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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土地(四)

 述涛说事 2021-12-15

父亲和土地(四)

                      文/刘述涛

                           四

     学做木匠的第一件事,就是牵墨斗线和熬胶。

 一位木匠的墨斗应该是一位木工手艺人最看中的宝物,别人也能够从一名木匠手中的墨斗看出这位木工手艺人对于木工手艺的热爱程度。虽说一个简简单单的墨斗就由墨仓、线轮、墨线(包括线锥)、墨签四大部分组成,但真正对木工技艺热爱的木匠,是不会用简单的竹筒来做墨仓,更不会用那种裁缝用完之后的木线圈筒来做线轮,他一定要通过自己的精巧构思,画图,然后在一块整体的樟木或是柏、楠木上做足文章,通过锯、雕、凿后,再用砂纸细细的打磨,打磨光亮之后,还得上三次桐油,最后再寻找一个牛角加工成一个线锥,而不是像今天的木匠那种简简单单的就一根铁椎钉。

木匠的墨斗,还具有驱邪的说法,传说墨斗是鲁班发明的,原来也不用那么费力的用锯锯开木头,只要拉出墨斗线,轻轻一弹,木材就开了,又快又省力。哪知有一天,鲁班墨斗里的水用干净了,让徒弟拿墨斗去装水。徒弟左转右转都没有发现水源,就干脆偷懒耍滑往墨斗里撒了一泡尿。这泡尿,坏了大事,亵渎了神灵。从此,墨斗失了灵性,只能够划图划线,无法划开木头。每一回同我讲这个故事,父亲就会骂鲁班的徒弟,懒咯懒绝,懒绝气,多走几步路,就会死?我知道,父亲的言外之意是让我做不要偷懒耍滑,坏了大事。还有,墨斗还是木匠的一种身份象征。一位木匠如果被称作“墨斗师傅”,那么他一定是这一群木匠里面的领导者,木匠中的“头”,所以,对墨斗的崇敬,也是对自己职业的尊敬与热爱。一位真正事业有成的木匠师傅,一定会是一位好的墨斗师傅,他在工地上,运筹帷幄,指点江山,将木材运用到了极致,他从不浪费任何一块木料,在他的眼睛里面,所有的木头都是可用之材,可塑之材,从没有废柴的这一说。

显然,我的父亲站在师傅老欧仔的身边,第一次手握线锥牵出线来,老欧仔就用眼神告诉他,一块木板,这么划线,就可以得到充分的利用,换种划线,却是浪费了一块大好材料。只是这时的父亲还不成熟,还像是老欧仔牵在手里的木偶一样,老欧仔让他牵直,他就牵直,让他打圆,他就画圆,让他定锥,他就定锥。

老欧仔的墨斗的线锥是一块漂亮的翠玉制作的,有图案,还有温度,父亲一拿在手上,就有一种温润在心的感觉,这也是他一生当中看到的最好线锥,所以他不止一次在饭桌上跟我提起,说这才是好东西,一上手,就心生敬畏。

现在看父亲牵墨斗线像似十分的简单,那是他几十年做木匠的积累。虽然父亲没有文化,但好多东西在他一步一步的木匠生涯中成长,让他始终胸有成竹,对于一根木头,是做立柱,还是做房梁,又或是做成板材,如何运用到极致,父亲都能了然于胸。

老欧仔对父亲说,真正的木匠师傅是为东家省材料。如果浪费材料来做,哪个木匠不会做,凭什么人家非得请你?

父亲把这句话烙在心里,一辈子!

那段日子,老欧仔经常会报出一串数字,就不再说话,而是用眼神示意父亲,你来。父亲就得自己摸索这块板是做边板,还是做面板,如何利用才能让木材得到最大化的利用。然后拿起木尺,用墨签作笔,在木板上画起来,画得对,老欧仔不说话,画得不对,老欧仔手上有什么,就拿什么敲父亲一下。木匠手里的家伙,都是重东西,哪回一敲,父亲的眼泪直流。但父亲还是很开心,有机会站在老欧仔旁边牵墨斗线,这意味着,离成为一位真正木匠的日子不远了。

相对于牵墨斗鱼线,熬胶就似乎简单得多了,只要是师傅或者是师兄们需要把木板贯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让父亲去熬胶。这时候,父亲就会找来几块砖头临时在屋外搭起一个小灶,把坚硬的牛胶放进熬锅里,常用的熬锅就是一个破了沿的钵头,或者是大铁碗。牛胶放进去之后,父亲再从木工凳底下扯一把刨花,和一些硬木皮,当刨花把硬木皮点燃之后,就能够听得见胶在熬锅里咕嘟咕嘟的冒热气,不一会儿就翻起跟头来了,这个时候一股浓浓的胶味就在空气当中漫延,老欧仔不需要看,他用站在木匠凳前,闻到空气里漫延出来的胶味,就会喊,水放少了,还不会加点水去?又或是,快把柴抽掉,别再熬了。

每当胶熬好之后,父亲用硬木皮垫在锅底下,把胶端到师傅的木工凳上,老欧仔用一块小竹片捞起胶来,均匀涂抹在要贯在一起的木板和竹钉上。那个时代,虽有铁钉,但没有几个木匠愿意用。他们始终认为,一位真正的木匠,不用一个铁钉也能打出结实的家俱,那才算真正的本事。铁钉包本,算什么木匠?

要说起来,熬胶也不容易,火不能大,也不能小,水不能多,也不能少。胶熬太太稀都不行。好在父亲从小就火烧得好,很快他就掌握了熬胶的火候,也在胶熬了三个月之后,老欧仔开始让父亲刨木板。老欧仔说,什么时候木板刨出来,像女人的屁股摸着一样舒服,就你开始锯板。锯出的板要直是直,要圆是圆,又没有缺口,又没有毛刺,你就学凿榫眼,锯卯口。

在教卯的时候,老欧仔教得慢,父亲也学得慢,因为有些卯不要说工艺,就是名字都很难记住,什么子孙榫、鸳鸯榫、子母榫、老虎卯、金银卯,九九八十一样,都得学精学透。老欧仔说对父亲说,卯就像这世上的男人和女人,搭配得好,和和美美过一辈子,搭配不好,别别扭扭一生世,再怎么在一起,也是滋滋喳喳,响声不断。

老欧仔说得很形象,不会用卯的木匠,打出的柜子,打出的桌子板凳,一动就响。会做的,像我的父亲,后来所做的任何一样家具,都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怎么看都舒服,怎么用都没声响。特别是父亲给人打的婚床,更是任由新婚的小两口折腾,哪怕是折腾得要把房拆了一样,那床还是发不出一点声响,结实如初。

当所有的榫卯都学完了,就开始学雕刻花板,手车葫芦。这一年,老欧仔的那一直不肯出嫁的女儿,不知道怎么就看上了一位留洋回来的洋博士,两个人你来我往,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为了女儿的婚事,老欧仔决定举全店之力,为女儿准备嫁妆。老欧仔说,火生仔,你有福,赶上这样的好机会,有你开眼的。

还别说,这一回,父亲是真的开了眼,真的懂得什么叫学无止境,什么才是真正的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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