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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集㈡

 fuhaizhenren 2021-12-16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熙宁九年(1076)中秋节,苏轼在超然台上饮酒赏月,怀念弟弟子由,作此词。
前人评东坡词似太白诗,有些词篇极富浪漫色彩,这首被誉为咏月绝唱的中秋词是典型一例。太白诗充满了天真烂漫的奇思异想。东坡此词开端突然把酒问天,从明月的来历问到月宫的年月,奇崛异常,句意脱胎于太白的《把酒问月》诗。以下写乘风飞升,游览月宫,月下起舞,戏弄清影,都酷似太白诗。正如郑文焯所评:“从太白仙心脱化,顿成奇逸之笔。”(《手批东坡乐府》)太白诗善于驱遣优美的神话传说,以形成绚烂多彩的色调,构造神奇瑰丽的境界。东坡此词同样写到月宫的琼楼玉宇,写到嫦娥,并引用了《酉阳杂俎》和《明皇杂录》中的故事传说。太白诗笔空灵飘逸,毫不黏滞。东坡此词通篇写月,除“转朱阁”三句实写外,都从自己问月、飞月、望月、怨月、慰月、舞月中虚笔写出,笔墨空灵洒脱。而中秋月之圆满、皎洁、清丽、高寒,月亮运行照临的动态,使人浮想联翩的神奇意趣,皆历历如在目前。近人俞陛云评此词:“全篇若云鹏天马,一片神行。”(《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太白的七言歌行章法变幻不测,如“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沈德潜《唐诗别裁》)。东坡此词同样笔势夭矫回折,跌宕多姿。上片写其出世与入世、退隐与进取的矛盾心理,两次转折又一气贯注;下片化景物为情思,更是一韵一意,一意一转,愈转愈深,最后化悲怨为旷达,转出一个皓月当空、美人千里、孤高旷远的境界氛围。此种清旷澄澈的风格,在太白诗中尤为常见。当然,东坡此词中表现出的善于圆通地自我解脱的达观襟怀,关于人生、自然、宇宙的睿智思考,以审美观照的态度来对待现实和人生的精神,以及结尾“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所蕴含的人的超越性的美好情感,又是太白诗中不足的。



阳关曲

中秋作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熙宁十年(1077)作。中秋之夜,苏轼与弟弟苏辙在徐州同赏明月,共度良宵。此词表现了骨肉团聚、佳会难得的愉悦,却更多地抒发人生会难别易的遗憾与兄弟即将分离的伤感。前联写月。首句先以暮云衬托,继写云收月出。“溢清寒”三字画出了清寒如水的月光。次句“银汉无声”,暗用唐人李贺“银浦流云学水声”句意,使人感觉银河本来有声,而此刻才静谧无声。“玉盘”喻月,写出了月的圆大和冰清玉洁。“转”字,赋予月动态,又暗示其圆。合此二句,一“收”、一“溢”、一“转”,生动传神,一气连贯。后联抒情。“此生此夜”与“明月明年”作对。“明月”之“明”与“明年”之“明”义异而字同,借来对仗,字面工整,假借巧妙,叠字唱答,音节优美。“不长好”与“何处看”,一为否定语一为疑问语,上下呼应。这两句形成了流水对仗,感慨深长,情韵悠悠。全篇语言清丽,境界空灵高远。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赞叹此词“妙句天成”。
此篇诗词集皆录入。《阳关曲》原以唐人王维七绝诗《送元二使安西》为歌词。苏轼此词与王维诗平仄四声几乎尽合,都是前联与后联失粘,仅次句第一字平仄与王维诗不同,等于词家之依谱填词。


南乡子

晚景落琼杯,照眼云山翠作堆。认得岷峨春雪浪,初来,万顷葡萄涨绿醅。  春雨暗阳台,乱洒歌楼湿粉腮。一阵春风来卷地,吹回,落照江天一半开。

元丰四年(1081)春,苏轼在黄州临皋亭作。此词描写春日傍晚所见所联想到的骤雨复晴、神奇瑰丽景色,将从黄州到岷峨的千里长江收摄于笔下,在景中寄寓了对故乡的思念之情和对政治风云变幻的哲理感悟。其所蕴含的身世之感与人生之慨,与其诗《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黑云翻墨未遮山”)、其词《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大体相类。
上片写江上云山与满江春水,从一只小酒杯映现而出,又将岷峨雪化的碧绿晶莹江水喻为万顷清醇浓香的葡萄美酒。联想敏锐、奇特、丰富,小中见大,由近及远,虚实结合,表现手法高超。下片写乍雨乍晴,以追光蹑影之笔迅速捕捉住瞬息变幻的景象,也正是苏轼所擅长。全篇无一字一句点明所要表达的情意,将情意深隐于景中,含蓄蕴藉,耐人寻味。



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的上片写冒雨徐行的心情,下片写雨后景物和感受。作者从眼前景物和平常小事中,抒写他对人生旅途上遭遇风雨、打击、磨难时无所畏惧、泰然自若的态度,并因此显示了他作为诗人兼哲人的倔强性格、达观襟怀与睿智情思。全篇叙事、写景、抒情水乳交融,写得有声有色,景象宛然、气势充沛,饶有诗情画意,更蕴含丰富深邃的人生哲理,是作者在坦然接受一场急雨洗礼后自然触发的心灵感受的畅快表现,亦即“妙悟”的产物。作者在八个七言句中巧妙地嵌入“谁怕”“微冷”“归去”三个二字句,使原本迂徐平缓的节奏变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人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云:“此足证是翁坦荡之怀,任天而动。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笔直写胸臆,倚声能事尽矣。”颇能道出此词的思想艺术特色。



浣溪沙

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词的上片写清泉寺幽雅凄冷的风光,一句一景。首句“短浸溪”三字,就写出了溪水的澄澈、兰芽的鲜嫩,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美感。次句脱胎于白居易的《三月三日祓禊洛滨》“沙路润无泥”句,换“润”为“净”。白诗“润”字同其上句“柳桥晴有絮”中的“晴”字相对;苏词的“净”字是为了突出松间沙路的洁净,一尘不起,正是春雨潇潇之景。可见苏轼用字极精确。三句写暮雨中杜鹃的啼鸣,情调转为凄冷悲凉,勾人愁思,是作者贬官黄州的心情的流露。而这一“下跌”,又使下文的振起更自然,也更有力。下片即景抒慨。换头以反诘句式发出人生能再少的奇想,继之以兰溪水西流的特殊自然景象巧妙作答。结句一反白居易诗黄鸡催晓、白日催年的悲观调子,唱出乐观的呼唤青春的人生之歌。全词语言平易晓畅,言浅韵高。“谁道”“尚能”“休将”三词,使句意层层递进,产生一股前激后涌的气势。清代陈廷焯说:“愈悲郁,愈豪放,愈忠厚,令我神往。”(《白雨斋词话》)评得中肯。


西江月

黄州中秋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本篇多数词论家认为是元丰三年(1080)中秋在黄州作,也有说是绍圣四年(1097)中秋在儋州作的。今从前说。
此词发端直抒世事如梦、人生短促的感慨。接着写西风飒飒,落叶萧萧,回响廊庑,词人凄然顾影,觉眉头鬓发已斑,引发壮志未酬、人已迟暮之悲。下片借酒贱客少写世事之炎凉,以浮云蔽月表群小当道,用孤光自照喻自己孤高清白的人格,最后以凄然北望抒眷怀君国之意。全篇充满牢骚怨愤、悲凉感伤,令人读来心弦强烈共鸣。词中紧扣着中秋时节景物,写景、抒情、议论结合,善于借自然与生活中的常见景象(如大梦、新凉、酒贱、客少、浮云、明月)揭示人生哲理,具有言近旨远、辞浅意深的艺术特色。此外,句式的整散结合,韵脚的平仄交错,都有助于感情的抒发。



满庭芳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这首词约作于元丰五年(1082),苏轼初到黄州时。因“乌台诗案”陷身大狱、幸免一死却戴罪贬逐的苏轼,真实地、多方面地、深刻地展现了他的内心矛盾和解脱矛盾痛苦的精神历程。他在痛定思痛中对人生大彻大悟,认识到追名逐利的虚幻和蝇营狗苟的委琐庸俗,更认识到得失荣辱、祸福生死自有因缘,不可力求,它们等无差别,也无须说短道长。人应当超越这些物质的与精神的束缚,可借醉酒来消解忧愁,最好是席地幕天,身心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这样才能获得心灵的自由解放。全篇由讽世到愤世,从自叹到自适,揭示出作者愤世嫉俗与飘逸旷达的两个性格侧面。
词以议论为主,夹以抒情。作者为了淋漓酣畅、纵横开阖地抒情议论,采用了上下片平行式的章法结构;语言也似脱口而出,多用口语俗语;气势充沛,风格疏狂旷放。开篇的“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二句,蔑视与嘲讽热衷名利的世俗观念,比喻贴切,对仗工整,成了后人议论名利的警句。结尾处“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即景抒怀,意境阔大高远、超尘绝俗,使这首以议论为主的作品有了必不可少的形象。



