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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稿选粹】严雨龙| 老人与山

 新锐散文 2021-12-15


新锐散文

情怀温度

情感,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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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与山

一眼看到群山连绵,峰峦叠嶂的,那笃定是山里客,不太会是山里人。山里人看山,就像看自家的墙,山墙;或者像看自家的女人,爬山;或者像看自家的菜园,种地。
山里客终于看清,端踞在山臀部的那两块石头,原来是两个老人。
老人自然是山里人,一个80多岁,一个70多岁,单从褐色的皮肤上看不出两块石头的年龄有什么差距。山里人与山里客有一点相同,都不大看得出彼此年龄差异。苍颜皓首,佝偻蹒跚,老态龙钟未必就很老;神采奕奕,昂首阔步,黑发朱颜难说不是钟鸣漏尽。但这两块石头还是不难区分老小,小块石头是哥,大块石头是弟,准确说是堂兄弟。每天也没有固定时间,差不多太阳要回家时,两个七老八十,或先后或一起,落座山屁股翘起来的地方。远远望去,两块石头,对坐相谈,谈天说地,纵论古今;抑或对弈烂柯,形容远古。

其实很简单,七老八十就像是两块石头,枯坐寂寥,默不作声,甚至彼此都没有看对方一眼。他们也没想什么心思,也没什么心思可想。在山里客眼里,这山足实的丰腴苍翠,而在七老八十看来,这山实在是太老了,老得很荒野,满山慢坡,苔藓杂草灌木乔木,层层叠叠,密不透风,身处其中,像是被大海淹没。所以他们努力游过去,坐在这个突出处,如同抓到两块浅显的暗礁,便钻出水面端踞其上,看烟波浩渺,惊涛拍岸。感觉是遗世独立,天老地荒。
或许他们心里共同的感慨是,这山真就老了,老得常年白发白胡子飘然。
大石头童蒙依稀,小石头记忆清晰。很久以前这山一直云雾缭绕,超凡脱俗,宛如高古道人。突然有一天,剃度还俗了。是的,还俗还剃度,剃度便还俗。抖去一身不可思议,青衣蓝衫素颜,笑看人间炼铁烽烟。
当大小石头青春勃发、血气方刚之际,山与石头,两厢都摔脱了衣服,赤膊上阵,直接两相肉搏。锣鼓喧天里,战天斗地,重整河山,日夜相争,天昏地暗。彼此撕扯得浑身上下,都是一条条猩红的伤痕。双方都兴奋不已,终于可以凭借这条条猩红编织成的天梯,石头要上天!然而,一夜狂风暴雨,老天撕心裂肺地哭喊了一个通宵。早晨,从山顶到山脚,满天梯都挂着比猩红还猩红,比天梯还粗壮的泪迹。石头们的心里下了好大一阵雨之后,幡然——泪水是永远冲不成一条天路的!
就此,天梯上长起了稀稀拉拉的茶叶。泡一杯浓浓山茶,小小心心,呷一口咝一声,很苦很涩,意味更深长,常叫人失眠到天亮。
且慢,大石头也有得意的。大石头从小勤快,表现之一是少年樵夫,每天都挑回家一山一山的柴火。山村无出其右。即便这里战天斗地,一有空他也跑更远更高的山里,砍回来堆叠成一垛一垛的柴。也该是他出名,那年冬天,这山里雨雪好大,停停下下,下下歇歇,连绵了一个多月。大雪封山,即使不封,远近大多也是泪痕斑驳,寸草不生。因此,山村许多人家断炊了。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然而巧妇更难的是无柴之炊。只要有柴火,哪怕放块石头煮煮,也有滋味;抓一碗雪,煮雪烹茶不说,至少御寒,不至于饥寒交迫吧。因此有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柴”硬硬稳稳的当了头。当然,没有经过饥寒交迫岁月的人,是无从体会到这个“柴”,是相当长的历史里,人们生活的全部能源。《伊索寓言》里偏偏把樵夫与诚实连结,是否还有着更深的寓意。

