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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世家

 弯刀书斋 2021-12-16

孔子生魯昌平鄉陬zōu邑。裴駰[yīn]《史記集解》曰:“孔安國曰:'陬,孔子父叔梁紇所治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紇。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崔述《洙泗考信錄》曰:“孔子之母名見於《戴記·檀弓篇》,其稱爲顏氏女則本之於《史記·孔子世家》,然他經傳初未有言者也。”按《孔子家語·本姓解》云孔子母名“顏徵在”,崔述以爲今《家語》僞書,故不信據。韓兆琦《史記箋證》曰:“野合,未經婚嫁而交合。”禱於尼丘得孔子。魯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春秋公羊传·襄公二十一年》於“十月”下書“十有一月庚子孔子生”,一本於“十月”下書“十一月庚子孔子生”,一本於“十月”下書“庚子孔子生”,又一本“十月”下無此句。《穀梁传·襄公二十一年》於“十月”下書“庚子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頂,司馬貞《史記索隱》曰:“圩,中低而四傍[páng]高也。”故因名曰丘云。云,傳聞疑詞。崔述曰:“此說似因孔子之名而附會之者。”字仲尼,姓孔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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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公族(據《史記·宋世家》及顧棟高《春秋大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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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世家》魯地名(據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
丘生而叔梁紇死,崔述曰:“《家語》云:'孔子三歲而叔梁紇卒。’孔子之生所傳聞異詞,況父卒之年乎?且不見於經傳,無可考。”葬於防山。防山在魯東,由是孔子疑其父墓處,母諱之也。孔子爲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孔子母死,乃殯五父之衢,韓兆琦曰:“殯,停柩,這裏指臨時埋葬。五父之衢,當時曲阜城裏的街道名。”蓋其慎也。郰zōu人輓父之母誨孔子父墓,誨,告知。然後往合葬於防焉。《禮記·檀弓上》:“孔子少孤,不知其墓,殯於五父之衢。人之見之者皆以爲葬也。其慎也,蓋殯也。問於郰曼父之母,然後得合葬於防。”
孔子要絰yāodié要,古腰字。絰,白布帶。腰絰,喪服也。季氏饗士,孔子與往。陽虎絀chù曰:絀通黜,貶退。“季氏饗士,非敢饗子也。”孔子由是退。梁玉繩《史記志疑》曰:“昭公二十七年,陽虎始見於《傳》,而是時孔子年十七,當昭公七年,豈虎已用事于季氏乎?可疑。”
孔子年十七,時魯昭公七年。魯大夫孟釐子病且死,孟釐子,仲孙貜[jué]。且,将。司馬貞曰:“昭公七年《左傳》云'孟僖子病不能相禮,乃講學之,及其將死,召大夫’云云。按:謂'病’者,不能禮爲病,非疾困之謂也。至二十四年僖子卒,賈逵云'仲尼時年三十五矣’。是此文誤也。”誡其嗣懿子曰:懿子,仲孫何忌。“孔丘,聖人之後,滅於宋。裴駰曰:“杜預曰:'孔子六世祖孔父嘉爲宋華督所殺,其子奔魯也。’”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讓厲公。裴駰曰:“弗父何,孔父嘉之高祖,宋愍[mǐn]公之長子,厲公之兄也。何嫡嗣,當立,以讓厲公也。”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裴駰曰:“正考父,弗父何之曾孫。”三命兹益恭,裴駰曰:“杜預曰:'三命,上卿也。’”兹,更加。后作滋。故鼎銘云:裴駰曰:“杜預曰:'考父廟之鼎。’”“一命而僂lǚ(又lóu),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牆而走,亦莫敢余侮。饘zhān於是,粥於是,以餬余口。”饘,稠粥。餬,以饘、粥充实口腹。其恭如是。吾聞聖人之後,雖不當世,必有達者。當世,當政治國。達,賢而得用。今孔丘年少好禮,其達者歟?吾卽没,若必師之。”卽,假如。若,爾。及釐子卒,懿子與魯人南宮敬叔往學禮焉。司馬貞曰:“《左傳》及《世本》敬叔與懿子皆孟僖子之子,不應更言'魯人’,亦太史公之疏耳。”崔述曰:“學禮事在昭公二十四年以後,文在《左傳》昭公七年。”《左傳·昭公七年》:“三月,公如楚,鄭伯勞于師之梁。孟僖子爲介,不能相儀。及楚,不能答郊勞。九月,公至自楚。孟僖子病不能相禮,乃講學之,苟能禮者從之。及其將死也,召其大夫,曰:'禮,人之幹也。無禮,無以立。吾聞將有達者曰孔丘,聖人之後也,而滅於宋。其祖弗父何以有宋而授厲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三命兹益共,故其鼎銘云:“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牆而走,亦莫余敢侮。饘於是,鬻於是,以餬余口。”其共也如是。臧孫紇有言曰:“聖人有明德者,若不當世,其後必有達人。”今其將在孔丘乎!我若獲没,必屬[zhǔ][yuè]與何忌於夫子,使事之,而學禮焉,以定其位。’故孟懿子與南宮敬叔師事仲尼。”是歲,魯昭公七年。季武子卒,武子,季孙宿。平子代立。平子,季孙意如,季武子之孫。
孔子貧且賤。及長,嘗爲季氏史,料量liáng平,用斗量米曰料,引申之料亦量也。嘗爲司職吏而畜chùfán息。《孟子·萬章下》:“孔子嘗爲委吏矣,曰:'會計當而已矣。’嘗爲乘[shèng]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由是爲司空。已而去魯,斥乎齊,逐乎宋衞,困於陳蔡之閒,於是反魯。孔子長九尺有yòu六寸,有同又。人皆謂之“長人”而異之。魯復善待,由是反魯。崔適《史記探源》曰:“'已而去魯,斥乎齊,逐乎宋衞,困於陳蔡之間,於是反魯’,'異之’下云'魯復善待,由是反魯’,皆定公十四年去魯後至反魯之總結,重衍於此也。”
魯南宮敬叔言魯君曰:“請與孔子適周。”魯君與之一乘車,兩馬,一豎子俱,俱,同行。崔述曰:“敬叔豈無車馬豎子者,而必待魯君之與之?”適周問禮,蓋見老子云。瀧[lóng]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曰:“曰'蓋’曰'云’,未決之辭。孔子見老子,史公又載之於《老子傳》,而自疑其有無,故用'蓋’字'云’字。”辭去,而老子送之曰:“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貴,竊仁人之號,送子以言,曰:'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人之惡者也。爲人子者毋以有己,爲人臣者毋以有己。’”《莊子·天運》曰:“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崔適《史記探源》曰:“《莊子》多寓言。孔子年五十一正爲中都宰之年,何暇南見老聃?”梁玉繩曰:“適周問禮不知何時。敬叔生于昭十一年,當昭七年孔子十七時,不但敬叔未從游,且未生也。”錢穆《先秦諸子繫年》曰:“孔子適周問禮於老聃,其事不見於《論語》《孟子》,《史記》所載,蓋襲自《莊子》,而《莊子》寓言十九,固不可信。後人必信以爲真者,徒以有《曾子問》'從老聃助葬日食’諸語爲之旁證故也。然其事若斷爲在定公之九年,其年旣無日食,則《曾子問》所載爲虛,而孔子適周之事,益見其不足信矣。按《春秋左氏傳序正義》引沈氏云:'《嚴氏春秋》引《家語·觀周篇》云:孔子將修《春秋》,與左邱明乘,如周,觀書於周史,歸而修《春秋》之經,邱明爲之傳,共相表裏。’然則初本謂孔子適周,乃爲修《春秋》而觀書,與左邱明偕。其信否且勿論,而一事兩傳,遂謂孔子與南宮敬叔往見老子也。《韓詩外傳》三、《說苑·敬慎》皆謂孔子適周,於太廟見欹[qī]器,而《荀子·宥坐》及《淮南子》均謂在魯桓公之廟。足徵傳說遞變,初不謂其適周者,寖[jìn]假而遂以爲適周。初不謂其見老子,寖假亦遂以爲見老子也。”崔述曰:“其文亦似戰國諸子,與《論語》《春秋傳》之文絕不類也。此蓋莊、列之徒因相傳有孔子與聃論禮之事,遂從而增益附會之,以詘孔子而自張大其說。世家不察而誤采之,惑矣。”瀧川資言曰:“孔子問禮,有無且不可知,又何定其年前後?闕疑可也。”孔子自周反于魯,弟子稍益進焉。稍,漸。益,加。進,前來。