水调歌头

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攲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苏轼在两则品评山水景物画的题跋中说:“山水以清雄奇富、变态无穷为难。”(《跋蒲传正燕公山水》)“烟云风雨,必曲尽其态,合于天造,厌于人意,而形理两存。”(《书竹石后》)这首描绘他在快哉亭上所见山水风光的词作,充分显示了他表现自然美的艺术追求。
词的上片以“雨”为词眼,从落日绣帘、青窗朱户和亭下水天相连的绮丽景色,写到记忆中平山堂上所见的江南烟雨、孤鸿灭没、山色有无的空蒙画面,表现出人在风光中的自得之趣,使人产生一种超然之感。下片以“风”为主线,先写江面风平浪静,宛若明镜,碧峰倒影;再写风起浪涌,白发船夫驾扁舟在风浪中出没。篇中静景与动景、实景与虚景、水墨与丹青反复转换,笔墨纵横开阖,起伏跌宕,词境也如翻云覆雨,层波叠浪。最后五句,即景抒情,情中寓理,既袒露了自己的宽阔胸襟和浩然之气,又揭示了人生哲理:人只要顺应自然又善养浩然正气,就能以泰然超然的态度对待各种境遇,而享有无穷的乐趣。于是,一个“清雄奇富,变态无穷”“合于天造,厌于人意,而形理两存”的艺术意境,就营造出来了。这是情、景、理交融的杰作。



鹧鸪天

时谪黄州

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  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词写黄州时的幽居生活。上片写景,景中含情;下片叙事、抒情、议论。作者随意点染江村景物并叙写闲步村外的感受,而其随遇而安、自得其乐的旷放之情、超然之理已自然融入其中。开头两句写了七种景物,各个鲜明生动。“林”“山”“竹”“墙”的状态及其相互关系,分别以“断”“明”“隐”三字描绘,一幅有高低、疏密、隐显、明暗的山村远景宛然在目。次句由远而近,“蝉”“草”“池塘”分别用“乱”“衰”“小”形容,准确地捕捉住初夏雨后乡村景物的特征。这一联意象密集,可谓密不透风,词句极度浓缩。三、四句写白鸟翻空,芙蕖散香,推出了两个特写镜头,相互映照,有色有香有动态。“时时”“细细”两个叠字形容词,使景物动中显静,营造出清幽而有生气的意境氛围。这一联学杜甫“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句法,写眼前所见,借鉴得妙。与前联相比,意象疏朗,句子舒张。由此可悟写景状物疏密相间之妙。下片在笔意流转的叙事中流露出徜徉山村的闲怡之趣,却又虚写一笔“昨夜雨”并用“殷勤”二字将夜雨拟人化,自然引出情理相生、理趣融入日常生活情事中的点睛之句“又得浮生一日凉”。《诗人玉屑》卷八引《庚溪诗话》《诚斋论夺胎换骨》条:“有用古人句律,而不用其句意者。……唐人云:'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坡云:'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此皆以故为新,夺胎换骨。”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云:“渊明诗:'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此词从陶诗中得来,逾觉清异。”这两则评语,又道出东坡此词善于融化前人诗词并进一步营构新境之妙。



浣溪沙

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

细雨斜风作小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元丰七年(1084)十二月,苏轼在赴汝州途中到达泗州,与友人同游南山时作此词。上片写沿途景观,从早上写到中午,从细雨写到天晴,从近景写到远景,层次清晰,笔笔都捕捉住冬末春初乍暖还寒、景物生机勃勃的特征,造语清新,状景生动。“细”“斜”“淡”“疏”“晴”,字字贴切、精妙。“淡烟”句用一个“媚”字,将烟、柳、滩连成一幅浮漾着明媚阳光的风景画,既传达了景物的新机动态,又表现出作者欣喜春天将至的心情。“入淮”句由眼前实景引出虚摹之景,在对清洛的赞美和对其入淮后浩茫浑浊的感叹中,似隐含深意,耐人寻味。下片写野外午餐。浮着白色乳花的香茶一瓯和翡翠般的春蔬一盘,相互映衬,色彩鲜丽,透出浓郁的节令气氛,也透出作者的清雅意趣与欢快心情,并自然生发出结句“人间有味是清欢”。词人深情品出一种清闲、清悠、清淡、清雅的欢乐,有别于笙歌宴乐热闹喧阗,是人间生活中最有滋味的。这一句语淡意深,饱含情趣与哲理,照彻全篇,升华词境,确是点睛妙笔。
此词语言清丽俊爽。上下片的对偶句,对仗工整熨帖,又流转自如,分别与单句相配合,整散兼得。



八声甘州

寄参寥子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元祐六年(1091)三月六日,即将离杭赴京的苏轼在巽亭因见到海潮,想到即将与好友参寥相别而作此词,其时参寥不在巽亭,故言“寄参寥子”。词的上片借钱塘江潮和西兴斜晖渲染离情,引出词人对古今变迁、人事代谢一概置之度外,以超尘绝世、淡泊宁静的忘机之心泰然处之的议论。下片写西湖春景,回顾与参寥在杭一同游赏的情景和相知相得的友谊,表明自己超然物外、寄情山水的人生志趣,并殷殷嘱咐友人不要忘记宿志、不必为自己担忧。全词交织着悒郁、豪宕、闲逸、超旷的复杂情绪,将情、景、理和谐结合,语言清爽骏快,音调铿锵。尤其是开篇写江潮涨落,突兀而起,13个字奔迸而出,有雄阔飞动的气象与气势。清代郑文焯十分激赏此词,在《手批东坡乐府》中评云:“突兀雪山,卷地而来,真似钱塘江上看潮时,添得此老胸中数万甲兵,是何气象雄且杰!妙在无一字豪宕,无一语险怪,又出以闲逸感喟之情,所谓骨重神寒,不食人间烟火气者。词境至此,观止矣!”又云:“云锦成章,天衣无缝,是作从至情流出,不假熨帖之工。”



临江仙

送钱穆父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樽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元祐六年(1091)春,钱穆父自越州徙知瀛州(今河北河间),途经杭州,作者以此词赠行。词的上片写久别重逢,下片写月夜送别。词中仅以一句“淡月微云”烘染送别的惆怅,其余皆叙事抒情并融入议论。难得的是,叙事生动亲切,抒情委曲跌宕、深至精微,上下片的议论深蕴哲理。上片的“无波”句赞友人内心平静如古井之水,“有节”句赞友人节操如秋天之竹,其实也正是作者坚持正直操守又旷达超脱的人生态度的高度概括。这一联对仗精工,造语警拔,妙理以生动贴切的喻象表达。下片的“人生”两句借道家的思想劝慰友人忘情升沉得失,为友人解忧释虑,却以极平易的语言表达出对漂泊短暂人生的感悟,十个字似对非对,直贯而下。这两联既动人心弦又引人深思,成为全篇的闪光点。



行香子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今人薛瑞生先生认为此词为元祐八年(1093)十月苏轼出知定州后预感变祸将临而作。上片抒发对名利虚浮、人生短暂的感慨;下片表达要摆脱世俗困扰,归隐田园,回归天真本性,乐享其身。词以“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清莹恬静的月夜景色起笔,诗意馥郁。全篇基调开朗超脱,语言自然流畅,声韵婉转优美。特别是上下片各用三个排比的意象分别形容人生的短促和隐居生活的清闲,生动而贴切。上片三个意象俱从典故中提炼而出,可见作者用典之巧妙和联想的敏锐丰富。《草堂诗余》续集卷下天羽居士评云:“天趣浮出,如不经心手。说得英雄,倏热倏冷。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真相知。”对此词的感情意蕴和艺术特色作了较中肯的论析。



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首小词作于绍圣元年(1094)闰四月,苏轼置定州任责知英州,南下途中。
词的上片写红花凋谢,青杏初结,紫燕轻飞,绿溪绕舍,柳絮飘扬,芳草无边。句句是春末夏初的时令景象,可见作者敏锐的观察力和准确的表现力。在写景中融入了作者赏春惜春伤春的感情。而“天涯”句含意更深,使人感触到作者对美好事物和心灵归宿的执着追寻与乐观信念。下片写秋千架上传来佳人柔媚的笑声,搅动了墙外行人的绵绵情思,更增加了旅途的无限惆怅。这一幅日常生活小景,意在表现佳人不见、美景不常,与上片所写流水落花、春光易逝有内在联系,可谓一气贯注。而这一幕小喜剧,似乎其深层意蕴则是透露出作者对世事无常、命运难于把握的烦恼与感喟。作者有意重复词语,把“墙外行人”和“墙里佳人”的“多情”与“无情”、“笑”与“恼”作巧妙对比,饶有喜剧情味。也有论者认为,上片“枝上”与“天涯”两句,寓托着朝局变换。元祐人士普遍被谪外地,远竄天涯;下片“多情”句抒发他对赵宋王朝一片忠心却遭贬岭南的抱怨。但妙在这种政治寄托只从描写旅途中所见残春景象和生活小事中隐隐透出,寄托在有意无意之间。全篇意象清丽,色彩鲜明,风韵婉媚,句佳境美,音韵回环,言浅意深。清代王士禛评此词:“恐屯田(柳永)缘情绮靡,未必能过。”(《花草拾蒙》)却未能指出此词内蕴对人生命运、精神归宿的追寻,正是柳永那些单纯缘情绮靡之作不可企及的。



