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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两位先生

 石榴花文艺 2021-12-15


童年的两位老师

文/刘路

我常常怀念童年的恬淡和简约,那是初入人世的日子,一切都像清晨的阳光般通透。尽管只是鳞鳞爪爪、枝枝叶叶,但在人生已叶淡秋凉的今天,却时时在我心头闪亮。


我的第一位先生叫李春晖,大约五十来岁。说是先生,却实在记不起他怎样教的我,只记得他有一把泛着古铜色光泽的戒尺,其实是竹子做的。那让别的孩子胆颤心惊的物件,却从来没有用于我。或许是我还穿着开裆裤,大孩子的跟屁虫罢了,只有四岁,先生不忍使用。他是几户人家合伙请的塾师,杜永村人氏。平日总穿着一身织贡呢中山装,脸色凝重而有光泽,肃然不苟言笑。大约是因我手太小,握不住生活(毛笔),也研不了墨,因而衬着影格的大字,一仿也没写过,更别说填小字了。但我母亲照样和别的家长一样轮着给先生管饭。用枣红色木盘端着,放着几个买来的用雄黄熏过的白蒸馍,或有棱有角的粽子,或炸得金黄的油饼。不变的是一碟油辣椒醋水,或酱菜,一碗红豆米汤。可一年下来,我竟然认了不少字,背了很多不懂意思的“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和“臣密言,臣以险衅”一类诗文。印象最深的,是那些端给先生的美味的吃食,他每顿饭都会剩下一些。我虽然人小,但并不傻,我知道先生的故意和先生对我的心思,一个塾师偏爱孙儿般的慈柔,让我记了一辈子。

随着父亲调入三桥的长安二中,我家搬到西安,租住在西大街一个大杂院中。长长的甬道尽头,有我家两间厦房。与大杂院比邻的,是一家中药铺,因而空气中总是弥漫着晾甘草的甜味儿。借助跟李先生学到的字,我便时时显摆。出门上街,我都会把各家的牌匾大声地唸出来。同院有个姓张的爷爷订着报纸,我经常屁颠屁颠地为他拿报,送到爷爷手上。然后站在老人身后,看着他把报纸打开。我眼尖,总看着顶端那一排大黑字(那时还不知道它叫通栏标题),“大张旗鼓镇压反革命”,便问爷爷:“大张旗”和“鼓镇压”这两个人,每天都反革命吗?逗得老爷爷前仰后伏地笑,笑得直咳嗽。

到了六岁,我要正式上学了。学校是西大街二小。我面黄肌瘦,总挂着两道鼻涕。怕学校不收,在报名时,母亲特别给我换上新衣,搽了胭脂。班主任叫崔文英,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列宁服,和我母亲差不多年纪。她沉默寡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但内心的善良却显而易见,让人感到一种晨光似的庄严。她从列宁服斜开的口袋里掏出叠得整齐的手绢,一边给我擦鼻涕,一边叮嘱母亲,给我增加营养,买点“山道年”或“使君子”把肚子蛔虫打一打。我注意到了,那手绢是白底蓝花的那种。

崔老师教语文。每日里,上完两节课,同学们都会在教室外围成一个圈,拿出自带的馒头。她提上大铁壶,挨个给大家倒上开水。每到下午放学前,她都要宣布明天的值日生是谁。当然,在眼巴巴的期待中,我常常会被她选中。我的兴奋是可想而知的,这是荣誉,也是认可。我会把值日生的红袖章一直戴回家,洒下一路的趾高气扬。她还在课外活动时带我们去附近的儿童公园,和我们一样在哈哈镜前呲牙咧嘴。她的嗓音好,领我们跟着西门城楼上的大喇叭一起唱“歌唱二郎山”,坐长鼻子公共汽车去钟鼓楼参观……


呵呵!七十年前的往事在我心头复活时,我感念我真正意义的第一位老师。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她,虽多方打问,都杳无音信。理智告诉我,我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就像我再也见不到我的父母亲一样。也不知道她还记得当年那个臭小子不,那个她为之擦鼻涕的臭小子。有一首著名的歌曲叫“长大后我就变成了你”,亲爱的崔老师,不论你能否听到,我都想告诉你,他没有辜负你不经意间的关爱,永远铭记着你慈母般的挚爱和温热,他用一生都在传承着你给予他的一切,他永远记着那方白底蓝花的手绢,那是他心中永远飘扬的旗帜。写到这里,我已是泪眼婆娑了。

窗外,是纷飞的雪花和黎明前的静谧。我思忖着,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曾经是学生,但未必都是教师。用这个视角去审视社会,天下就只有师生这两种人了。那是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一个大爱无疆的世界,一个付出不求回报的世界!正是这一代又一代人的情怀传递,才是破解人类文明奥秘的钥匙。


(作者简介:刘路,陕西师范大学教授,新闻与传播学院创始院长,著名文艺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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