是時也,晉平公淫,淫,做事恣意無節度。六卿擅權,擅,專。東伐諸侯。楚靈王兵彊,陵轢中國。齊大而近於魯。魯小弱,附於楚則晉怒,附於晉則楚來伐,不備於齊,齊師侵魯。梁玉繩曰:“所說以爲魯昭二十年孔子三十之時,而晉乃頃公,去平公已二世,楚乃平王,靈王已死七年,皆誤也。《左傳》自襄廿七年會宋弭兵以後,晉楚之從交相見,無怒伐魯之事,齊亦未嘗侵魯。此所言皆非實。”
魯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蓋年三十矣。齊景公與晏嬰來適魯,崔述曰:“齊君如魯,史未有不書者,而《春秋》經傳皆無之。”景公問孔子曰:“昔秦穆公國小處辟辟同僻。其霸何也?”對曰:“秦,國雖小,其志大,處雖辟,行中正,身舉五羖,爵之大夫,起纍紲léixiè之中,纍、紲皆繩索,此處代指拘囚。與語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雖王可也,其霸小矣。”景公說yuè瀧川資言曰:“王霸之辯,孔子未言,言之自孟子始。梁氏以爲六國人僞造,大是。”錢穆《先秦諸子繫年》曰:“《世家》載孔子秦繆之對,以王霸分說,誠爲戰國時人語。春秋時無言王天下者。”梁玉繩曰:“疑六國時人僞造,史公妄取入史。”
孔子年三十五,而季平子與郈hòu昭伯以鬬雞故得罪魯昭公,張守節曰:“《左傳》昭二十五年季氏與郈氏鬬雞,季氏芥雞翼,郈氏爲金距。”梁玉繩曰:“昭廿五年《傳》昭伯怨平子,故勸昭公伐季氏,昭伯何曾得罪昭公?此誤說。”昭公率師擊平子,平子與孟氏、叔孫氏三家共攻昭公,昭公師敗,奔於齊,齊處昭公乾gān侯。瀧川資言曰:“余有丁曰:'乾侯晉地,晉人以居公者。齊處公于鄆,非乾侯也。’”其後頃qǐng之,頃之,不久。魯亂。孔子適齊,爲高昭子家臣,高氏爲齊國大族。欲以通乎景公。梁玉繩曰:“景吏部曰:據史所說,孔子三十歲時景公與晏嬰適魯,旣有秦繆之對,而景公悅矣,至此又何必自辱爲家臣以求通也?故《困學紀聞》十一引《皇王大紀》曰:'遷載孔子言行,不得其真者尤多。’”與齊太師語樂,聞《韶》音,學之,三月不知肉味,齊人稱之。《論語·八佾》:“子語魯大師樂,曰:'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zòng]之純如也,皦[jiǎo]如也,繹如也,以成。’”又《述而》:“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爲樂之至於斯也。’”裴駰曰:“按《論語》'子語魯太師樂’,非齊太師也。又'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無'學之’文。今此合《論語》齊魯兩文而爲此言,恐失事實。”
景公問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豈得而食諸!”見《論語·顏淵》。裴駰曰:“孔安國曰:'當此之時,陳恆制齊,君不君,臣不臣,故以此對也。’”他日又復問政於孔子,孔子曰:“政在節財。”《韓非子·難[nàn]三》:“齊景公問政於仲尼,仲尼曰:'政在節財。’”景公說,將欲以尼谿田封孔子。晏嬰進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韓兆琦曰:“滑稽,言其辭令無窮,變化多端,能顛倒黑白,混淆是非。”傲自順,韓兆琦曰:“狂妄自大,自以爲是。”不可以爲下。崇喪遂哀,韓兆琦曰:“遂哀,不節制悲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爲俗。游說乞貸,不可以爲國。自大賢之息,周室旣衰,禮樂缺有閒jiān。今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詳通翔。累世不能殫dān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韓兆琦曰:“累世,幾輩子。殫,盡。當年猶言'當世’,一生。究,搞清楚。”君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民也。”後,景公敬見孔子,不問其禮。《墨子·非儒下》:“孔某之齊,見景公。景公說,欲封之以尼谿,以告晏子。晏子曰:'不可。夫儒,浩居而自順者也,不可以教下。好樂而淫人,不可使親治。立命而怠事,不可使守職。宗喪循哀,不可使慈民。機服勉容,不可使導衆。孔某盛容脩飾以蠱世,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禮以示儀,務趨翔之節以觀衆,博學不可使議世,勞思不可以補民,絫[lěi]壽不能盡其學,當年不能行其禮,積財不能贍其樂,繁飾邪術以營世君,盛爲聲樂以淫遇民,其道不可以期世,其學不可以導衆。今君封之,以利齊俗,非所以導國先衆。’公曰:'善!’於是厚其禮,留其封,敬見而不問其道。孔某乃恚,歸於魯。”《晏子春秋·外篇第八》:“仲尼之齊,見景公。景公說之,欲封之以爾稽,以告晏子。晏子對曰:'不可。彼浩裾自順,不可以教下。好樂緩于民,不可使親治。立命而建事,不可守職。厚葬破民貧國,久喪道哀費日,不可使子民。行之難者在内,而傳者無其外,故異于服,勉于容,不可以道[dǎo]衆而馴百姓。自大賢之滅,周室之卑也,威儀加多而民行滋薄,聲樂繁充而世德滋衰。今孔丘盛聲樂以侈世,飾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禮、趨翔之節以觀衆,傳學不可以儀世,勞思不可以補民,兼夀不能殫其教,當年不能究其禮,積財不能瞻其樂,繁飾邪術以營世君,盛爲聲樂以淫愚其民,其道也不可以示世,其教也不可以導民。今欲封之,以侈齊國之俗,非所以導衆存民也。’公曰:'善!’于是厚其禮而留其封,敬見不問其道。仲尼迺行。”崔述曰:“晏子之所言皆與孔子平生之事相反,卽與晏子平生所言見於《左傳》《孟子》者亦無一不相反。且春秋之世固無有所謂'滑稽倨傲游說乞貸’者,亦無有以是譏人者。自戰國淳于髡、慎到、莊周、顏觸、張儀、蘇秦之徒並起,然後有以滑稽、倨傲、游說、乞貸著者。'破產厚葬’之譏亦自墨氏教行之後始有之。然則此言出於戰國時人之口明甚,而其文之淺陋,亦似戰國、秦漢,絕不類《左傳》《孟子》所述者。《索隱》曰:'此說出《晏子》及《墨子》,其文微異。’然則此文乃戰國以後墨氏之徒之所僞撰以攻吾儒者,以晏子之儉,故託之 ,而撰《晏子》者又從而妄採之耳。”錢穆《先秦諸子繫年》曰:“晏子言行,大率見於《左傳》者最爲得實,今傳《晏子春秋》有明襲《左氏》者,亦有襲取《孟子》者,其書晚出,多不可據。如謂'仲尼之齊,見景公而不見晏子,子貢曰’云云,不知子貢是時尚未及孔門。又有晏子使魯,仲尼使子貢往觀,不知子貢之從孔子,晏子則已卒矣。” 異日,景公止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以季孟之閒待之。止,挽留。裴駰曰:“魯三卿,季氏爲上卿,最貴,孟氏爲下卿,不用事。言待之以二者之閒也。”崔述曰:“孔子在昭公世未爲大夫,班尚卑,望尚輕,景公非能深知聖人者,何故卽思以上卿待之,而云'若季氏則吾不能’也?”瀧川資言曰:“伊藤維楨曰:'此時孔子年三十六,名位未顯,想無景公以季孟待之之理。’”齊大夫欲害孔子,瀧川資言曰:“中井積德曰:'欲害,恐失實,蓋不便之耳。’”孔子聞之。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孔子遂行,反乎魯。《論語·微子》:“齊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則吾不能。’以季孟之間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孟子·萬章下》:“孔子之去齊,接淅而行。”
孔子年四十二,魯昭公卒於乾侯,定公立。定公立五年,夏,季平子卒,桓子嗣立。桓子,季孫斯。季桓子穿井得土缶,中若羊,問仲尼云“得狗”。仲尼曰:“以丘所聞,羊也。丘聞之,木石之怪夔、罔閬liǎng,水之怪龍、罔象,土之怪墳羊。見《國語·魯語下》。
吴伐越,墮huī會稽,墮,毁也。司馬貞曰:“會稽,山名,越之所都。”得骨節專車。裴駰曰:“韋昭曰:'骨一節,其長專車。’”吴使使問仲尼:“骨何者最大?”仲尼曰:“禹致羣神於會稽山,裴駰曰:“韋昭曰:'羣神謂主山川之君爲羣神之主,故謂之神也。’”防風氏後至,禹殺而戮之,陳尸爲戮。其節專車,此爲大矣。”吴客曰:“誰爲神?”韓兆琦曰:“卽何者謂之'神’。”仲尼曰:“山川之神足以綱紀天下,其守爲神,社稷爲公侯,皆屬於王者。”裴駰曰:“韋昭曰:'足以綱紀天下,謂名山大川能興雲致雨以利天下也。’王肅曰:'守山川之祀者爲神,謂諸侯也。但守社稷無山川之祀者,直爲公侯而已。’”客曰:“防風何守?”仲尼曰:“汪罔氏之君守封、禺之山,爲釐姓。在虞夏商爲汪罔,於周爲長翟,今謂之大人。”韓兆琦曰:“孔子生於春秋末,其時也是'周’朝,史公行文欠準確。”客曰:“人長幾何?”仲尼曰:“僬僥jiāoyáo氏三尺,短之至也。長者不過十之,數之極也。”於是吴客曰:“善哉聖人!”見《國語·魯語下》。梁玉繩曰:“此事見《國語》。然禹未嘗會諸矦于會稽,此《外傳》之妄,假託仲尼語耳。羣神,文十一《傳》疏引《國語》及《說苑》《家語》《博物志》竝作'羣臣’。”