泗州僧伽塔

我昔南行舟系汴,逆风三日沙吹面。舟人共劝祷灵塔,香火未收旗脚转。回头顷刻失长桥,却到龟山未朝饭。至人无心何厚薄,我自怀私欣所便。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今我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得行固愿留不恶,每到有求神亦倦。退之旧云三百尺,澄观所营今已换。不嫌俗士污丹梯,一看云山绕淮甸。

熙宁四年(1071)十月赴杭州途中作。人们传说僧伽塔顶常出现小僧形象,舟行于此祈祷则可得顺风。苏轼此诗前半部分意在揭穿这种迷信的愚昧虚妄。他用欲抑先扬、欲擒故纵手法,先描述昔年过此塔时烧香祈祷竟得顺风的情景,似是赞同祈祷灵验之说,不料笔锋一转,写出六句锋锐恣肆的议论。他指出,人们的私愿往往互相矛盾,要让各种各样私愿都因祈祷而得到满足,即使造物者一日千变也无所适从。苏轼用生活中人们习见的事情和浅显明白的语言,把破除迷信的道理说得如此透辟而有趣味,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诗的后半部分说,他自己不愿以私心向僧伽塔祈祷,顺风或留阻对他都无所谓,从而含蓄地表达了他厌倦政治斗争并力求摆脱思想矛盾的旷达超脱情怀。全篇放笔快意,一气倾泻,却又笔锋精锐,句法雄健,章法严谨。纪昀评:“纯涉理路而仍清空如话。”(《纪评苏诗》卷一八)汪师韩赞:“至理奇文,只是眼前景物口头语,透辟无碍。”(《苏诗选评笺释》卷二)是中肯的。
悼寄题赠·迎客西来送客行



和文与可洋州园池

(三十首选二)

湖桥
朱栏画柱照湖明,白葛乌纱曳履行。
桥下龟鱼晚无数,识君拄杖过桥声。
南园
不种夭桃与绿杨,使君应欲候农桑。
春畦雨过罗纨腻,夏垄风来饼饵香。

熙宁九年(1076)三月作于密州。前一首想象夏天的傍晚,身穿白葛乌纱的诗人文同漫步在朱栏画柱的湖桥上,俯看清碧的湖水。桥下无数龟鱼早已熟悉他拄杖过桥的脚步声,纷纷争先恐后地浮游出水面,向诗人致意。洋州园池幽美的景色环境和活泼可爱的生物,同诗人如此亲密无间,从而表现出诗人仁心爱物的情怀与潇洒闲逸的风度。全篇充满景趣、情趣和灵气。后一首写作为知州的文同关心农事,亲自在南园种麦栽桑。三四句原为“桑畴”“麦垄”,作者改定为“春畦”“夏垄”,用修辞上的借代格,使读者从“春”联想到“桑”,由“夏”联想到麦。作者又用“罗纨腻”比喻雨后桑叶的华茂滋润,用“饼饵香”比喻南风中麦子的浓烈芳香。比喻贴切、优美。从全句看,诗人从“春畦雨过”联想到“罗纨腻”,从“夏垄风来”联想到“饼饵香”,实象与虚象并置,相互映照,使诗境更加丰美迷人。宋人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五把这种联想修辞手法称为“举因知果法”。这种手法,苏轼在诗中屡次运用,如《初到黄州》中的“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等。可见,这一联诗综合运用了多种修辞手法。



过永乐,文长老已卒

初惊鹤瘦不可识,旋觉云归无处寻。
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
存亡惯见浑无泪,乡井难忘尚有心。
欲向钱塘访圆泽,葛洪川畔待秋深。

作于熙宁七年(1074)。诗中痛悼同乡诗僧文长老的辞世。首联上句以鹤瘦喻文长老之病态,下句以云归喻其死亡。落笔扣题,喻象贴切。颔联以“三过门间”对“一弹指顷”,“老病死”对“去来今”,对仗灵活流动。“老病死”,既实写文长老由老到病到死,又是佛教名词(佛教以“生、老、病、死”为四苦)。“弹指”是佛教名词,喻时间短暂;“去来今”,也是佛教名词(佛教以“过去世、现在世、未来世”为三世)。诗人用佛教的典故名词,构成对仗,可谓巧妙精工。所以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三引《藜藿野人诗话》说,此一联“句法清健,天生对也”。清代查慎行《初白庵诗评》卷中也说这是“天然绝对”。颈联用了反对,上下句意相反,句中有曲折顿挫,表达出深挚的情谊。尾联又借唐代僧人故事虚拟出与文长老来世重见的情景。情痴之语,动人肺腑。



一斛珠

洛城春晚,垂杨乱掩红楼半。小池轻浪纹如篆。烛下花前,曾醉离歌宴。  自惜风流云雨散,关山有限情无限。待君重见寻芳伴。为说相思,目断西楼燕。

今人朱靖华先生在未刊稿中考证此词作于嘉祐元年(1056)三月,21岁的苏轼赴汴京秋试经洛阳时。为今存苏词中写作年代最早的一首。词中抒写对新婚妻子王弗的怀念。上片写洛阳暮春三月的优美景色,触引起他在烛下花前与爱妻离别饮宴的情景。下片抒发热烈、深挚的思念之情。“自惜”句兼用比喻与典故,点醒思妻之意,含蓄双关。“关山”句,抒出关隘山河纵然能限隔情人不能见面,但深长的情谊不是关山所能限隔的。此句意蕴与唐人王勃名联“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相近,却以自家语出之,同样饱含深情妙理,概括力强,可称警句。结拍三句展望未来与爱妻重逢情景。夫妻相携寻芳,那时再听爱妻诉说别离期间常因相思而目断西楼,盼望双燕捎书之情。词人妙用唐人李商隐《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抒情手法,表达出遥想日后重逢时亲热温馨氛围和今日遥想时的悠然神往情态。全篇写景如画,抒情热烈亲切又曲折含蓄。可见,苏轼早年一开始写词,便已显露出“以诗为词”、抒写自我真情实感的创作倾向,与传统婉约词代女性立言的路数迥然有别。



如梦令

题淮山楼

城上层楼叠 ,城下清淮古汴。举手揖吴云,人与暮天俱远。魂断。魂断。后夜松江月满。

元丰七年(1084)十二月十三日,苏轼在由黄州赴汝州途中,经泗州作。当时词人一再上表朝廷,乞求居住常州养老。词人登淮山楼,举手告别吴云,感到就像暮天寥阔一样,自己离吴地越来越远了。这是他留恋常州情绪的自然流露。后两句说,想到后夜月满松江的美好,不觉销魂神往。全篇情与景融为一体,情韵飘逸,境界阔远,词意婉曲蕴藉,令人感到作者的情思如行云流水,悠悠绵绵无尽。



行香子

丹阳寄述古

携手江村,梅雪飘裙。情何限、处处销魂。故人不见,旧曲重闻。向望湖楼,孤山寺,涌金门。  寻常行处,题诗千首;绣罗衫、与拂红尘。别来相忆,知是何人?有湖中月,江边柳,陇头云。

熙宁七年(1074)正月作。苏轼在杭州与太守陈述古相处极好,常在一起游赏西湖,饮酒吟诗。这首词是怀念二人的交往所作。作者妙用两种手法叙事抒情:一是对面写法。上片从两人分手写起,进而设想自己离开后,陈襄听旧曲、忆自己的低回落寞心绪。下片追忆往日与陈襄同游的乐趣,接着仍写陈襄对自己的亲切思念。自己对陈襄的怀念,不言而喻,更显深切。二是借自然景物衬托感情。江村、梅雪、寺、楼、门、月、柳、云,这些优美的杭州西湖风光景物,烘托出浓郁的抒情的环境氛围。下片说月、柳、云也同友人一起忆念自己,深一层地抒写出自己对友人和杭州山水风月的眷恋深情。全篇将忆人与忆景融为一体,情融入景,景中含情。开篇、过片、结拍都是景句,更有以景结情、含蓄不尽之妙。



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熙宁八年(1075)正月在密州为悼念亡妻王弗而作。王弗16岁嫁给苏轼,生子苏迈,对苏轼温柔贤惠,夫妻恩爱情深,但她不幸27岁病故。因此,苏轼写这首悼亡词满怀着深悲剧痛。由于思念深切,作者仿佛忘记了妻子已经去世,仍然以为她还活着:设想他们重逢,互相对话,为她的孤独凄凉而担忧痛楚。这种抹杀了生死界线的痴语,是深情之语,令人读之心弦震颤。词为记梦,全篇依梦前、梦中、梦后思路递进,在梦中实写出妻子在小室窗前梳妆打扮,以及二人相对无言有泪等日常生活的情景细节,将现实的感受融入梦中,使真幻交织,令人感到无限凄凉。而在怀旧悼亡中,作者又糅进了自己坎坷失意的身世之感,使词的情思意蕴更深厚,故而被古今词评家誉为千古第一悼亡词。近人唐圭璋先生评曰:“真情郁勃,句句沉痛,而音响凄厉,诚后山(陈师道)所谓'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也。”(《唐宋词简释》)
一般来说,创作诗词应因情选韵,缘情变韵。此词抒发的是悲痛凄苦之情,却用了发音响亮的“江阳”韵,竟能把他满腔凄凉乃至痛断肝肠之情表现得如此深挚动人,这又是苏轼的大胆创格与变调。



