡 唯有悲风最喜欢这静夜， 又见月圆，虫鸣已绝。 路上几无行人，电塔下， 河南夫妇还在 等卖那一卡车霜桔。 大江静犹浪，中央似有 孤舟独征。圆月、钱江 今如古昔，你我空为这 帝国伤神！想着一年 又将过去，你心如乱雪。 2012年10月31日 重阳节 ——回赠鲁晓米 秋虫已寥落，抱关听五更， 粉蝶登上十四楼我家菊台。 去年此时，偶然还乡， 与父老故旧，燕饮累日。 一年不见， 故园当又倦困在蛛网里。 重阳佳节，窗前放清水一盆， 为小女取来明月； 胸中再无少年事，老友来访， 煮鸡头用明珠一斛。 儿女情多，风云气少， 你我诗句里裹挟了太多的霜雪。 2012年10月23日，壬戌重阳 为友人三十五岁生日而作 桂花最小的女儿也出嫁了， 丝瓜架上，秋风卸下书箱剑匣。 明月高楼，流光徘徊， 床下，蟋蟀咀嚼清商， 提醒我，这样的深秋，死， 猝不及防！于是梦见那少年 用粉笔，使劲涂抹他的 白球鞋；他不敢回头看我， 屈辱切齿腐心，岁月的暗火 已烧去了他的左半边脸。 三十五岁，你更需要 曲终人散、清水沉泥的孤独， 一千八百年来，再没有人 写出曹子建那荒悴悲凉的诗。 2012年10月16日 致老友 大学时代的老友们， 我们越来越无话可说， 理想被幽禁， 祖国是无边的折磨。 幸好，有孩子们不停打 断我们的沉默。 这些天真古怪的小机灵， 真如春夜雨笋 从孤独园拔地而起， 我们焉得不老！ 到这个年龄，最可怕 不再是贫穷与压制， 最惊心动魄 乃是儿女们日渐长大。 2012年10月22日 赏金最多 | 打赏最多 按照全社区用户收到的赏金数排行按照全社区用户打赏出去的赏金数排行 臧棣小评： 令我感兴趣的是，飞廉在这首诗中呈现的诗和自传的关系，以及他针对这种关系所采用的语言策略。将诗人的生活自传化，将诗人的自传生活化，一直是新诗写作中的一个难题。通常，将诗人的自传生活化时，很多诗人会把自己的心弦绷得太紧，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描绘成一个生活的反叛者，但是这个反叛者不能细看。飞廉看待生活的眼光很像丰子恺，生活提供了一种生命的兴趣，但他回应这种兴趣的方式却不同于丰子恺。在貌似散淡、悠然的叙述中，飞廉展现的诗性却饱含着一种内敛的强健。某种程度上，诗的阅读会受惠于这种诗性的强健，因为它发明了一种从诗的角度看待生活本身的方式。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2013年夏天 一 初夏 满眼新绿，配上雨后湿黑的树干， ——香樟，这江南初夏最可看的树。 钱塘江，芦草青青，有水鸟投宿。 为王羲之故里忙碌了一天， 此刻终于可以静下来看看大江。 微雨，一口气读完爱略特《大教堂 谋杀案》，想起凤凰山读叶芝诗剧 那些夜晚。雨下了一天一夜，最开心 乃吾家丝瓜和新菊。骤雨敲窗，深夜 醒来，想起小妹未嫁，幽然叹息。 读完老杜600余首五律，接着读七律， 舌上，每一行多出了两个字的压力。 二 仲夏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 我爱清荷，我更爱猪肉。 读《漱玉词》，突然怀念大学校园 那几丛芭蕉树。私塾第一讲， 为小女讲李清照，终归儿女情长。 小满，故乡麦子就要成熟了。 家里弥漫中药的苦香。 深夜，楼下时有蛙声，渐闻虫鸣。 听2013年第一阵鸣蝉。 老航海路，这条遭时代遗弃的废路， 正适合这样一位无所事事的废人。 黄鹂深树鸣，自搬下凤凰山，终于 找到一个可以听杜鹃的地方。 接到诗人徐志摩故里邀请， 过几日去硖石实地探访， 那里有我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 两盆新菊，一盆结满花骨朵， 另一盆开始结花骨朵，日夜催我写诗。 为下一本诗集想了两个名字： 《捕风与雕龙》、《冰淇淋皇帝》。 三 盛夏 菊花开了，世界到处装神弄鬼， 而我只在这些花花草草上有点长进。 傍晚，麻雀聚在电塔上开会。电塔， 你我的现实，你我老年的记忆， 山水田园之后，你我必须正视的主题。 “感谢上帝，我能读莎士比亚， 或许能偶尔理解他的深妙之处。” 读杜甫，我总会想起济慈的这句话。 这一刻，我人生的全部意义， 只在于看云。有意思的事情就是， 看女儿慢慢消失孩子们中间；饭时， 再慢慢把她从书城深处找出来。 厨房，生姜发芽，土豆发芽， 花生一夜发芽。哦，这个马尔克斯 因一块冰而写出《百年孤独》的盛夏， 哦，丰饶的贫乏，帝王般的穷困！ 2013年7月15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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