桓子嬖臣曰仲梁懷,與陽虎有隙。陽虎欲逐懷,公山不狃niǔ止之。裴駰曰:“孔安國曰:'不狃爲季氏宰。’”其秋,懷益驕,陽虎執懷。桓子怒,陽虎因囚桓子,因,於是。與盟而醳shì之。醳通釋,放。事見《左傳》定公五年。陽虎由此益輕季氏。季氏亦僭jiàn於公室,陪臣執國政,是以魯自大夫以下皆僭離於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脩詩書禮樂,弟子彌衆,至自遠方,莫不受業焉。梁玉繩曰:“時爲定公五年,恐未曾脩詩書禮樂也,疑衍。”
定公八年,孔子五十歲。公山不狃不得意於季氏,因陽虎爲亂,因,藉助。欲廢三桓之適適同嫡。gēng立其庶孼niè陽虎素所善者,孼,旁支。遂執季桓子。桓子詐之,得脫。事見《左傳》定公八年。梁玉繩曰:“按《左傳》陽虎將殺季子于蒲圃,非執之也。”定公九年,陽虎不勝,奔于齊。是時孔子年五十。事見《左傳》定公九年。五十,應作“五十一”。
公山不狃以費畔季氏,畔通叛。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彌久,温温無所試,韓兆琦曰:“温温,蘊蓄飽滿的樣子。”莫能己用,曰:“蓋周文武起豐鎬而王wàng,今費雖小,儻庶幾乎!”儻,也許。庶幾,差不多。司馬貞曰:“檢《家語》及孔氏之書,並無此言,故桓譚亦以爲誣也。”欲往。子路不說,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豈徒哉?如用我,其爲東周乎!”裴駰曰:“何晏曰:'興周道於東方,故曰東周也。’”然亦卒不行。見《論語·陽貨》。梁玉繩曰:“(定公)十年以前(夫子)先爲中都宰一年,而後由司空進司寇,則在定九年夫子已仕魯,而猶召夫子,謬矣。”
其後定公以孔子爲中都宰,《禮記·檀弓上》:“有子曰:'夫子制於中都,四寸之棺,五寸之椁。’”一年,四方皆則之。則,倣效。由中都宰爲司空,司空掌土木工程。由司空爲大司寇。司寇掌獄訟、刑罰。
定公十年春,孔子五十二歲。及齊平。及,與也。平,和好。夏,齊大夫黎鉏chú言於景公曰:“魯用孔丘,其勢危齊。”崔述曰:“當會夾谷之時,孔子不過爲司寇耳,非有事權,安能危齊?”乃使使告魯爲好會,會於夾谷。崔述曰:“昭公以前,諸侯莫不事晉,自召陵之會後而晉漸以失諸侯,故定公之七年'齊侯鄭伯盟於咸’,'齊侯衞侯盟於沙’,獨魯事晉如故,不與諸侯之會,而又爲晉討鄭、討衞,故齊使國夏再伐魯,而魯亦兩侵齊。直至陽虎奔後,而魯始與齊平,會於夾谷,明年又與鄭平,故《左傳》云'始叛晉’也。然則魯自因叛晉而與齊會,豈齊懼魯之用孔子而與魯會哉?”魯定公且以乘車好往。且,將。好,無敵意。孔子攝相事,韓兆琦曰:“史公之意謂孔子遂由大司寇代行宰相職務。前云齊人畏懼孔子被魯所用而設夾谷之會,此又云'孔子攝相事’,此皆見史公對孔子當時在魯國地位的理解。至於事實是否如此,說法不同。江永曰:'攝相乃是相禮。’”崔述曰:“所謂相者,謂相禮也,非相國也。相國者,治一國之政。相禮者,但襄一時之禮,與國政無涉也。故魯季孫世秉國政,而襄公如晉,孟獻子相,昭公如楚,孟僖子相。此蓋《史記》誤以相爲相國之相。”曰:“臣聞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瀧川資言曰:“《穀梁》敍夾谷之會,論之云'因是以見雖有文事,必有武備,孔子於夾谷之會見之矣。’非孔子以此語說定公也。”古者諸侯出疆,必具官以從。請具左右司馬。”司馬掌軍政。定公曰:“諾。”具左右司馬。會齊侯夾谷,爲壇位,土階三等,以會遇之禮相見,揖讓而登。獻酬之禮畢,獻、酬,賓主互敬酒。齊有司趨而進曰:“請奏四方之樂。”韓兆琦曰:“四方之樂,四境少數民族的舞蹈音樂。”景公曰:“諾。”於是旍jīng旄羽袚矛戟劍撥鼓噪而至。旍同旌。袚,五彩帛製成的舞具。撥通瞂,大盾。孔子趨而進,歷階而登,司馬貞曰:“王肅云:'歷階,登階不聚足。’”不盡一等,舉袂而言曰:“吾兩君爲好會,夷狄之樂何爲於此!請命有司!”有司,有關人員。有司卻之,不去,則左右視晏子與景公。則,於是。韓兆琦曰:“張文檒[fēng]《螺江日記續編》曰:'晏子代父桓子爲大夫,在魯襄十七年,是時孔子尚未生。乃閱五十六年,而實於夾谷時,孔子已五十有二,晏子恐未必尚在。’”景公心怍,怍,慚。麾而去之。麾,揮。有頃,齊有司趨而進曰:“請奏宮中之樂。”景公曰:“諾。”優倡侏儒爲戲而前。孔子趨而進,歷階而登,不盡一等,曰:“匹夫而營惑諸侯者罪當誅!請命有司!”有司加法焉,手足異處。江永曰:“夾谷之事以《左氏》爲信,《穀梁》《史記》《家語》皆有斬侏儒事,後儒僞造也。”梁玉繩曰:“《左》《穀》述此事各異,史合采二傳,又不同。蓋夾谷之會,當世樂道之,後人侈論之,故其言殊。”景公懼而動,知義不若,歸而大恐,告其羣臣曰:“魯以君子之道輔其君,而子獨以夷狄之道教寡人,使得罪於魯君,爲之柰何?”有司進對曰:“君子有過則謝以質,謝,道歉。小人有過則謝以文。君若悼之,悼,懼。則謝以質。”於是齊侯乃歸所侵魯之鄆、汶陽、龜陰之田以謝過汶陽,汶水之北。梁玉繩曰:“三田皆汶陽田也。攷汶陽是魯地,僖元年以賜季友者也,不知何時爲齊所取。成公時曾暫還魯,旋奪于齊,其後遂屬焉。”韓兆琦曰:“夾谷之會見《左傳》《穀梁傳》《公羊傳》之定公十年,史公蓋雜採之以入史。《左傳》於此尚載:'將盟,齊人加於載書曰:“齊師出境,而(魯師)不以甲車三百乘從我者,有如此盟。”孔子使兹無還揖對曰:“而不反我汶陽之田,吾以共[gōng]命者,亦如之。”’此乃事關大體,而又確然無疑者,不知史公何以不載。蔣建侯曰:'會中情形則傳說,顯多誇飾耳。’”《左傳·定公十年》:“夏,公會齊侯于祝其,實夾谷。孔丘相。犁彌言於齊侯曰:'孔丘知禮而無勇,若使萊人以兵劫魯侯,必得志焉。’齊侯從之。孔丘以公退,曰:'士兵之!兩君合好,而裔夷之俘以兵亂之,非齊君所以命諸侯也。裔不謀夏,夷不亂華,俘不干盟,兵不偪好——於神爲不祥,於德爲愆義,於人爲失禮,君必不然。’齊侯聞之,遽辟[bì]之。將盟,齊人加於載書曰:'齊師出竟而不以甲車三百乘從我者,有如此盟!’孔丘使兹無還揖對,曰:'而不反我汶陽之田,吾以共[gōng]命者,亦如之!’齊侯將享公。孔丘謂梁丘據曰:'齊、魯之故,吾子何不聞焉?事旣成矣,而又享之,是勤執事也。且犧、象不出門,嘉樂不野合。饗而旣具,是棄禮也。若其不具,用秕稗也。用秕稗,君辱。棄禮,名惡。子盍圖之?夫享,所以昭德也。不昭,不如其已也。’乃不果享。齊人來歸鄆、讙、龜陰之田。”《公羊傳·定公十年》:“十年春王三月,及齊平。夏,公會齊侯于頰谷。公至自頰谷。齊人來歸運、讙[huān]、龜陰田。齊人曷爲來歸運、讙、龜陰田?孔子行乎季孫,三月不違,齊人爲是來歸之。”《穀梁傳·定公十年》書曰:“頰谷之會,孔子相焉。兩君就壇,兩相[xiàng]相揖,齊人鼓譟而起,欲以執魯君。孔子歷階而上,不盡一等,而視歸乎齊侯,曰:'兩君合好,夷狄之民何爲來爲?’命司馬止之。齊侯逡巡而謝曰:'寡人之過也。’退而屬[zhǔ]其二三大夫曰:'夫人率其君與之行古人之道,二三子獨率我而入夷狄之俗,何爲?’罷會。齊人使優施舞於魯君之幕下。孔子曰:'笑君者罪當死。’使司馬行法焉,首足異門而出。齊人來歸鄆、讙、龜陰之田者,蓋爲此也。因是以見雖有文事,必有武備,孔子於頰谷之會見之矣。”崔述曰:“《穀梁傳》文與《左傳》詞小異,頗不雅訓,疑左氏采之魯史穀梁氏則得之傳聞而撰爲文者,要其意不相遠。《世家》則又采《穀梁傳》之文而附會之,以致失其本來之意者也。”
定公十三年夏,墮三都事在《左傳》定公十二年,孔子五十五歲。孔子言於定公曰:“臣無藏甲,大夫毋百雉之城。”裴駰曰:“王肅曰:'高丈長丈曰堵,三堵曰雉。’”使仲由爲季氏宰,將墮三都。裴駰曰:“服虔曰:'三都,三家之邑也。’”梁玉繩曰:“攷《左傳》,矦犯以郈叛,公山不狃以費叛,郈、費之墮,叔、季自墮之,郈、費不叛則二氏方欲資爲保障,卽欲墮之,其將能乎?觀墮成弗克可見已。乃《左傳》述此事,一若墮郈及費皆出孔子、仲由之謀。《左氏》作之,《公羊》附之,史公信之,而三言成實,豈情也哉!”錢穆《先秦諸子繫年》曰:“孔子之墮三都,《左氏》言之,《公羊》又言之,《史記》又言之,三家之言如出一轍,其爲信史也有實證矣。卽捨是而揆之以情勢,度之以事理,孔子非不能唱墮三都之議者,季叔非決不能聽孔子之說者。謂孔子鑒於魯之內亂而相機進言,可也。謂季孫、叔孫亦鑒於私門之變,而遂信孔子之言以自墮其都,亦可也。”於是叔孫氏先墮郈。季氏將墮費,公山不狃、叔孫輒率費人襲魯。公與三子入于季氏之宮,裴駰曰:“服虔曰:'三子,季孫、孟孫、叔孫也。’”登武子之臺。費人攻之,弗克,入及公側。崔適曰:“聞之師(俞樾)曰:'人當爲矢。’”孔子命申句須、樂頎下伐之,裴駰曰:“服虔曰:'申句須、樂頎,魯大夫。’”費人北bèi北,古背字,敗逃也。國人追之,敗諸姑蔑。二子奔齊,遂墮費。將墮成,公斂處父謂孟孫曰:公斂處父,裴駰曰:“服虔曰:'成宰也。’”“墮成,齊人必至于北門。且成,孟氏之保鄣zhàng鄣同障。無成是無孟氏也。我將弗墮。”十二月,公圍成,弗克。《春秋左氏經·定公十年》:“夏,叔孫州仇、仲孫何忌帥師圍郈。秋,叔孫州仇、仲孫何忌帥師圍郈。”《左傳·定公十二年》:“夏,仲由爲季氏宰,將墮三都,於是叔孫氏墮郈。季氏將墮費,公山不狃、叔孫輒帥費人以襲魯。公與三子入于季氏之宮,登武子之臺。費人攻之,弗克。入及公側。仲尼命申句須、樂頎下,伐之,費人北。國人追之,敗諸姑蔑。二子奔齊,遂墮費。將墮成,公斂處父謂孟孫:'墮成,齊人必至于北門。且成,孟氏之保障也。無成,是無孟氏也。