昭君怨

金山送柳子玉

谁作桓伊三弄,惊破绿窗幽梦。新月与愁烟,满江天。
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飞絮送行舟,水东流。

熙宁七年(1074)作。这首送别词开篇写笛声惊醒梦境,以典故“桓伊三弄”表现二位名士风流意态,继之借“新月愁烟满江天”这朦胧凄迷的景物烘染离愁别绪,有唐人孟浩然诗境,浑然无迹。下片设想友人乘舟远去情景,落花、飞絮、行舟、流水织成一幅富于情韵与动态的送行图画。“飞絮”叠用,有意突出这个拟人化的意象,渲染离思缭乱、缠绵之情状,使抽象之情思化作生动的具象,可触可感。



少年游

润州作,代人寄远

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  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恰似姮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

熙宁七年(1074)四月作于润州。题目“代人寄远”只是托词,托为思妇怀人发抒行役未归的羁旅之思,将离愁别恨表达得更深婉。此词点化、熔铸前人诗意极妙。上片六句,化用了《诗·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却又借用比喻,将飞雪与杨花挽在一起,用“雪似杨花”“杨花似雪”分别衬托离家和当归不归之情,在句式和音节上对比回环,使离情更加宛曲缠绵,沁人心脾。下片化用李白举杯邀月诗意。李白因寂寞而邀明月做伴,苏轼亦邀明月,却说闺人见月照屋梁,遂想到那是嫦娥自己孤单,故爱怜双燕而照耀之。刻画思妇心理曲折入微,写孤寂更深一层。



南乡子

送述古

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  归路晚风清,一枕初寒梦不成。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

熙宁七年(1074)八月,陈述古赴南都任,苏轼送至临平(今杭州东北),舟中相别,作此词。上片写行人途中回望,只见乱山、城池,不见城中故人,既表现送行之远和行人对旧地的依恋,又在“不见居人”句暗用两个典故,其一用《诗经》典故赞颂陈述古“洵美且仁”,其二用欧阳詹诗句意,将原句谓城、人皆不见改为见城不见人,稍作曲折,使词添加古意与书卷气息,可见东坡用典之妙。接着,用拟人手法化无情之山塔为有情之物,从而衬托自己惜别情意之深。下片直叙归来之凄清景色、归后不寐、入夜之悲,将思友之情一层深于一层地抒出,而以“秋雨晴时泪不晴”这一情景交融之警句作结,可谓情味深长。



鹊桥仙

七夕送陈令举

缑山仙子,高情云渺,不学痴牛 女。凤箫声断月明中,举手谢时人欲去。  客槎曾犯,银河波浪,尚带天风海雨。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熙宁七年(1074)七月七日,苏轼移任密州途中,与杨元素、陈令举、张子野、李公择、刘孝叔在松江(今江苏吴江市)垂虹亭聚会,称为“六客之会”,此词当于此时送别陈令举作。
同样是写送别,本词与前面《南歌子·送述古》在艺术构思、表现手法上迥然有别。作者借有关七夕的两个神话故事来抒写别情,全篇几乎全用这两个故事敷衍而成。上片用缑山仙子王子乔的故事,点出陈令举欲去,又含蓄地称颂其超尘拔俗飘逸旷放情怀。下片用居海渚人乘槎泛天河的故事,比况自己与友人曾在月夜泛舟,再写离别时的惆怅留恋。由于用神话故事贯串,使此词格调放逸超旷。陆游说:“东坡此篇,居然是星汉上语,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跋东坡七夕词》)他用形象的语言,指出此词绮丽的浪漫风格和给予读者仙气缥缈的审美感受。



永遇乐

孙巨源以八月十五日离海州,坐别于景疏楼上。既而与余会于润州,至楚州乃别。余以十一月十五日至海州,与太守会于景疏楼上,作此词以寄巨源。

长忆别时,景疏楼上,明月如水。美酒清歌,留连不住,月随人千里。别来三度,孤光又满,冷落共谁同醉?卷珠帘,凄然顾影,共伊到明无寐。  今朝有客,来从濉上,能道使君深意。凭仗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泪。而今何在?西垣清禁,夜永露华侵被。此时看、回廊晓月,也应暗记。

此词写对月怀人,以明月始,以晓月终,句句不离明月,对明月的描写同双方互相思念的动作、意态、心情紧密结合。明月不仅用来烘托环境,甚至明月本身也被作者赋予了人的性灵与感情。这样写,感情的抒发格外婉转细腻,含蓄蕴藉。通篇弥漫着如水的月光,也使词的意境空明澄洁,风格清朗疏俊。全词叙写二人的交往与忆念,叙事条理清晰又层层深入,语言畅达,不用典故。作为苏轼早期的一首长调慢词,它显示了苏轼善于向张先、柳永等前辈词人学习铺叙,将写景叙事与抒情融为一体的艺术才华。



水龙吟

闾丘大夫孝终公显尝守黄州,作栖霞楼,为郡中绝胜。元丰五年,余谪居黄。正月十七日,梦扁舟渡江,中流回望,楼中歌乐杂作。舟中人言:“公显方会客也。”觉而异之,乃作此曲,盖《越调鼓笛慢》。公显时已致仕,在苏州。

小舟横截春江,卧看翠壁红楼起。云间笑语,使君高会,佳人半醉。危柱哀弦,艳歌余响,绕云萦水。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空回首,烟波里。  推枕惘然不见,但空江、月明千里。五湖闻道,扁舟归去,仍携西子。云梦南州,武昌东岸,昔游应记。料多情梦里,端来见我,参差是。

这首记梦词为元丰五年(1082)正月在黄州作。上片写梦中所见。作者选用翠壁红楼、春江、白云、哀弦、艳歌、烟波等色彩鲜丽、柔美缥缈的意象,营造出一个惝恍迷离、诱人神往的梦境,既表现友人的风雅好客,又流露出对友人的深情思念。下片写醒来后对梦境的回味,推想友人现时携妓归隐江湖的情景,并追怀昔日与友人在黄州的交游。作者对友人隐居生活的羡慕与向往之情漫溢而出。煞拍不说自己梦友,而设想友人在梦中寻访自己,是翻进一层的写法。整首词写得瑰奇放逸,富于浪漫情调和色彩。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评曰:“上阕全写梦境,空灵中杂以凄丽。过片始言情,有沧波浩渺之致,真高格也。”见解精切。



满庭芳

余年十七,始与刘仲达往来于眉山。今年四十九,相逢于泗上。淮水浅冻,久留郡中。晦日同游南山,话旧感叹,因作《满庭芳》云。

三十三年,飘流江海,万里烟浪云帆。故人惊怪,憔悴老青衫。我自疏狂异趣,君何事、奔走尘凡?流年尽,穷途坐守,船尾冻相衔。  巉巉,淮浦外,层楼翠壁,古寺空岩。步携手林间,笑挽纤纤。莫上孤峰尽处,萦望眼、云海相搀。家何在?因君问我,归梦绕松杉。

本篇作于元丰七年(1084)末。当时,苏轼的境况极为困窘。他在《乞常州居住表》中说:“自离黄州,风涛惊恐,举家病重,一子丧亡。今虽已至泗州,而资用罄竭,去汝尚远,难于陆行,无屋可居,无田可食。”这年春节,苏轼全家都是在泗州船上度过的。因此,当他遇到故友,忆旧事,话当前,不免感叹唏嘘。上片描写二人各自的漂泊、坎坷生涯和眼前穷途邂逅的处境。下片从携手共游、登高望远触发思乡之情。词中结合写景叙事,抒发出词人对仕途的厌倦和对归隐田园的向往。作者虽身处困厄之中,仍放笔挥洒,辞气迈往,写得豪逸奔放。全篇以叙事为干,即事写景,借景抒情;语言清雄晓畅,骈散交错;以“万里烟浪云帆”的开阔境界开篇,以“归梦绕松杉”的情景交融之句收结,将“疏狂异趣”的个性表现得十分鲜明突出。



木兰花令

次欧公西湖韵

霜馀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清颍咽。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  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元祐六年(1091)九月中旬,苏轼移知颍州,词即作于其时。词中抒写对恩师欧阳修的怀念,写得情思浓挚,情调沉郁。开端触景生情,结尾以景结情,首尾呼应,含蓄隽永。词中的景物意象亦实亦虚,被词人人格化、性灵化。如“霜馀已失长淮阔”,既是写实,又仿佛哲人已逝的象征;“空听潺潺清颍咽”,移情于景,借河水的幽咽悲切渲染对欧公的沉痛悼念;“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在写景中寄寓时光流逝、人事变迁的深沉感慨;结尾“惟有西湖波底月”,既唤起对当年欧公游赏西湖的联想,又表现出怀念欧公的沉哀深悲。全篇笔笔写思念,却无一思念字面。虽是次韵,却浑然天成,毫无束缚之感,每一个入声韵字都用得自然,令人读之凄咽。天羽居士评此词:“一片性灵,绝去笔墨畦径。”(《草堂诗余》续集卷下)说“绝去笔墨畦径”似过玄,但“一片性灵”以含蓄深沉的笔墨出之,则是准确的。



