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哈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

萨哈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

1890年，安东·契诃夫启程去往萨哈林岛，想要调查俄国远东的流放犯生活情况，让更多人了解他们遭受的非人待遇。1895年，他出版了《萨哈林旅行记》这本书，《纽约客》将它称为19世纪最好的纪实文学。此书展现了当局声称的囚犯生活条件和可怕现实之间形成了何其鲜明的对比，结果引发了公众的抗议之声，迫使沙皇政府采取一系列改革。

2015年，摄影师奥列格·克里莫夫（Oleg Klimov）来到萨哈林岛，追寻契诃夫的足迹，拍下了展现萨哈林当下风貌的照片。他想追问的是：“流放刑罚已经废除了一百多年，但我试图找到它残留在我们每个人包括我自己体内的痕迹，或许这种寻找能帮我们回答一个古老的俄罗斯问题：在如此充满神性的自然环境之中，为什么人的生活却如此悲惨？”

以下摘选的译文出自契诃夫著，刁绍华、姜长斌译：《萨哈林旅行记》，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

“亚洲大陆在这里已到尽头，也可以说，如果不是萨哈林岛横在前面，阿穆尔河就在这里直接注入太平洋了。”

“天空有时一连数周布满阴云，只好借酒浇愁。许多冷酷的人可能变得更加残忍，许多善良的人和性格脆弱的人因为一连几周甚至几个月看不到太阳而永远丧失获得美好生活的希望。”

“'此地大约何时落最后一场雪？’我问道。

'5月份。’Л 回答说。

'不对，是6月份。’很像易卜生的那位医生说。”

“关于萨哈林，人们也说这里没有'气候’，有的只是坏天气，这个岛屿是俄国降雨量最多的地方。”

“公司方面本应承担三项严肃的义务：合理开采杜厄煤矿，设置一名监督合理开采的矿业工程师；每年两次按时缴纳煤矿租金和苦役犯的劳动报酬；开采煤矿的一切有关工作都应该使用苦役犯的劳动。但是这三项义务并未兑现，看来早已被置于脑后。”

“刑期一满，苦役犯就会解除劳役，转为强制移民。一般不会无故延期。新的强制移民，要是手中有钱或者能得到长官垂青，就可以留居亚历山大罗夫斯克或者到他喜欢的村子里定居，他可以购买或自建房舍—如果他在服刑期间没有安家的话。”

“不论苦役犯如何堕落和不公正，但他们却最喜欢公理和正义。如果在比他地位高的人身上看不到公正，他就会年复一年地陷入悲愤和极端的失望之中。”

“傍晚，服苦役的丈夫下工回来，他想吃饭，想睡觉，可是妻子却哭泣起来，一边哭一边 诉说着：'你这个该死的，可把我们给毁啦！我算完啦，孩子完啦！’”

“晚上是灯会。街道被小油灯和五色花火照得通明。士兵、移民和苦役犯成群结队，一直游逛到深夜。监狱门大开。”

“杜厄总是静悄悄的。镣铐有节奏地哗啦哗啦地响着，海浪均匀地拍击着岸边，电报的铁线发出呜呜的呻吟，对这一切，你的耳朵很快就会习惯。”

“在一所通常只有一个房间的房舍里，您会遇到一个流放犯的全家，和这个家庭住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士兵的家庭和两三个苦役寄宿者或者客人。这里还有半大孩子，角落里放着两三个摇篮。屋子里还有几只鸡，一条狗。房子附近的街上堆着垃圾，散落着污水坑。没有事情可做，没有东西可吃，说话和吵架的兴致都丧失了，到街上去更觉无聊—这是多么单调、令人厌恶的啊，多么令人苦闷啊！”

“这种家庭的女人如果外出卖淫，会被男人看成有益的家畜，受到男人的敬重。男人会为她烧好茶炊，对她的刁泼撒野，忍气吞声。这种女人会经常更换同居者，谁有钱，就跟谁，谁有酒，就跟谁。也可能单单是为了情绪苦闷，换换口味。”

“如果孩子哭闹或者淘气，大人就会呵斥道：'住嘴，还不快死！’但是，不论怎么呵斥，怎么诅咒，在萨哈林最有益、最需要、最教人欣慰的，仍是孩子们。流放犯最理解这一点。他们对孩子极为珍视。孩子会给变得粗野、庸俗低级的萨哈林家庭，带来一丝柔情和纯洁，一股温顺和欢乐的气氛。”

“他温顺，敦厚，老成持重，但是一旦谈起政治来，就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他怀着真诚 的情感讲起俄国的强大，轻蔑地谈论德国人和英国人，尽管他有生以来从没见过他们。据说，经海路来萨哈林的途中，他在新加坡想给太太买一条丝绸头巾。可是这要求他把俄国钞票兑换成美元，据说他对此大为光火，说道：'怎么！我得把我们的宝钞兑换成什么埃塞俄比亚的纸票子！’头巾也就没有买成。”

“萨哈林的主要资源及其光辉前景，不像有些人想的那样，是毛皮兽业和采煤，而在于捕获洄游鱼。它的前景可能是令人鼓舞的，并能给人带来幸福。被河流冲进海洋的部分物质，也可能是全部物质，每年都以洄游鱼的形式，还给大陆。”

“我现在还记得他的一些话。他说：'我坚信，萨哈林不幸者的生活，比在俄国乃至欧洲某些地方都更轻松。在这方面我们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因为善良之路是无穷尽的。’五年前他来过萨哈林一次，现在他认为这里进步显著，超过了预期水平。他的褒扬之词，同人们看到的饥饿、女流放犯普遍卖淫、残酷的肉刑等现象无法调和。但是听众应该相信他的话，因为现在同五年前相比，似乎可以说，黄金时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