子僞不知,我將不墮。’冬十二月,公圍成,弗克。” 《公羊傳·定公十二年》:“夏,叔孫州仇帥師墮郈。季孫斯、仲孫何忌帥師墮費。曷爲帥師墮郈,帥師墮費?孔子行乎季孫,三月不違,曰:'家不藏甲,邑無百雉之城。’於是帥師墮郈,帥師墮費。雉者何?五板而堵,五堵而雉,百雉而城。冬十有二月,公圍成。公至自圍成。”《穀梁傳·定公十二年》:“夏,叔孫州仇帥師墮郈。墮猶取也。季孫斯、仲孫何忌帥師墮費。冬十有二月,公圍成。非國不言圍,圍成,大公也。公至自圍成。何以致?危之也。何危爾?邊乎齊也。”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江永曰:“《家語》《史記》皆云'爲司寇攝行相事’,其實'攝相’乃是相禮,如夾谷相會是也,若魯相自是三卿,執政自是季氏,夫子是時但言之而從,《公羊》所謂'行乎季孫三月不違’者耳,未嘗攝魯相也。”梁玉繩曰:“攝相者,乃儐相會盟之事,蓋孔子自相會夾谷後遂以司寇而攝行人之職,《索隱·述贊》曰'攝相夾谷’是也。乃史公以當國爲相,故於《秦紀》及吴、齊、晉、楚、魏《世家》《伍子胥傳》直書'孔子相魯’,豈不誤哉!魯之相,季氏尸之,孔子安得攝乎?然其誤非始史公,《晏子春秋·外篇》'孔子聖相’、《荀子·宥[yòu]坐》云'孔子爲魯攝相’、宋薛據《孔子集語》引《尹文子》云'孔子爲魯相’,史妄仍之,王充遂有'孔子爲相國’之說。”錢穆《先秦諸子繫年》曰:“戰國晚世已有誤以孔子爲魯相者,《史記》特承其誤。”有喜色。門人曰:“聞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樂其以貴下人’乎?”於是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荀子·宥坐》:“孔子爲魯攝相,朝七日而誅少正卯。門人進問曰:'夫少正卯,魯之聞人也,夫子爲政而始誅之,得無失乎?’孔子曰:'居!吾語女其故。人有惡者五,而盜竊不與[yù]焉:一曰心達而險,二曰行辟[pì]而堅,三曰言僞而辯,四曰記醜而博,五曰順非而澤。此五者有一於人,則不得免於君子之誅,而少正卯兼有之。故居處足以聚徒成羣,言談足以飾邪營衆,強足以反是獨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誅也。是以湯誅尹諧,文王誅潘止,周公誅管叔,太公誅華仕,管仲誅付里乙,子產誅鄧析、史付,此七子者,皆異世同心,不可不誅也。’”聞國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賈jià粥通鬻,賣。賈,價的古字。《荀子·儒效》:“仲尼將爲司寇,沈猶氏不敢朝飲[yìn]其羊,公慎氏出其妻,慎潰氏踰竟而徙,魯之粥牛馬者不預賈,必蚤正以待之也。”男女行者別於塗,塗不拾遺,《呂氏春秋·樂成》:“孔子用於魯,用三年,男子行乎塗右,女子行乎塗左,財物之遺者,民莫之舉。”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裴駰曰:“王肅曰:'有司常供其職,客求而有在也。’”皆予之以歸。司馬貞曰:“《家語》作'皆如歸’。”
齊人聞而懼,曰:“孔子爲政必霸,霸則吾地近焉,我之爲先并矣。盍致地焉?”盍,何不。韓兆琦曰:“此數語三傳均不載,史公將孔子的作用誇得過神。”黎鉏曰:“請先嘗沮之,沮之而不可則致地,庸遲乎!”庸,豈。於是選齊國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樂》,文馬三十駟,遺wèi魯君。陳女樂文馬於魯城南高門外,季桓子微服往觀再三,將受,乃語魯君爲周道游,周道游,四處轉轉。往觀終日,怠於政事。崔述曰:“此蓋因《論語》之言而附會爲之者,其謀與秦穆公間由余之智略同,皆似秦漢以後詐僞之人之所爲,不類春秋時事。蓋皆戰國策士之所僞撰。”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魯今且郊,且,將。如致膰fán乎大夫,膰,祭肉。則吾猶可以止。”桓子卒受齊女樂,三日不聽政。《論語·微子》:“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郊,又不致膰俎於大夫。孔子遂行。《孟子·告子下》:“孔子爲魯司寇,不用,從而祭,燔肉不至,不稅[tuō]冕而行。”又《萬章下》:“孔子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宿乎屯。而師己送,曰:“夫子則非罪。”孔子曰:“吾歌可夫?”歌曰:“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之謁,可以死敗。蓋優哉游哉,維以卒歲!”韓兆琦曰:“意謂逍遙散蕩,湊湊合合地打發日子吧!優游,通'悠游’,指時日閒暇、身心散蕩。”師己反,桓子曰:“孔子亦何言?”師己以實告。桓子喟然歎曰:“夫子罪我以羣婢故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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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遂適衞,主於子路妻兄顏濁鄒家。《孟子·萬章上》:“(孔子)於衞主顏讎[chóu]由。彌子之妻與子路之妻,兄弟也。彌子謂子路曰:'孔子主我,衞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司馬貞曰:“今此云濁鄒是子路妻兄,所說不同。”衞靈公問孔子:“居魯得禄幾何?”對曰:“奉粟六萬。”奉,俸禄。後作俸。衞人亦致粟六萬。崔述曰:“《世家》所云,頗似戰國養士之風,殊缺雅馴。”居頃之,或譖zèn孔子於衞靈公。靈公使公孫余假一出一入。司馬貞曰:“謂以兵仗出入,以脅夫子也。”孔子恐獲罪焉,居十月,去衞。
將適陳,過匡,顏刻爲僕,以其策指之曰:策,擊馬之具。“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聞之,以爲魯之陽虎。陽虎嘗暴匡人,匡人於是遂止孔子。止,扣留。孔子狀類陽虎,拘焉五日。顏淵後,子曰:“吾以汝爲死矣。”顏淵曰:“子在,回何敢死!”見《論語·先進》。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懼。孔子曰:“文王旣没,文不在兹乎?兹,此也。孔子自謂其身。天之將喪斯文也,斯,此也。斯文,此文。後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與,參與、掌握。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見《論語·子罕》。孔子使從者爲甯武子臣於衞,然後得去。梁玉繩曰:“匡圍之解,《琴操》謂因暴風擊仆軍士之故,固屬妄談,《韓詩外傳》六、《說苑·雜言》、《家語·困誓》皆謂歌終釋難,而《莊子·秋水》謂匡人知非陽虎請辭而退,《禮》疏引《世家》謂孔子自說解圍,又各不同,未知孰實。毛奇齡《四書索解》曰:'武子仕衞在僖公年,歷文、宣、成、襄、昭五公,而後至定之十二年,是在甯武時孔子未生,在孔子畏匡時則甯氏族滅已久,其閒相去實百五六十年,而謂爲其臣解難,直笑話也。’”
去卽過蒲。月餘,反乎衞,主蘧伯玉家。崔述曰:“孔子旣欲適陳則適陳耳,必不中道而返,又居衞月餘而後始適陳也。靈公旣不召孔子,孔子無故去而復返,不但爲其所輕,吾恐其疑將加甚焉。”靈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謂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與寡君爲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願見。”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夫人在絺chī帷中。絺帷,細葛布做的帷帳。孔子入門,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環珮玉聲璆qiú然。孔子曰:“吾鄉xiàng爲弗見,鄉,原本。爲,將。見之禮答焉。”子路不說。孔子矢之曰:“予所不fǒu者,矢,誓也。不通否,假。天厭之!天厭之!”厭,棄。見《論語·雍也》。居衞月餘,靈公與夫人同車,宦者雍渠參乘cānshèng,出,使孔子爲次乘,招搖巿過之。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見《論語·子罕》。於是醜之,去衞,過曹。是歲,魯定公卒。孔子五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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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去曹適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下。宋司馬桓魋欲殺孔子,拔其樹。孔子去。韓兆琦曰:“蔣建侯曰:'拔樹云云似不近情。桓魋爲宋司馬,方專橫,欲殺孔子,逕殺可矣,拔樹何爲?’”《孟子·萬章上》:“孔子不悅於魯衞,遭宋桓司馬將要而殺之,微服而過宋。”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孔子語見《論語·述而》。