满江红

怀子由作

清颍东流,愁来送、征鸿去翮。情乱处、青山白浪,万重千叠。孤负当年林下语,对床夜雨听萧瑟。恨此生、长向别离中,凋华发。  一樽酒,黄河侧;无限事,从头说。相看恍如梦,许多年月。衣上旧痕馀苦泪,眉间喜气占黄色。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元祐七年(1092)二月,苏轼自颍州移知扬州(今属江苏),此词是在赴扬州前作。当时其弟苏辙(子由)在京任尚书右丞。
此词上片抒发别情,下片设想欢聚之乐。全篇充溢深挚的手足之情和执着的归隐之念。苏轼退隐思想是受佛道哲学的深刻影响,更是在仕途上屡遭挫折后对人生价值和人生归宿的反复思考所致。
作者抒写离思别情,用东流清颍、去翮征鸿和万重千叠的青山白浪烘托,以广阔悠长的时空境界作背景,还借衣上泪痕、眉间喜气等细节描写表现,使抽象的情思具象化,令人可见可闻、可触可感。悲壮的语言,参差多变的句式、节奏,短促跌宕的入声韵脚,都有助于加强词的艺术感染力。



青玉案

和贺方回韵,送伯固归吴中

三年枕上吴中路,遣黄耳,随君去。若到松江呼小渡,莫惊鸳鹭。四桥尽是,老子经行处。  辋川图上看春暮,常记高人右丞句。作个归期天已许。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

元祐六年(1091)三月,苏轼将还朝,苏坚亦将还丹阳,此词当为在杭州送别苏氏之作。
全篇想象友人北返丹阳的情景,既表达双方情谊,又抒发自己对旧游之地的怀念。词中写苏州景色,选取“松江小渡”“鸳鹭”和“四桥”等最有特征的景物意象,略加点染,饶有诗情画意。“辋川”两句以辋川图画喻状吴中山水之美,赞美友人的诗才,表达出对朋友的期望,是作者妙用典故和前人诗句的又一具体例子。煞拍处想象友人归去后仍然穿着的春衫,是杭州的爱妾所缝制,并曾被西湖雨淋湿过,既表现友人的风流倜傥,又追忆他和友人当年一同游赏西湖的情景,意境很美。清人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评曰:“'曾湿西湖雨’是清语,非艳语,与上三句相连属,遂成奇艳、绝艳,令人爱不忍释。坡公天仙化人,此等词尤为非其至者,后学已未易模仿其万一。”



辛丑十一月十九日

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归人犹自念庭闱,今我何以慰寂寞?登高回首坡垄隔,但见乌帽出复没。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路人行歌居人乐,童仆怪我苦凄恻。亦知人生要有别,便恐岁月去飘忽。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嘉祐六年(1061),苏轼在汴京考中制科第三等,授大理评事凤翔府(今陕西凤翔县)签判,十一月动身赴任,苏辙送至郑州,又折返汴京侍奉父亲,本诗作于郑州西门外送别弟弟之后。诗中既叙写兄弟依依惜别的深情,又追忆昔年旧约,结尾以不苦求高官厚禄互勉。诗以问句突兀而起,接以心逐归鞍之句,扣人心弦。“归人”“今我”一联,用加一倍写法,抒情沉挚。“登高”“但见”二句,写二人在分别后一登高一回首;隔着坡垄,他仍看得见骑在瘦马上的弟弟的乌帽时出时没。这一笔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在景中融注了兄弟依依不舍之情,极真切感人。“亦知”句作一顿挫,又转进一层,更使诗的章法显得曲折遒劲。



中秋见月和子由

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万丈生白毫。一杯未尽银阙涌,乱云脱坏如崩涛。谁为天公洗眸子?应费明河千斛水!遂令冷看世间人,照我湛然心不起。西南火星如弹丸,角尾奕奕苍龙蟠。今宵注眼看不见,更许萤火争清寒。何人舣舟临古汴,千灯夜作鱼龙变。曲折无心逐浪花,低昂赴节随歌板。青荧灭没转山前,浪飐风回岂复坚?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堂前月色愈清好,咽咽寒螀鸣露草。卷帘推户寂无人,窗下咿哑惟楚老。南都从事莫羞贫,对月题诗有几人?明朝人事随日出,怳然一梦瑶台客。

元丰元年(1078)作于徐州。此诗写中秋望月,思念胞弟,慨叹人生聚散,好景不长。诗的开篇写月未出初出之景,瑞光生白毫、银阙涌苍穹、云散如崩涛、银河洗天公眸子,想象奇丽,比喻新警,声势奕奕,满纸生辉。接下去写星、灯、寒螀、露草等,都是旁侧铺衬,营造出一片澄明之境。而对景怀人之情即自然渗透其中。全篇单行直贯而下,诗句流丽婉转,唱叹有致,令人讽诵沉吟而不能已。



东府雨中别子由

庭中梧桐树,三年三见汝:前年适汝阴,见汝鸣秋雨;去年秋雨时,我自广陵归;今年中山去,白首归无期。客去莫叹息,主人亦是客。对床定悠悠,夜雨空萧瑟。起折梧桐枝,赠汝千里行。归来知健否?莫忘此时情。

元祐八年(1093)八月,朝廷命苏轼出知定州。九月三日,苏轼尚未赴任,主持元祐朝政的高太后去世,年轻的皇帝哲宗亲政。一些假借绍述熙宁新政而倾陷异己的官僚已跃跃欲试。苏轼预感到政局有变,离京前曾要求“上殿面辞”,陈奏政见。遭到哲宗拒绝后,苏轼于九月二十六日上了《朝辞赴定州状》。这首诗是离京前在东府告别其弟苏辙所作。诗中抒写手足离别的深情,也含蓄表达了对宦途的厌倦与对政局的忧愤。此诗艺术构思与表现手法颇新颖别致。全篇分三段,前八句为一段,从向庭中梧桐树诉宦情别意落笔,写出三年内竟在雨中三见梧桐。而此次一别,白首再无归期。以下四句是二段,是作者告别子由的话,直抒客中相别、今后将独对夜雨之悲。结尾四句是第三段,拟子由告别之语。读此诗,如闻兄弟二人在雨中洒泪惜别之声。全篇清空如话而情味无穷。纪昀评:“愈琐屑,愈真至;愈曲折,愈爽朗。此为兴到之作。”(《纪评苏诗》卷三七)王文诰反驳说:“此篇大有慷慨,故语亦激昂之甚,非兴到之谓也。不读《朝辞赴定州状》而欲论此诗,难矣。”(《苏轼诗集》卷三七)其实二说可相得益彰。
咏物生花·竹外一枝斜更好



次韵子由岐下诗并序

(选六)

予既至岐下,逾月,于其廨宇之北隙地为亭。亭前为横池,长三丈。池上为短桥,属之堂。分堂之北厦为轩窗曲槛,俯瞰池上。出堂而南为过廊,以属之厅。廊之两旁各为一小池,皆引 水,种莲养鱼于其中。池边有桃、李、杏、梨、枣、樱桃、石榴、樗、槐、松、桧、柳三十馀株,又以斗酒易牡丹一丛于亭之北。子由以诗见寄,次韵和答,凡二十一首。
北亭
谁人筑短墙,横绝拥吾堂。
不作新亭槛,幽花为谁香?
轩窗
东邻多白杨,夜作雨声急。
窗下独无眠,秋虫见灯入。
荷叶
田田抗朝阳,节节卧春水。
平铺乱萍叶,屡动报鱼子。
湖上移鱼子,初生不畏人。
自从识钩饵,欲见更无因。
桃花
争开不待叶,密缀欲无条。
傍沼人窥 ,惊鱼水溅桥。
强致南山树,来经渭水滩。
生成未有意,鸦鹊莫相干。

嘉祐七年(1062)三月,苏轼到凤翔府签判任后作。这一组五绝小诗,分别吟咏他的官署后园中的北亭横池、轩窗曲槛,池中的荷叶游鱼,池边的花木。写景状物,或白描,或拟人,笔致生动活泼,风格清丽自然。如《轩窗》写东邻白杨被夜风吹刮,如雨声急骤,搅扰诗人无法入眠;秋虫见灯,却趁机飞进屋来。描绘所见所闻的自然物情态,真切有趣,四句一气贯通。又如《鱼》,写小动物的细微变化,寄寓与《列子》“狎鸥”故事相似的哲理。这些小诗表现出诗人热爱生活、热爱自然的丰富情趣。苏轼在五绝这一诗体上用力最少,偶有所作,大多平庸,这一组是较有个性和生气的。



儋耳山

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
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余。