然而,我们古老的传统是“借米不借柴”。无米断炊去借米,人家哪怕自己所剩无几,匀也会匀出一点,以解倒悬之急。这是救急救命。但是,柴是乡村随处可见的,只要勤快不愁没有。不借是因为救急不帮懒。
天灾陷乡亲于困顿,大石头家慷慨相助,炊烟又在山村袅袅升起,风雪烟火,醉了山岚。于是大石头在乡亲们的嘴里宛如柴神,不能不成为这方土地上勤劳的典范。勤劳的人总是诚实的,乡村的哲学就是这么简单明了。两担硬柴,大石头就订下了一门美满婚姻。
许是受此鼓舞,许是天生爱好。大石头从此砍柴砍得越发其乐陶陶,乐此不疲,不遗余力,见缝插针。只是后来再也没有遇上那样的柴荒之灾,即使偶然有过,那乡亲也不愁了,因为煤电气不断普及,一应俱全,包括大石头自己家。但这仍然丝毫没有影响大石头砍柴的兴致。起初还有人觉得大石头家过于节俭了,舍不得用煤气。可大石头说,柴火烧的饭菜特香。尤其冬天里烧柴,还有满满的火炉。这炭火哪是取暖器之类的可比么?炭炉小火泥,温敦醇厚,电暖却如水勾兑的酒,薄、辣、冲。再后来就没人计较,甚至注意大石头砍没砍柴。砍柴便是大石头天生的印记,哪个晴好天里,看见大石头空甩着手,大摇大摆,反而要好生奇怪了。
再说小块石头。小石头很小就读书读出去了,把自己读到了很远的外地工作。到了退休那天,不及退休光荣证拿到手,就带了老伴急急地回到山村。似乎他一生只为这一天。到家就扛了锄头,直奔这个山屁股上,开垦出一畦一畦菜地。吴带当风,公孙娘舞剑,小石头那锄头使得顺溜。他只是小时候耍过锄头农具,他娘尽管死得早,但他还是记着娘说的:三分菜园半仓谷。只是那些年工作,无用武之地。这下退休劳作,仿佛就是舞给娘看。
天天就沉迷在这个山坡。
儿女都很出息,自己和老伴都有退休工资,那肯定不在乎什么半仓谷。起初家人乡人以为老石头,无非退了休,无所事事,闷得慌,如此算是玩玩吧。没想到这老石头,心无旁骛,山屁股臀被耕耘得风生水起。高粱红了,玉米熟了,南瓜丝瓜番薯-----每天下山肩挑手提了收获,路上遇见谁就硬是送人几个萝卜几把青菜什么的。
这样石头哥俩在山屁股臀相遇了,他们不能不每天在此相遇。因为,这山到处灌木丛生,所有山路早就湮灭,别的地方根本就上不了山,唯有这条他俩经年累月踩踏出的,忽明忽暗弯弯曲曲的小径。
本来山脚也长有很好的灌木乔木,随手砍砍也可以。但是大石头觉得就在山脚砍柴,那简直是儿戏,有辱其砍柴世家门道。本来山沟溪边,甚至别人家好好的田,也有很多荒芜着,完全可以开垦起来种。但小石头认为那样挖种着不正经。
所以只能在山的臀部,土厚地肥,更主要是山的腰臀,无论砍还是挖,那都是给山姑挠痒痒一样。还有真正扑在山的怀里体验。处身山怀就像依偎在娘的怀里,这个别人不懂。
每天相遇,两块石头从来没有相谈什么。也就差不多不约而同在那个山屁股翘起来的地方默默地坐一会儿,把自己坐成两块石头。然后各自下山回家。那天已是70多岁的小石头,山坡上侍弄着瓜果,不小心堪上跌下去了。大石头跑过去,看他叽叽咕咕的说可能自己的脖子跌断了。大石头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拉他起来,他也不要大石头背、扶回家,相伴送他回家也不要。他只是自己的一只手抱了后脑勺,一只手托了下巴,自己抱着自己的头回家去。然后风轻云淡叫老伴电话子女,子女急奔回来,送到市里医院,医生说真脖子断呢。于是用秤锤一样的东西,牵引了他的头,一动不动躺了一个星期。好了,转转脑袋,跟先前差不多灵活,就又跑山屁股臀来了。
看见大石头也只是说了一句:幸好没让你扶回家,否则他们肯定认为这上面有多危险呢。大石头无声的裂裂嘴,算是笑了笑。
一个砍柴,一个挖地,直至七老八十,20几年呢,都这么静悄悄地在山坡地上忙活着。
这天两块石头比往常要坐得略微久了一些,末了,小石头站起来,看看菜地,看看农具,再看看飘荡着一缕缕白白须发的山峰,对大石头说:我是不是出生得太早了?老不过这山呢。然后自顾自下山了。大石头目送着。
再一天大石头独自坐在这个翘屁股上,望向对面山坡,密密麻麻的碑林里是多了一块。他知道那是小石头,坐对面去了呢,还在向他这边张望-------
山里客看清了老人,须、眉、发皆白,似乎也是一座云雾缭绕的山。
作者简介:  严雨龙, 浙江衢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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