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sǎng似堯,顙,額。其項類皋陶gāoyáo,其肩類子產,然自要yāo以下不及禹三寸。要,古腰字。纍纍léiléi若喪家之狗。”韓兆琦曰:“纍纍,垂頭喪氣的樣子。”子貢以實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梁玉繩曰:“《白虎通》《論衡》《家語》'末’皆作'未’。”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梁玉繩曰:“《韓詩外傳》九說此事頗詳,別未知何所本。”
孔子遂至陳,主於司城貞子家。司城,官名。《孟子·萬章上》:“是時孔子當阨[è],主司城貞子,爲陳侯周臣。”崔述曰:“《世家》孔子至陳時,陳侯爲湣[mǐn]公越,而《孟子》作'陳侯周’。《史記》多誤,當從《孟子》名周爲是。”歲餘,吴王夫差fúcī(又fūchāi)伐陳,取三邑而去。趙鞅伐朝zhāo歌。楚圍蔡,蔡遷于吴。梁玉繩曰:“'蔡’下缺'請’字。”韓兆琦曰:“梁說是,今曰'請遷’,始與後文'冬,蔡遷州來’句相應。”吴敗越王句踐會稽。“歲餘”以下四事見《左傳》哀公元年。魯哀公元年孔子五十八歲。
有隼集于陳廷而死,楛矢貫之,楛,木名。此用楛爲箭桿。石砮砮,石鏃(石箭頭)。矢長尺有yòu咫。八寸曰咫。陳湣公使使問仲尼。仲尼曰:“隼來遠矣,此肅慎之矢也。昔武王克商,通道九夷百蠻,使各以其方賄來貢,方賄,土產。使無忘職業。職業,職分、義務。於是肅慎貢楛矢石砮,長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以肅慎矢分大tài姬,大姬,武王長女。配虞胡公而封諸陳。分同姓以珍玉,展親。裴駰曰:“韋昭曰:'展,重也。’”分異姓以遠方職,使無忘服。裴駰曰:“王肅曰:'使無忘服從於王也。’”故分陳以肅慎矢。試求之故府,府,藏財貨文書之所。果得之。見《國語·魯語下》。崔述曰:“《國語》所載孔子之事凡四,而三語怪焉,一似孔子生平專以語怪爲事而他特其餘者。此蓋稱聖人者欲見其博,而不知其適以誣聖人,小聖人也。”
孔子居陳三歲,會晉楚爭彊,更gēng伐陳,江永曰:“是時晉楚未嘗更伐陳。”及吴侵陳,陳常被寇。江永曰:“吴侵陳,哀元年八月事也。”孔子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進取不忘其初。”韓兆琦曰:“狂簡,積極、耿直。狂,指有進取心。簡,簡爽、亮直。進取不忘其初,好進取或已經入仕者,都能不忘初志。”《孟子·盡心下》:“孔子在陳曰:'盍歸乎來!吾黨之小子狂簡,進取不忘其初。’”於是孔子去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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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蒲,會公叔氏以蒲畔,韓兆琦曰:“公叔氏,衞國大夫公孫戍。據《左傳》定公十四年,公叔戍因被逐而逃到魯國,無以蒲叛衞事。”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車五乘從孔子。其爲人長cháng賢,有勇力,謂曰:“吾昔從夫子遇難於匡,今又遇難於此,命也已。吾與夫子再罹難,罹,遭。nìng鬬而死。”鬬甚疾。蒲人懼,謂孔子曰:“苟毋適衞,吾出子。”與之盟,出孔子東門。孔子遂適衞。子貢曰:“盟可負邪?”孔子曰:“要yāo盟也,要,要挾。神不聽。”
衞靈公聞孔子來,喜,郊迎。問曰:“蒲可伐乎?”對曰:“可。”靈公曰:“吾大夫以爲不可。今蒲,衞之所以待晉楚也,韓兆琦曰:“待,抵抗。蒲在衞之西南,晉、楚之軍來伐衞,蒲是衞國西南方的屏障,此語蓋言蒲邑的軍事力量之強。”以衞伐之,無乃不可乎?”恐怕不行吧?孔子曰:“其男子有死之志,韓兆琦曰:“指寧可被殺而不從公叔氏之亂。”婦人有保西河之志。韓兆琦曰:“指發誓不離故鄉,不隨叛者遷於他處。西河,此指流經衞國的這段黃河,以其在蒲之西,故蒲人稱之'西河’。”吾所伐者不過四五人。”靈公曰:“善。”然不伐蒲。崔述曰:“此乃戰國人所僞撰,非孔子之事。”
靈公老,怠於政,不用孔子。孔子喟然歎曰:“苟有用我者,朞月而已,朞,周期。朞月,今年此月到明年此月,即一年。三年有成。”孔子語見《論語·子路》。孔子行。
佛肸bìxī爲中牟宰。趙簡子攻范、中行,伐中牟。趙簡子,晉國執政趙鞅。《左傳》哀公五年“夏,趙鞅伐衞,范氏之故也,遂圍中牟”,杜預注“趙鞅伐衞”曰:“衞助范氏故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崔述曰:“佛肸之畔乃趙襄子時事。《韓詩外傳》云:'趙簡子薨,未葬而中牟畔之。葬五日,襄子興師而次之。’《新序》云:'趙之中牟畔,趙襄子率師伐之。遂滅知氏,并代,爲天下彊。’《列女傳》亦以爲襄子。襄子立於魯哀公之二十年,孔子卒已五年,佛肸安得有召孔子事乎?”孔子欲往。子路曰:“由聞諸夫子,'其身親爲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今佛肸親以中牟畔,子欲往,如之何?”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lìn磷,薄。不曰白乎,湼niè而不淄。湼,黑染料。淄,黑。我豈匏瓜也哉,焉能繫而不食?”繫,懸掛。見《論語·陽貨》。
孔子擊磬。有荷蕢hèkuì而過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硜硜kēngkēng乎,莫己知也夫而已矣!”見《論語·憲問》。
孔子學鼓琴師襄子,十日不進。不學新曲。師襄子曰:“可以益矣。”益,增加新曲。孔子曰:“丘已習其曲矣,未得其數也。”數,樂調風格。有閒,曰:“已習其數,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閒,曰:“已習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爲人也。”有閒,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遠志焉。曰:“丘得其爲人,黯然而黑,黯,黑貌。然而長,幾通頎,長。眼如望羊,望羊,望洋也,遠視貌。如王wàng四國,非文王其誰能爲此也!”師襄子辟席再拜,辟,避。辟席,起身離席,表示尊敬。曰:“師蓋云《文王操》也。”韓兆琦曰:“我的老師告訴我這好像是《文王操》。蓋,語詞,表示推斷的語氣。《文王操》,古琴曲名,據說是文王所作。”
孔子旣不得用於衞,將西見趙簡子。至於河而聞竇鳴犢、舜華之死也,臨河而歎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子貢趨而進曰:“敢問何謂也?”孔子曰:“竇鳴犢、舜華,晉國之賢大夫也。趙簡子未得志之時,須此兩人而後從政,須,依靠。及其已得志,殺之乃從政。丘聞之也,刳胎殺夭則麒麟不至郊,刳,剖也。竭澤涸漁則蛟龍不合陰陽,合陰陽,指興雲致雨。覆巢毁卵則鳳皇不翔。何則?君子諱傷其類也。夫鳥獸之於不義也尚知辟之,辟,避也。而況乎丘哉!”乃還息乎陬鄉,作爲《陬操》以哀之。司馬貞曰:“此陬鄉非魯之陬邑。”而反乎衞,入主蘧伯玉家。錢穆《孔子傳》曰:“弗肸召與孔子欲見趙簡子亦爲一事兩傳,或并兩無其事。”
他日,靈公問兵陳zhèn陳,後作陣。孔子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軍旅之事未之學也。”見《論語·衞靈公》。明日,與孔子語,見蜚fēi雁,蜚通飛。仰視之,色不在孔子。孔子遂行,復如陳。錢穆《孔子傳》曰:“《世家》記孔子在衞靈公時,曾四次去衞,兩次適陳,兩次未出境而反。一若孔子在此四年期間,行蹤飄忽,往返不定,而實皆無證可信。兹俱不取。蓋當誤於孟子未嘗終三年淹之說。”
夏,衞靈公卒,立孫輒,是爲衞出公。韓兆琦曰:“衞靈公的太子曰蒯聵。蒯聵不滿靈公的夫人南子,謀欲殺之,事覺,逃依晉國趙氏。今靈公死,蒯聵不得立,故立蒯聵之子輒,卽歷史上所說的'衞出公’。事見《左傳》哀公二年。”六月,趙鞅內太子蒯聵于戚。內,古納字。陽虎使太子絻wèn絻,始喪喪服。八人衰絰cuīdié衰絰,喪服。僞自衞迎者,韓兆琦曰:“陽虎始逃入齊國,後又至晉,依趙氏。陽虎讓蒯聵裝成回國奔喪的樣子,爲了防止衞國邊境上的士兵阻攔,還特意讓八個人裝成是衞國的來使,好像是專門來接蒯聵回衞國的。”哭而入,遂居焉。冬,蔡遷于州來。是歲魯哀公三年,而孔子年六十矣。梁玉繩曰:“蔡遷州來之歲,孔子年五十九,哀公二年也。此誤。'是歲’當作'明歲’。”齊助衞圍戚,事在《左傳》哀公三年。以衞太子蒯聵在故也。