绍圣四年(1097)六月末到儋州作。此诗前二句赞美儋耳山高耸入云,超越众山;后二句感慨散布道旁的岩石,都是女娲氏补天时剩余下来的无用之物。显然,此诗有象征寄托,意味深长。但到底象征什么,诗人含而不发,令人费解。纪昀说:“未喻其意。”(《纪评苏诗》卷四二)老实地承认猜不透诗意。何焯说:“末二句自谓,亦兼指器之诸人也。”(冯应榴《苏文忠公诗合注》卷四一引)器之是刘安世,亦因政争被贬岭南。何焯指出后二句是喻指诗人自己和亦因党争被贬岭南的“天涯沦落人”,却也未能揭示喻意。可见,此诗象征意蕴不易认知。据我看来,此诗是前赞后叹,点睛之笔是“补天”二字。儋耳山和道旁石,都有补天之才,却被弃置不用;儋耳山孤峰挺立,高撑天空。一赞一叹,诗人被排挤打击,无法为赵宋王朝出力立功,壮志未酬,流落天涯,仍坚强不屈,保持着刚直独立的人格气节——这些复杂、丰富、深厚而又难以言传的思想感情,便已渗透在这四句诗的字里行间。意象本体的象征性、情意传达的暗示性,以及语言叙述的新奇性,使这首小诗突破了不少古典诗歌比兴寄托比较直露明确的弱点,成为一首以最简约的语言暗示出深度意蕴的象征诗。



和孔密州五绝

(选一)东栏梨花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熙宁十年(1077)四月,苏轼到徐州知州任后,孔宗翰以诗相寄,苏轼和作五首绝句,此为第三首。诗人因梨花盛开而感叹春光易逝,人生短暂。首句写梨花、柳叶之色,一“淡”一“深”,一“白”一“青”,句中对仗,色调对比明丽。次句写梨花盛开、柳絮纷飞之状,以重叠词语和回环句式加重了伤春的感情色彩。三、四句化用唐代杜牧《初冬夜饮》“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干”诗意,但变原句所抒物是人非之感为人生易老之慨,情更浓郁深沉。以“一株”形容“雪”,意象比“一堆雪”新奇、有创造性。全篇触景发兴,状景精美,唱叹有致,浑然天成,饶有唐人绝句风韵。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一〇说:“绍兴中,予在福州,见何晋之大著,自言尝从张文潜(张耒)游,每见文潜哦此诗,以为不可及。”清弘历《唐宋诗醇》卷三五评云:“浓至之情,偶于所见发露,绝句中几与刘梦得(刘禹锡)争衡。”洵非过誉。



梅花二首

春来幽谷水潺潺,的 梅花草棘间。
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度关山。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
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元丰二年(1079)十二月二十八日,因“乌台诗案”入狱的诗人得到神宗皇帝赦免而出狱,任职黄州团练副使。元丰三年(1080)正月,诗人赴黄州,路过湖北麻城县东的春风岭时,看见在风中盛开又洒落的梅花,触动情怀,写了这二首七绝。诗人以幽独的梅花自况,既赞美梅花“的 ”“草棘间”的明洁鲜妍之貌,又感叹它“半随飞雪度关山”“开自无聊落更愁”,显然寄托了自己的感情、个性和遭遇。诗人咏梅花,不即不离,亦实亦虚,托意在似有似无之间,运笔空灵而深沉。第二首后两句从“落”字生情,写只有三百曲清清溪流不辞辛苦,直送坠落飘零的梅花瓣亦即诗人到黄州。想象奇幻,深情绵邈,可与晚唐温庭筠《过分水岭》的“岭头便是分头处,惜别潺湲一夜声”媲美。



琴诗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元丰四年(1081)于黄州作。作者在《与彦正判官书》中谈到此诗是他听人弹琴后有感而作,并自认此诗为“偈”,即类似佛经的颂词。佛经《楞严经》云:“譬如琴瑟、箜篌、琵琶,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汝与众生亦复如是。”唐代诗人韦应物《听嘉陵江水声寄深上人》诗云:“水性本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苏轼此诗的意蕴与写法,可能受到上引佛经与韦诗的启发。诗以佛偈形式写出,前后二句都是一假设一反问,寓答于问。说明妙指拨琴,才能奏出悦耳动听的曲调,仅有琴或妙指即高明的弹奏技巧是不成的。这就启迪人们:任何事业的成功,都是客观条件和主观能动性结合的结果。此诗表现出诗人探究事物真谛的浓厚兴趣,也显出诗人朴素的辩证思想,写得天真活泼,机趣横生,耐人寻味。纪昀却批评说:“此随手写四句,本不是诗,蒐辑者强收入集,千古诗集,有此体否?”(《纪评苏诗》卷二一)见解陈腐。“千古诗集”无此体,正表明苏轼此诗独创一格。今人陈迩冬说此诗“写出了哲理,有禅偈的机锋,似儿歌的天籁”(《苏轼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92页)是精当的。



海棠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元丰七年(1084)春作于黄州。此诗所咏之海棠,当是作者在《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诗中所咏的那株西蜀海棠移植而来。诗人以花拟人,写出爱花惜花的深情。惜花,其实是惜己,大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诗的构思巧妙。前二句兼用正面描写与侧面渲染,创构出一个空濛迷幻的境界。后二句生发奇想,活用《明皇杂录》中载明皇以“海棠睡未足”比喻杨贵妃醉态的典故,更出之以“烧高烛照红妆”的痴情之语,形容海棠可谓尽态传神,风韵十足,故而脍炙人口。



食荔枝

(二首选一)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绍圣三年(1096)四月作于惠州。诗人以爽朗的语调,倾吐出他对荔枝和岭南各种风物的喜爱,表现出他能做一个岭南人的自豪感。诗写得形象而概括,夸张风趣,感情真率,传诵岭南。



壶中九华诗

清溪电转失云峰,梦里犹惊翠扫空。
五岭莫愁千嶂外,九华今在一壶中。
天池水落层层见,玉女窗虚处处通。
念我仇池太孤绝,百金归买碧玲珑。

绍圣元年(1094)七月南行过湖口作。诗人借咏一块异石,将自己南迁中的一段旅途经历和感情经历叙写出来,可谓小题大做,小中见大。首联想象飞越,大处落墨,将艰苦寂寞的南迁旅途写成迅览清溪云峰、梦中惊叹翠色横空,是一次美妙的游历。既显示了自己的旷达乐观襟怀,又透露出对祖国锦绣河山的热爱之情。次联上句,一笔挥洒到五岭千嶂之外,以“莫愁”二字微露南迁之意;下句点醒题目,从一块奇石中营造出一个神仙世界,并写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深情神往。颈联正面描写壶中九华形象,写山石层叠多姿,玲珑婉转犹如窗棂,又用“天池水”与“玉女窗”的意象,渲染惝恍、神奇、美丽的仙境情调。尾联倾吐欲买壶中九华之意。分明是自己孤绝,却说是念仇池孤绝,再次含蓄抒发以旷达驱遣不幸的精神。全篇有俯视人间、洒然超脱的气度,有虚无缥缈、优美神奇的意境,有玲珑婉转、层层显现的结构。



水龙吟

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对于章质夫的《水龙吟·杨花词》与苏轼的和词,历来有不同的评价。有人说二者不可轩轾;有人说章词曲尽杨花妙处,苏词不及;多数人认为苏词胜于章词。笔者赞同后一种意见。从咏物角度看,章词写杨花,只把它作为烘托离思的景物意象,用工笔细描杨花的形态,确能穷形尽态,曲传其妙;而苏词将杨花与思妇紧密糅合在一起,句句写杨花又句句是写思妇,既绘形逼肖,又传神微妙,将咏物拟人打成一片。神似高于形似,象征、隐喻的境界创作难度胜于一般借物咏情的写实境界。从抒情角度看,章词只是写闺妇相思之情;苏词既表现思妇青春已逝、情人不归的幽怨,又抒发自己怜春惜春的深情,更在词中融入自己宦海浮沉的感慨和对于时事的怅惘,抒情更浓挚,意蕴更丰富,韵味更深长。这种表面婉约而骨子沉郁的风格,胜于章词单纯的婉约。从和词角度看,苏词不但要遵守《水龙吟》调的谱式格律,还得依照章词的韵脚来写,多了一重限制。但他写得舒卷自如,圆润顺畅,笔墨空灵洒脱,毫无束缚之感,显出过人的才气。正如清代沈谦《填词杂说》云:“东坡'似花还似非花’一篇,幽怨缠绵,直是言情,非复赋物。”刘熙载《艺概·词概》亦云:“东坡《水龙吟》起云'似花还似非花’,此句可作全词评语,盖不离不即也。”近代王国维《人间词话》评得更直截了当:“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江上值雪,效欧阳体

缩颈夜眠如冻龟,雪来惟有客先知。江边晓起浩无际,树杪风多寒更吹。青山有似少年子,一夕变尽沧浪髭。方知阳气在流水,沙上盈尺江无澌。随风颠倒纷不择,下满坑谷高陵危。江空野阔落不见,入户但觉轻丝丝。沾裳细看巧刻镂,岂有一一天工为?霍然一挥遍九野,吁此权柄谁执持?世间苦乐知有几,今我幸免沾肤肌。山夫只见压樵担,岂知带酒飘歌儿?天王临轩喜有麦,宰相献寿嘉及时。冻吟书生笔欲折,夜织贫女寒无帏。高人著屐踏冷冽,飘忽巾帽真仙姿。野僧斫路出门去,寒液满鼻清淋漓。洒袍入袖湿靴底,亦有执板趋阶墀。舟中行客何所爱,愿得猎骑当风披。草中咻咻有寒兔,孤隼下击千夫驰。敲冰煮鹿最可乐,我虽不饮强倒卮。楚人自古好弋猎,谁能往者我欲随。纷纭旋转从满面,马上操笔为赋之。