夏,魯桓、釐廟燔,南宮敬叔救火。孔子在陳,聞之,曰:“災必於桓、釐廟乎?”已而果然。見《左傳》哀公三年。
秋,季桓子病,輦而見魯城,喟然歎曰:“昔此國幾興矣,以吾獲罪於孔子,故不興也。”韓兆琦曰:“《左傳》寫季桓子死前無此語。讓季桓子將孔子作用估計得如此之高,亦見史公之感情態度。”顧謂其嗣康子曰:康子,季孫肥。“我卽死,若必相魯,相魯,必召仲尼。”後數日,桓子卒,康子代立。已葬,欲召仲尼。公之魚曰:“昔吾先君用之不終,終爲諸侯笑。今又用之,不能終,是再爲諸侯笑。”康子曰:“則誰召而可?”曰:“必召冄rǎn求。”冄同冉。於是使使召冉求。冄求將行,孔子曰:“魯人召求,非小用之,將大用之也。”是日,孔子曰:“歸乎歸乎!吾黨之小子狂簡,裴駰曰:“孔安國曰:'簡,大也。’”斐然成章,吾不知所以裁之。”《論語·公冶長》:“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韓兆琦曰:“中井曰:'裁字由章字而生,是以錦衣彩緞爲喻也,夫子蓋欲歸而裁之以就人才也。’”司馬貞曰:“此《世家》再有'歸與’之辭者,前辭出《孟子》,此辭見《論語》,蓋止是一稱'歸與’,二書各記之。今前後再引,亦失之也。”子贛gòng知孔子思歸,子贛,即子貢。送冄求,因誡曰“卽用,以孔子爲招”云。因,乃。誡,告。卽,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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冄求旣去,明年,孔子自陳遷于蔡。江永曰:“蔡始封在今汝寧之上蔡縣,其後平侯徙汝寧之新蔡縣,哀二年十二月蔡昭侯畏楚,遷于吴之州來,州來在今鳳陽府壽州北三十里。夫子自陳遷蔡,指上蔡故地言之耳。蔡旣遷,則故蔡地皆屬於楚。是時楚昭王賢,葉公亦賢,夫子欲用楚,故如蔡如葉。夫子自陳如蔡,就葉公耳,與蔡國無涉也。”蔡昭公將如吴,吴召之也。前昭公欺其臣遷州來,韓兆琦曰:“蔡國原附於楚,吴聯蔡敗楚後,蔡改附於吴。楚伐蔡(今河南新蔡),吴相距遙遠,無法救助,使蔡東遷於吴地州來。蔡昭侯未與大夫商議遂率衆遷之,故此曰'欺’。”後將往,大夫懼復遷,韓兆琦曰:“害怕又要東遷。”公孫翩射殺昭公。楚侵蔡。秋,齊景公卒。
明年,孔子自蔡如葉shè。葉公問政,裴駰曰:“孔安國曰:'葉公名諸梁,楚大夫,食菜於葉,僭稱公。’”孔子曰:“政在來遠附邇。”《論語·子路》:“葉公問政。子曰:'近者悅,遠者來’。”《韓非子·難三》:“葉公子高問政於仲尼,仲尼曰:'政在悅近而來遠。’”江永曰:“葉公所治地廣,蔡地亦其所屬,夫子告以'近說遠來’,其以是與?”他日,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孔子聞之,曰:“由,爾何不對曰'其爲人也,學道不倦,誨人不厭,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見《論語·述而》。
去葉,反于蔡。長沮、桀溺耦而耕,韓兆琦曰:“耦而耕,二人合夥持耜而耕。”孔子以爲隱者,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彼執輿者爲誰?”子路曰:“爲孔丘。”曰:“是魯孔丘與?”曰:“然。”曰:“是知津矣。”裴駰曰:“馬融曰:'言數[shuò]周流,自知津處。’”桀溺謂子路曰:“子爲誰?”曰:“爲仲由。”曰:“子,孔丘之徒與?”曰:“然。”桀溺曰:“悠悠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易,變換。誰以易之,意謂個個不換樣,都一樣。且與其從辟人之士,豈若從辟世之士哉!”韓兆琦曰:“辟人之士,躲開壞人去另尋好人的人,指孔子。辟世之士,躲開這個亂世的人,即隱士。”yōu而不輟。耰,覆種。子路以告孔子,孔子憮然曰:憮然,失意貌。“鳥獸不可與同羣。裴駰曰:“孔安國曰:'隱於山林是同羣。’”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易,周流。見《論語·微子》。
他日,子路行,遇荷蓧hèdiào丈人,荷,擔。蓧,草筐。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爲夫子!”植其杖而芸。植其杖,插杖於地。芸,除草。子路以告,孔子曰:“隱者也。”復往,則亡。亡,不見了。見《論語·微子》。
孔子遷于蔡三歲,吴伐陳。楚救陳,軍于城父。孔子在陳蔡之閒,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將往拜禮,陳蔡大夫謀曰:“孔子賢者,所刺譏皆中zhòng諸侯之疾。今者久留陳蔡之閒,諸大夫所設行皆非仲尼之意。設行,施行。今楚,大國也,來聘孔子。孔子用於楚,則陳蔡用事大夫危矣。”於是乃相與發徒役圍孔子於野。不得行,絕糧。江永曰:“蓋道途間資用乏絕,不必有兵圍也。舊註孔安國云:'會吴伐陳,陳亂,故乏食。’則兵圍之事,孔氏已不信矣。”《孟子·盡心下》:“君子之戹[è]於陳蔡之間,無上下之交也。”崔述曰:“蓋古之適他國者,其君大夫必饋之餼[xì],而陳蔡皆無之,以致此厄。”從者病,莫能興。韓兆琦曰:“病,躺倒。興,起、立。”孔子講誦弦歌不衰。子路愠見曰:“君子亦有窮乎?”無路曰窮。孔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固窮,窮且益堅。斯,則。濫,亂來。見《論語·衞靈公》。
子貢色作。作,發作、呈現。崔述曰:“《論語》'多識’'一貫’之文,與'絕糧’'固窮’之義毫不相蒙,自當別爲一章。今朱子《集註》分之,是也。世家連及之,亦非是。”孔子曰:“賜,爾以予爲多學而識zhì之者與?”識,記憶。曰:“然。非與?”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貫之。”《論語·衞靈公》。
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問曰:“《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匪,非。率,循也。吾道非邪?吾何爲於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zhì邪?知通智。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齊?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子路出,子貢入見。孔子曰:“賜,《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爲於此?”子貢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蓋通盍,何不。少,稍微。貶,縮降。孔子曰:“賜,良農能稼而不能爲穡,裴駰曰:“王肅曰:'種之爲稼,斂之爲穡。’言良農能善種之,未必能斂穫之。”良工能巧而不能爲順。裴駰曰:“王肅曰:'言良工能巧而已,不能每順人之意。’”君子能脩其道,綱而紀之,統而理之,而不能爲容。今爾不脩爾道而求爲容。賜,而志不遠矣!”而,爾。子貢出,顏回入見。孔子曰:“回,《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爲於此?”顏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道之不脩也,是吾醜也。夫道旣已大脩而不用,是有國者之醜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顏氏之子!韓兆琦曰:“有是哉,猶今之所謂'真有你的’,驚喜敬佩之詞。”使爾多財,吾爲爾宰。”使,假令。宰,管家。韓兆琦曰:“以上孔子與子路、子貢、顏回三段對答《左傳》《論語》皆不載。崔述曰:'陳、蔡之圍經傳未有言者,獨《莊子》書數數言之。後人相傳之言蓋本于此,不知莊子特譏孔子之好言禮義以自困其身,其言旣皆寓言,則其事亦安得遂以爲事實也?’”崔述曰:“此事又見《韓詩外傳》及《說苑》,而文復與《世家》互異,但有與子路答語,而不及於顏淵、子貢。然其文尤繁碎,決係秦漢文字,不足縷辨。蓋此三書之文皆本《論語》'愠見’一事,而好事者敷衍其詞,遂致失真,正如今日閭巷所傳之三國、殘唐、東西漢晉《演義》,取史事而易之以俗語,加之以枝葉,以悅世人之耳目,彼固不問其義理時勢之合與否也。三子者不察而誤采之耳。至《家語·在厄篇》則又兼採三書而合之者,是以其文亂雜無章。”
於是使子貢至楚。楚昭王興師迎孔子,然後得免。錢穆《先秦諸子繫年》曰:“孔子之厄在吴伐陳之歲,而謂絕糧乃由受兵圍,則不足信,自朱子已辨之。全祖望《經史問答》申論尤析,其言曰:'當時楚正與陳睦,而蔡則已全屬吴,遷於州來,與陳遠,是所謂如蔡者,非新遷之蔡,乃故蔡,孔子欲如楚,故入其地也。且哀公六年,吴志在滅陳,楚昭至誓死以救之,陳之仗楚何如,而敢圍其所用之人乎?是時楚昭在陳,何必使子貢如楚?而楚果迎孔子,信宿可至,孔子何以終不得一見楚昭?’”崔述曰:“楚,大國也,陳蔡之畏楚久矣。況是時吴師在陳城下,陳旦夕不自保,何暇出師以圍布衣之士?陳方引領以待楚救,而乃圍其所聘之人以攖楚怒,欲何爲者?”
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諸侯有如子貢者乎?曰無有。王之輔相有如顏回者乎?曰無有。王之將率有如子路者乎?曰無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無有。且楚之祖封於周,號爲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五之法,瀧川資言曰:“三五,三皇五帝也。”明周召之業,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千里乎?韓兆琦曰:“謂孔子必將遵古制而裁削之。”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wàng天下。今孔丘得據土壤,賢弟子爲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其秋,楚昭王卒于城父。朱熹曰:“昭王之招無此事,鄒魯陋儒尊孔子之意如此。”語見《朱子語類》。崔述曰:“於陳蔡之時,子貢尚未出使於諸侯,顏淵、宰予皆無所表見[xiàn],子路亦未嘗爲將帥,彼子西者烏足以知之!至所稱'書社地七百里’者,語亦誤。楚卽欲封孔子,安能如是之大!蔡,楚境也。'之蔡’即至楚也。旣相傳有至楚之事,故疑以爲昭王聘之也。旣聘矣而卒於不用,故又疑爲子西之沮之也。”韓兆琦曰:“把孔子及其諸弟子的本事說得如此之大,把形勢說得如此之嚇人,亦當時事之所必無,惟可于此見史公之感情態度而已。”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兮,來者猶可追也!追,補救。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韓兆琦曰:“從政者,掌權者。殆,腐敗,不可救藥。”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去,弗得與之言。見《論語·微子》。
於是孔子自楚反乎衞。是歲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魯哀公六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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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明年,吴與魯會繒,徵百牢。牢,指太牢,牛羊豕各一頭。司馬貞曰:“百牢,牢具一百也。周禮上公九牢,侯伯七牢,子男五牢。”韓兆琦曰:“吴徵百牢,實爲無禮。”太宰嚭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貢往,然後得已。韓兆琦曰:“太宰嚭即伯嚭,時爲吴國太宰。子貢至伯嚭處向其講明了季康子何以不能親出的原因,事情遂告了結。”見《左傳》哀公七年。
孔子曰:“魯衞之政,兄弟也。”見《論語·子路》。裴駰曰:“包氏曰:'周公、康叔旣爲兄弟,康叔睦於周公,其國之政亦如兄弟也。’”韓兆琦曰:“魯衞之政兄弟也,其一指兩個國家都是周王室的兄弟,文化傳統也很接近,其二是眼前兩個國家的混亂衰敗也相差無幾。按:孔子此語見《論語·子路》,此條在《論語》中雖與下文之論說'正名’事同在一篇,但二者之間並無聯繫,今史公將其編在一起,竟似孔子專爲衞君輒事而發。”是時,衞君輒父不得立,衞君輒,衛出公也,其父即蒯聵。在外,在戚。諸侯數shuò以爲讓。數,屢屢。讓,譴責。諸侯多次譴責衞國。而孔子弟子多仕於衞,衞君欲得孔子爲政。子路曰:“衞君待子而爲政,子將奚先?”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何其正也?”孔子曰:“野哉由也!野,粗鄙。夫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zhòng裴駰曰:“孔安國曰:'禮以安上,樂以移風。二者不行,則有淫刑濫罰也。’”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手足矣。錯通措,置也。夫君子爲之必可名,言之必可行。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見《論語·子路》。
其明年,裴駰曰:“徐廣曰:'此哀公十一年也,去吴會繒已四年矣。’”魯哀公十一年孔子六十八歲。冄有爲wèi季氏將jiàn師,與齊戰於郎,克之。季康子曰:“子之於軍旅,學之乎?性之乎?”韓兆琦曰:“性之,生來就會。”冄有曰:“學之於孔子。”季康子曰:“孔子何如人哉?”對曰:“用之有名,播之百姓,質諸鬼神而無憾。求之至於此道,雖累lěi千社,累,多個。夫子不利也。”崔述曰:“所載冉有之言淺陋不足以稱聖人,必後人所僞托無疑。”康子曰:“我欲召之,可乎?”對曰:“欲召之,則毋以小人固之,韓兆琦曰:“不要像對待小人那樣拘束、限制他。固,拘束、限制。”則可矣。”而衞孔文子將攻太叔,裴駰曰:“服虔曰:'文子,衞卿也。’《左傳》曰太叔名疾。”問策於仲尼。仲尼辭不知,退而命載而行,曰:“鳥能擇木,木豈能擇鳥乎!”文子固止。韓兆琦曰:“固止,堅決挽留。”會季康子逐公華、公賓、公林,梁玉繩曰:“《左》哀十一年疏引《史》'逐’作'使’。”以幣迎孔子,孔子歸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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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之去魯凡十四歲而反乎魯。
魯哀公問政,對曰:“政在選臣。”《韓非子·難三》:“哀公問政於仲尼,仲尼曰:'政在選賢。’”季康子問政,曰:“舉直錯諸枉,則枉者直。”韓兆琦曰:“意謂要任用好人去管理那些壞人,壞人就可以變好了。錯通措,安排、放置。枉,邪曲。”康子患盜,孔子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參見《論語·顏淵》及《爲政》。梁玉繩引汪繩祖曰:“史蓋以對哀公之言爲告康子,而謬以告樊須之語爲答'問政’。”司馬貞曰:“蓋太史公撮略《論語》爲文而失事實。”然魯終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
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迹三代之禮,韓兆琦曰:“追迹,追索、考察。”序《書傳》,序,編次。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繆通穆。編次其事。次,排列。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徵,證實。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足,則吾能徵之矣。”見《論語·八佾》。觀殷夏所損益,曰:“後雖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質。周監jiàn二代,監,照鑒。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見《論語·八佾》。瀧川資言曰:“'以一文一質’五字,史公以意補。”故《書傳》《禮記》自孔氏。孔氏,孔子及其後學羣體統稱。
孔子語魯大tài師:“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縱之純如,皦如,繹如也,以成。”見《論語·八佾》。“吾自衞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見《論語·子罕》。
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瀧川資言曰:“孔子刪《詩》之說始見於此。”取可施於禮義義,儀的本字。上采契xiè、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於衽席,韓兆琦曰:“衽席,即牀席,代指夫妻生活。”故曰“《關雎》之亂以爲《風》始,《鹿鳴》爲《小雅》始,《文王》爲《大雅》始,《清廟》爲《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tuàn》《繫》《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彬彬矣。”參見《論語·述而》。
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錢穆《孔子傳》曰:“孔氏門人固僅有'七十’之數,烏得'三千’哉?《淮南子·泰族訓》:'孔子弟子七十,養徒三千人。’”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如顏濁鄒之徒,頗受業者甚衆。頗,略。
孔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見《論語·述而》。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見《論語·子罕》。所慎:齊zhāi齊同齋。戰,疾。見《論語·述而》。子罕言利與命與仁。見《論語·子罕》。不憤不啟,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弗復也。見《論語·述而》。
其於鄉黨,恂恂xúnxún似不能言者。其於宗廟朝廷,辯辯piánpián言,唯謹爾。朝,與上大夫言,誾誾yínyín如也,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見《論語·鄉黨》。
入公門,鞠躬如也。趨進,翼如也。君召使儐bìn儐,送迎導引賓客。色勃如也。君命召,不俟駕行矣。見《論語·鄉黨》。
魚餒něi餒,魚腐爛。肉敗,敗,腐爛變質。割不正,不食。楊伯峻《論語譯注》曰:“'割’指宰殺豬牛羊時肢體的分解。古人有一定的分解方法,不按那方法分解的,便叫'割不正’。”席不正,不坐。見《論語·鄉黨》。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見《論語·述而》。
是日哭,則不歌。見《論語·述而》。見齊衰zīcuī、瞽者,雖童子必變。見《論語·子罕》及《鄉黨》。
“三人行,必得我師。”見《論語·述而》。“德之不脩,學之不講,韓兆琦曰:“講,研求,《史記》中常用爲'精通’之義。”聞義不能徙,徙,從而就之。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見《論語·述而》。使人歌,善,則使復之,復,再唱一遍。然後和之。見《論語·述而》。
子不語:怪,力,亂,神。見《論語·述而》。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聞也。夫子言天道與性命,弗可得聞也已。”見《論語·公冶長》。顏淵喟然歎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裴駰曰:“何晏曰:'循循,次序貌也。誘,進也。’”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文,人生各種式樣之總稱。禮,文之主要者。約,收束。欲罷不能。旣竭我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蔑由也已。”見《論語·子罕》。楊伯峻曰:“已經用盡我的才力,似乎能夠獨立地工作。要想再向前邁進一步,又不知怎樣着手了。”達巷黨人曰:裴駰曰:“鄭玄曰:'達巷者,黨名。五百家爲黨。’”“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曰:“我何執?執御乎?執射乎?我執御矣。”見《論語·子罕》。牢曰:“子云'不試,故藝’。”見《論語·子罕》。裴駰曰:“鄭玄曰:'牢者,弟子子牢也。試,用也。言孔子自云我不見用故多伎藝也。’”