嘉祐四年(1059)作于新滩至夷陵(今湖北宜昌)途中。此诗前半部分写江峡雪景,禁用一般咏雪常用的喻象和字词,难度很大。青年苏轼却凭着敏锐的观察力和捕捉形象的能力,调动视觉、听觉、触觉、感觉和大胆想象,运用正写、侧写、夸张、渲染等多种手法,因难见巧,把雪天江上的景象写得有形态、有声色、有气势、有神韵。特别是“青山有似少年子”二句,以人拟山,形象新奇风趣,非常精彩。后半部分叙写雪中人间苦乐不均的景象和自己喜欢雪中打猎的豪情,同样寓庄于谐,生气勃勃。清代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一评云:“岩壑高卑,人物错杂,大处浩渺,细处纤微,无所不尽,可敌一幅王维《江干初雪图》。”赞赏此诗画境奇丽动人,评得精妙。



夜行观星

天高夜气严,列宿森就位。大星光相射,小星闹若沸。天人不相干,嗟彼本何事?世俗强指摘,一一立名字。南箕与北斗,乃是家人器。天亦岂有之,无乃遂自谓。迫观知何如,远想偶有似。茫茫不可晓,使我长叹喟。

嘉祐五年(1060)春作于由湖北江陵赴汴京途中。诗人在寂静的春夜步行观星,以新奇丰富的想象探究宇宙的奥秘。他认为天象和人事本不相干,那种观星象以测人间吉凶的意念和行为是荒唐可笑的。这是对天人感应的唯心主义星象说的批判,闪烁着诗人正确认识宇宙自然的思想火花,也初步显示出苏诗的理趣。首联总写星空,森严沉着。“大星”“小星”两句,状写生动,特别是说小星密集拥挤,闹声若沸,匪夷所思,奇趣洋溢。纪昀评曰:“语特奇恣。”(《纪评苏诗》卷一)



石鼓歌

冬十二月岁辛丑,我初从政见鲁叟。旧闻石鼓今见之,文字郁律蛟蛇走。细观初以指画肚,欲读嗟如箝在口。韩公好古生已迟,我今况又百年后!强寻偏旁推点画,时得一二遗八九。“我车既攻马亦同”,“其鱼维 贯之柳”。古器纵横犹识鼎,众星错落仅名斗。模糊半已隐瘢胝,诘曲犹能辨跟肘;娟娟缺月隐云雾,濯濯嘉禾秀稂莠。漂流百战偶然存,独立千载谁与友?上追轩颉相唯诺,下揖冰斯同  。忆昔周宣歌《鸿雁》,当时籀史变蝌蚪。厌乱人方思圣贤,中兴天为生耆耈。东征徐虏阚虓虎,北伏犬戎随指嗾。象胥杂沓贡狼鹿,方召联翩赐圭卣,遂因鼓鼙思将帅,岂为考击烦矇瞍!何人作颂比《嵩高》?万古斯文齐岣嵝。勋劳至大不矜伐,文武未远犹忠厚。欲寻年岁无甲乙,岂有名字记谁某。自从周衰更七国,竟使秦人有九有。扫除诗书诵法律,投弃俎豆陈鞭杻。当年何人佐祖龙?上蔡公子牵黄狗。登山刻石颂功烈,后者无继前无偶。皆云“皇帝巡四国,烹灭强暴救黔首”。六经既已委灰尘,此鼓亦当遭击掊。传闻九鼎沦泗上,欲使万夫沉水取。暴君纵欲穷人力,神物义不污秦垢。是时石鼓何处避?无乃天公令鬼守!兴亡百变物自闲,富贵一朝名不朽。细思物理坐叹息:人生安得如汝寿!

嘉祐六年(1061)十二月十六日,苏轼在凤翔府签判任上,谒孔庙,见石鼓,作此诗。次年,将此诗收入组诗《凤翔八观》之中。诗人以古文笔法叙述自己见到石鼓的经过,描写石鼓的状貌和鼓上文字,然后叙述石鼓原委,歌颂周宣王的历史功绩和仁政,谴责秦始皇的暴政,最后感叹周秦两朝,无论“忠厚”“暴虐”皆成陈迹,而石鼓作为历史沧桑的见证和珍贵的文物,显示了中华民族高度的智慧和才能,将千秋万载,永存人间。诗中描摹石鼓的形态,或白描或比喻,或用工笔精细刻画,或用意笔简洁勾勒,形象生动传神。诗中议论在对事物的具体叙写中逐层展开,酣畅淋漓且有条不紊,见解精警深刻;全篇几乎都用对仗,却能在整饬中求变化,笔墨开合动荡,并无拘束板滞之病。清代的诗评家对此诗评价很高。王士禛认为它是“古今奇作,与杜子美、韩退之鼎峙”(《池北偶谈》卷一一)。汪师韩赞曰:“雄文健笔,句奇语重,气魄与韩退之作相埒,而研炼过之。……澜翻无竭,笔力驰骤,而章法乃极谨严,自是少陵嗣响。”(《苏诗选评笺释》卷一)纪昀评云:“精悍之气,殆驾昌黎而上之。”(《纪评苏诗》卷三)此诗堪称体大思精的七古杰作。



和子由《记园中草木》

(十一首选二)

其二
荒园无数亩,草木动成林。春阳一以敷,妍丑各自矜。葡萄虽满架,囷倒不能任。可怜病石榴,花如破红襟。葵花虽粲粲,蒂浅不胜簪。丛蓼晚可喜,轻红随秋深。物生感时节,此理等废兴。飘零不自由,盛亦非汝能。
其三
种柏待其成,柏成人已老。不如种丛篲,春种秋可倒。阴阳不择物,美恶随意造。柏生何苦艰,似亦费天巧。天工巧有几,肯尽为汝耗?君看藜与藿,生意常草草。

这里选录的两首诗,作于嘉祐八年(1063)八月,时作者任凤翔府签判。第一首和答苏辙的《葡萄》《病石榴》《葵》三首。诗人先总写园中草木在阳光普照下转瞬成林,美丑各异,又各自矜夸,然后分写葡萄、病石榴、葵各自的生长情态和特点,再用丛蓼衬托一笔,最后议论感慨。诗人认为,万物的生长受到时令节气的影响,这个道理和世事的兴衰是一样的。草木的零落不由自主,它们生长茂盛也不是只靠各自的本领。这里反映了诗人对自然万物与人的生存状态的思考,诗人深刻认识到客观的环境、条件对自然物和人的生存状态的巨大影响。第二首是和答苏辙《柏》《篲》二首,章法和上一首不同。诗人从柏入手,再写篲,以后柏为明点,篲则暗结,双收而侧重于柏。结尾与上一首同,以藜、藿衬托一笔。诗人由柏、篲的不同生发议论。他指出,气候的寒暖变化对万物都是一样的。万物是美是恶,也是随意而生。柏树生长十分艰难,好像已经费尽了天工的力量,而篲以及藜、藿的生长却很容易,但生命十分短促。如果说前一首诗人是思考客观环境对人的成长发展的决定作用,那么,这一首是深入一步地思考在同样的环境、条件下,人为什么会有不同的生存状态、不同的命运。这两首诗都表现了苏轼青年时期已经在思索和探讨自然与人生的奥秘,在咏物诗中注入了哲理理趣。由于诗人的哲理思索和议论都是从对自然景物的观察与表现中自然引发而出,又带着诗人好奇、赞叹、深思的情味,语言浅近畅达,故而并不减损诗味。《唐宋诗醇》中评苏轼这组咏物诗:“俱是杂写花木,随处指出妙谛,非见道忘山者不能获此圆通也。”纪昀《纪评苏诗》卷五也说:“纯乎正面说理,而不入肤廓,以仍是诗人意境,非道学意境也。理喻之米,诗则酿之而为酒;道学之文,则炊之而为饭。”从这两首诗看,他们的评论是精当的。



欧阳少师令赋所蓄石屏

何人遗公石屏风,上有水墨希微踪。不画长林与巨植,独画峨眉山西雪岭上万岁不老之孤松。崖崩涧绝可望不可到,孤烟落日相溟濛。含风偃蹇得真态,刻画始信有天工。我恐毕宏韦偃死葬虢山下,骨可朽烂心难穷。神机巧思无所发,化为烟霏沦石中。古来画师非俗士,摹写物象略与诗人同。愿公作诗慰不遇,无使二子含愤泣幽宫。

熙宁四年(1071),欧阳修以太子少师致仕,退居颍州(今安徽阜阳)。此年苏轼赴杭州通判任,过颍,谒见欧阳修,观赏了他收藏的这块石屏,应命赋诗。苏轼驰骋奇崛、丰富的想象力,把石屏上的天然色痕纹理想象为是天公造化刻画出的“峨眉山西雪岭上万岁不老之孤松”,继而又以崩崖绝涧、孤烟落日的背景环境烘染这棵孤松之神,生动地描绘它在风中的夭矫屈曲之态;接着更匪夷所思、迁想妙得,说是葬于虢山的唐代画家毕宏、韦偃画兴未已,神机巧思化为烟霏凝入石屏,做出此幅水墨孤松图,借此抒发内心激荡不平之气,倾吐自己因对新法不满被迫外任的愤懑;同时,也巧妙地在抒发对毕、韦的崇仰和对其生前遭遇痛感不平中,融入自我的境况心情,并表达了诗画艺术都要天工自然的精辟美学见解。此诗不仅想象奇丽,感情激越,意蕴丰厚,而且以意运笔,挥洒自如,以七字句为主,又笔随意到地插入九字句、十一字句乃至诗史上从未有过的十六字句,长短错落,变化多姿,气势雄放。难怪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一赞曰:“长句磊砢,笔力具有虬松屈盘之势。”