魯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裴駰曰:“服虔曰:'大野,藪名,魯田圃之常處。’”叔孫氏車子鉏chú商獲獸,裴駰曰:“服虔曰:'車子,微者也。鉏商,名也。’”以爲不祥。仲尼視之,曰:“麟也。”取之。裴駰曰:“服虔曰:'麟非時所常見,故怪之,以爲不祥也。仲尼名之曰麟,然後魯人方取之也。’”按《春秋左氏經·哀公十四年》:“春,西狩獲麟。”《左傳·哀公十四年》:“十四年春,西狩於大野,叔孫氏之車子鉏商獲麟,以爲不祥,以賜虞人。仲尼觀之,曰:'麟也。’然後取之。”《公羊傳·哀公十四年》:“春,西狩獲麟。何以書?記異也。何異爾?非中國之獸也。然則孰狩之?薪采者也。薪采者,則微者也,曷爲以狩言之?大之也。曷爲大之?爲獲麟大之也。曷爲爲獲麟大之?麟者,仁獸也,有王者則至,無王者則不至。有以告者曰:'有麕[jūn]而角者。’孔子曰:'孰爲[wèi]來哉!孰爲來哉!’反袂拭面,涕沾袍。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子路死,子曰:'噫!天祝予!’西狩獲麟,孔子曰:'吾道窮矣。’”《穀梁傳·哀公十四年》:“春,西狩獲麟。引取之也。狩地不地,不狩也。非狩而曰狩,大獲麟,故大其適也。其不言來,不外麟於中國也。其不言有,不使麟不恆於中國也。”曰:“河不出圖,雒不出書,吾已矣夫!”見《論語·子罕》。顏淵死,孔子曰:“天喪予!”見《論語·先進》。韓兆琦曰:“顏淵去世甚早,是十一年前的事,史公爲突出孔子晚年的悲劇性,故依《公羊傳》將其彼時之歎也集中到了這裏。凌約言曰:'孔子追思顏淵,而子長繫之獲麟之下,其意至矣。’”及西狩見麟,曰:“吾道窮矣!”見《公羊傳》哀公十四年。韓兆琦曰:“吾道窮矣,我的路子已經絕了。”喟然歎曰:“莫知我夫!”子貢曰:“何爲莫知子?”子曰:“不怨天,不尤人,尤,怪罪。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見《論語·憲問》。韓兆琦曰:“'莫己知’,見《論語·憲問》,原文不知因何而發,史公乃將其與西狩獲麟牽合在一起。”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乎!”裴駰曰:“鄭玄曰:'言其直己之心,不入庸君之朝。’”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論語·微子》:“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言中[zhòng]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行中清,廢中權”。楊伯峻曰:“虞仲、夷逸逃世隱居,放肆直言。”韓兆琦曰:“行中清,立身行事合於廉潔的準則。廢中權,廢身不仕合於居亂世的權變之道。權,臨時通融。”“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以上皆見《論語·微子》。“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蓋某人讀《論語》所附注之語而衍入正文者,司馬遷擇取入《世家》。
子曰:“弗乎弗乎,韓兆琦曰:“弗乎弗乎,猶言'不是嗎,不是嗎”,反問語,以起下句。”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稱焉。病,憂慮。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xiàn於後世哉?”《論語·衞靈公》作“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稱焉。’”“稱”當音chèn,君子所行合乎君子名義曰稱。司馬遷讀chēng,則理解爲“君子害怕死後而名字得不到後人稱道”。《論語》無“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於後世哉”句,當是司馬遷語。瀧川資言曰:“中井積德曰:'冀自見於後世而著作焉,是司馬遷以下伎倆,非孔子事。此文臆度失當。’”乃因史記作《春秋》,因,借用。上至隱公,韓兆琦曰:“'至’當作'自’。”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瀧川資言曰:“據魯,據魯史也。親,當作'新’。新周,從今周也。故殷,不法前殷也。運猶通也。”崔適曰:“'運’當爲'通’,形近致誤也。”約其文辭而指博。指同旨。故吴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踐土之會見《左傳》僖公二十八年。韓兆琦曰:“晉文公破楚師於城濮,而後在踐土(今河南省原陽西南)與諸侯舉行盟會,並邀請周天子也來參加。”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於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繩,糾正。貶損之義,後有王者舉而開之。開,張大。《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孟子·滕文公下》:“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
孔子在位聽訟,韓兆琦曰:“在法官之位,聽取訴訟。蓋指爲司寇時事。”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韓兆琦:“書寫判辭時凡是應該與人商量的地方,絕不獨自專斷。”至於爲《春秋》,筆則筆,削則削,筆,書寫。削,刪字。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贊,助、加。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後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孟子·離婁下》:“王者之迹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晉之《乘[shèng]》,楚之《檮杌[táowù]》,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又《滕文公下》:“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yòu]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明歲,子路死於衞。孔子病,子貢請見。孔子方負杖逍遙於門,負杖,扶杖。逍遙,緩步行走貌。曰:“賜,汝來何其晚也?”孔子因歎,因,於是。歌曰:“太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謂子貢曰:“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殯於東階,殯,停柩待葬。周人於西階,殷人兩柱閒。昨暮予夢坐奠兩柱之閒,韓兆琦曰:“夢見自己坐在正廳的兩柱之閒享人進食。奠,祭祀,這裏指進食。”予始殷人也。”韓兆琦曰:“孔子的祖先是宋國人,宋國是殷朝的後代,殷人停棺受祭的地方是在兩柱之閒,於是想到可能是自己要死了。”後七日卒。見《禮記·檀弓上》。
孔子年七十三,以魯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春秋左氏經·哀公十六年》:“夏四月己丑,孔丘卒。”
哀公誄lěi之曰:誄,猶今悼詞。“旻mín天不弔,裴駰曰:“王肅曰:'弔,善也。’”不憖yìn遺一老,憖,肯、願。bǐng余一人以在位,俾,使。屏,摒也。煢煢qióngqióng余在疚。煢煢,孤獨的樣子。裴駰曰:“王肅曰:'疚,病也。’”嗚呼哀哉尼父!毋自律。”毋通無。律,法度。韓兆琦曰:“毋自律,自己無法樹立法度。蓋深歎孔子一没,世更無人,自己失去依靠、失去楷模。”子貢曰:“君其不没於魯乎!韓兆琦曰:“不能在魯國得到善終。不没,不得善終。後來哀公果因與三桓矛盾尖銳,出逃於越,事見《魯世家》。”夫子之言曰:'禮失則昏,名失則愆qiān韓兆琦曰:“意謂一個人如果不懂得禮,那他就要糊塗;如果不懂得名分,那他就要犯罪。失,出差錯。愆,罪過。”失志爲昏,失所爲愆。’韓兆琦曰:“'失志’指哀公日後的失國,'失所’指哀公日後的出奔。”生不能用,死而誄之,非禮也。稱'余一人’,非名也。裴駰曰:“服虔曰:'天子自謂“余一人”,非諸侯所當名也。’”《左傳·哀公十六年》:“夏四月己丑,孔丘卒。公誄之曰:'旻天不弔,不憖遺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煢煢余在疚。嗚呼哀哉尼父!無自律。’子贛曰:'君其不没於魯乎!夫子之言曰:“禮失則昏,名失則愆。”失志爲昏,失所爲愆。生不能用,死而誄之,非禮也。稱“一人”,非名也。君兩失之。’”
孔子葬魯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服,守喪。三年心喪sāng畢,心喪,雖不穿喪服,而心裏惋傷。《禮記·檀弓上》:“事師無犯無隱,左右就養無方,服勤至死,心喪三年。”相訣而去,訣,別。則哭,各復盡哀。或復留。唯子贛廬於冢上,凡六年,然後去。弟子及魯人往從冢而家者百有yòu餘室,因命曰孔⾥。魯世世相傳以歲時奉祠孔子冢,韓兆琦曰:“歲,年關。時,四時、四季。”而諸儒亦講禮鄉飲大射於孔子冢。鄉飲,行鄉飲酒禮。大射,行大射禮。孔子冢大一頃。故所居堂、弟子內,內,臥室。後世因廟,因廟,藉以爲廟。藏孔子衣冠琴車書,至于漢二百餘年不絕。高皇帝過魯,乙太牢祠焉。祠,祭祀。諸侯卿相至,韓兆琦曰:“指凡是被封在魯地的王侯或是來魯上任的行政官員。”常先謁然後從政。謁,拜孔子廟與孔子墓。
孔子生鯉,字伯魚。伯魚年五十,先孔子死。崔述曰:“伯魚先孔子卒,見《論語·先進篇》,與《世家》文合。惟《世家》所稱'年五十’者,與顏淵之卒年互相抵捂。”
伯魚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嘗困於宋。子思作《中庸》。
子思生白,字子上,年四十七。子上生求,字子家,年四十五。子家生箕,字子京,年四十六。子京生穿,字子高,年五十一。子高生子慎,年五十七,嘗爲魏相。
子慎生鮒,年五十七,爲陳王涉博士,博士,官名,掌承問對。死於陳下。韓兆琦曰:“陳下,陳郡城下。”《史記·儒林列傳》:“陳涉之王也,而魯諸儒持孔氏之禮器往歸陳王。於是孔甲爲陳涉博士,卒與陳涉俱死。”
鮒弟子襄,年五十七。嘗爲孝惠皇帝博士,遷爲長沙太守。韓兆琦曰:“錢大昕曰:'惠帝時,長沙爲王國,不得有太守,《漢書》云“太傅”是也。’”長九尺六寸。
子襄生忠,年五十七。忠生武,武生延年及安國。安國爲今皇帝博士,韓兆琦曰:“安國,卽當時著名的經學家孔安國,司馬遷曾向他學習'古文’。今皇帝,指漢武帝。”至臨淮太守,蚤卒。蚤通早。安國生卬áng,卬生驩huān
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háng行止。”景,大也。止通只,語氣詞。雖不能至,然心鄉xiàng往之。鄉通嚮。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爲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祗zhī迴留之不能去云。韓兆琦曰:“祗回留之,猶言'往返留連’,徘徊不忍離去的樣子。祗回,有作'低回’,意思略同。”天下君王至于賢人衆矣,當時則榮,没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折中,取正。言六藝者或偏左,或偏右,或偏於上下,而皆取正於孔子所傳。可謂至聖矣!《史記·太史公自序》曰:“周室旣衰,諸侯恣行。仲尼悼禮廢樂崩,追修經術,以達王道,匡亂世反之於正,見其文辭,爲天下制儀法,垂六藝之統紀於後世。作《孔子世家》第十七。”瀧川資言曰:“趙翼曰:'孔子無公侯之位,而《史記》獨列於世家,尊孔子也。凡列國世家與孔子毫無相涉者,亦皆書“是歲孔子相魯”,“孔子卒”,以其繫天下之輕重也。’中井積德曰:'《孔子世家》虛談尤多,蓋周末至漢初,諸子百家附麗作說者甚多,而太史公捃[jùn]輯成篇,不有辯直僞也。’”司馬遷對孔子有自家理解,其於百家附麗之說,蓋合其意則取之,不合意者不取焉。
(文據中華書局點校二十四史本《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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