求焦千之惠山泉诗

兹山定空中,乳水满其腹。遇隙则发见,臭味实一族。浅深各有值,方圆随所蓄。或为云汹涌;或作线断续;或鸣空洞中,杂佩间琴筑;或流苍石缝,宛转龙鸾蹙。瓶罂走千里,真伪半相渎。贵人高宴罢,醉眼乱红绿。赤泥开方印,紫饼截圆玉。倾瓯共叹赏,窃语笑僮仆。岂如泉上僧,盥洒自挹掬。故人怜我病,蒻笼寄新馥。欠伸北窗下,昼睡美方熟。精品厌凡泉,愿子致一斛。

熙宁五年(1072)在杭州作。诗人以诗代简,请求友人送来清冽甘甜的惠山泉水。开篇想象整座惠山中间是空的,乳水充满其腹,可谓奇想天开,意新语创。接下来描绘泉水在山中流动的状态,妙用博喻,生动的意象纷至沓来,使泉水的形象异常丰满鲜明。写“贵人”酒宴后品茗饮泉、叹赏窃语,以及泉上僧随意挹掬、畅快盥洒,也无不曲尽情态,风趣横生。



月夜与客饮杏花下

杏花飞帘散馀春,明月入户寻幽人。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 。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山城酒薄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

这首诗先写月下杏花,接写花间饮酒,写到“劝君且吸杯中月”,极豪宕逸乐之情致;忽然陡转,发洞箫声断之忧,抒明朝风恶花残之悲,流露出作者对于政治风云变幻的忧患感,以及由此而生的人生如梦、及时行乐的思想感情。苏诗以用典广博为特色,此篇纯系直写,反觉新颖。诗中写月下花影花香,清幽超远,空灵奇逸,尤其是三、四句写月光下花影闪动,如同青 沉浸于流水之中,意象新鲜优美,意境明净澄澈。苏轼的小品名篇《记承天寺夜游》描绘月下庭院景色云:“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景趣相同,可相互媲美,都是自然高妙之笔。旧题王十朋《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卷一〇引赵次公云:“此篇不使事,语亦新造,古所未有,殆涪翁(黄庭坚)所谓不食烟火食人之语也。”评得中肯。



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元丰三年(1080)二月苏轼寓居黄州定惠院期间作。诗人赞美一株西蜀海棠幽独高雅、美丽清淑,悲叹它飘零陋邦,与杂花草莽为伍,其实是寄托自己的情操,哀伤自己的遭遇。诗中妙用拟人手法描绘海棠,把它写成一位风姿高秀的绝代佳人:“朱唇”二句状其衣着、容貌、肤色之美,“日暖”句摹其春睡之态,“嫣然”句摄其动人笑靥,“雨中”句传其孤苦凄怆之情。诗人或用工笔或用意笔,无不惟妙惟肖,形神俱活。至于兴象之深微,词格之超逸,更是诗人戛戛独造。清代查慎行誉为“千古绝作”(《初白庵诗评》卷中)。纪昀赞曰:“此种真非东坡不能,东坡非一时兴到亦不能。”(《纪评苏诗》卷二〇)苏轼也认为是“平生得意诗”。据宋代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下载,苏轼对人吟诵到“雨中”“月下”一联时,曾说:“此两句乃吾向造化窟中夺将来也。”



和秦太虚梅花

西湖处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东坡先生心已灰,为爱君诗被花恼。多情立马待黄昏,残雪消迟月出早。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孤山山下醉眠处,点缀裙腰纷不扫。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去年花开我已病,今年对花还草草。不知风雨卷春归,收拾馀香还畀昊。

元丰七年(1084)正月在黄州作。诗中写他因为爱林逋和秦观的梅花诗而更爱梅花。但自己穷愁潦倒,有负大好春光,还不知芳春已随风雨归去。诗人不沾滞于咏梅,而能寓感慨于言外,寄托深远。全篇押“槁”字仄韵,诗句骈散交错,音韵流美。诗中描绘梅花,正面描绘仅“江头”“竹外”一联,点染生动,传神微妙,造语新鲜自然。《诗人玉屑》卷十七引范正敏《遯斋闲览》评云:“语虽平易,然颇得梅之幽独闲静之趣。”还有人认为并不比林逋的“疏影”“暗香”二句逊色。



聚星堂雪

窗前暗响鸣枯叶,龙公试手初行雪。映空先集疑有无,作态斜飞正愁绝。众宾起舞风竹乱,老守先醉霜松折;恨无翠袖点横斜,只有微灯照明灭。归来尚喜更鼓永,晨起不待铃索掣;未嫌长夜作衣稜,却怕初阳生眼缬。欲浮大白追馀赏,幸有回飙惊落屑。模糊桧顶独多时,历乱瓦沟才一瞥。汝南先贤有故事,醉翁诗话谁续说?当时号令君听取:白战不许持寸铁!

元祐六年(1091)十一月作于颍州。此诗是苏轼继其三十多年前所作《江上值雪,效欧阳体》后第二首禁用体物语的咏雪诗。全篇描写小雪景象,俱从人物的视、听、触、心各种感觉以及行为动作中显出,摹写细景如画,不用体物语而体物神妙;几乎句句有出处,融化事典;更以生劖之笔作盘硬之语,摆脱咏雪诗多以悠扬飘荡取其韵致的常态;通篇诗意却自然流畅,音节奇崛,有斩截之美;结尾画龙点睛,不落俗套。从艺术角度看,确是“于艰难中特出奇丽”的佳构。此诗反映了苏轼在元祐时期对诗艺的苦心追求和对体物技巧的刻意练习,但作品缺乏扎实的内容和深刻的思想。这与此前诗人在朝中三年多,比较脱离现实生活是很有关系的。



雪浪石

太行西来万马屯,势与岱岳争雄尊。飞狐上党天下脊,半掩落日先黄昏。削成山东二百郡,气压代北三家村。千峰右卷矗牙帐,崩崖凿断开土门。朅来城下作飞石,一炮惊落天骄魂。承平百年烽燧冷,此物僵卧枯榆根。画师争摹雪浪石,天工不见雷斧痕。离堆四面绕江水,坐无蜀士谁与论?老翁儿戏作飞雨,把酒坐看珠跳盆。此身自幻孰非梦,故国山水聊心存。

元祐八年(1093)十一月作于定州(今河北定县)。作者获得一块白石,他想象此石是古代抗击匈奴的战争中炮击敌人的飞石,借此抒发拒敌备边之思。但边地没有战争,他在定州无所作为,在玩水观石中,不禁兴起人生如梦的思绪与归蜀的念头。写石,却从定州的天险形势说起,有如奇峰天外飞来,突兀撑空。继而写古代战事,点出雪浪石。脱卸出落,运笔便捷如转丸。“画师”“天工”二句虽正面落墨,亦是虚写,已显其神妙,又想象它是江水环绕之离堆,自然引出蜀国山水。全诗劲气直贯不断。有此劲气,写动景则山岑竞举,写静景则壁岸无阶,意象雄奇,语语挺拔,是苏诗中的七古杰作。



鹤叹

园中有鹤驯可呼,我欲呼之立坐隅。鹤有难色侧睨予:“岂欲臆对如 乎?我生如寄良畸孤,三尺长胫阁瘦躯。俯啄少许便有馀,何至以身为子娱!”驱之上堂立斯须,投以饼饵视若无。戛然长鸣乃下趋,难进易退我不如!

元祐八年(1093)十一月在定州作。此诗咏鹤以自托。写法却是“我”与鹤分写:“我”欲呼鹤,鹤作“臆对”之语;“我”驱鹤上堂,投以饼饵,鹤视若无睹,长鸣下趋。代鹤设语,写得情景逼真,有戏剧性。结尾一句点题旨,为点睛之笔。章法奇绝,语言精练。《唐子西语录》云:“东坡居士作《鹤叹》诗,尝写'三尺长胫囗瘦躯’缺其一字,使任德翁辈下之,凡数字。东坡徐出其稿,盖'阁’字也。此字既出,俨然如见病鹤矣。”“阁”字活画出此鹤病瘦之形貌情态,确实精妙传神。



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

春风岭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岂知流落复相见,蛮风疍雨愁黄昏。长条半落荔枝浦,卧树独秀桄榔园。岂惟幽光留夜色,直恐冷艳排冬温。松风亭下荆棘里,两株玉蕊明朝暾。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叩门。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先生独饮勿叹息,幸有落月窥清樽。

绍圣元年(1094)十一月作于惠州。这是一首咏梅诗。在诗人的笔下,荆棘丛中盛开的梅花美如身着缟衣素裳的海南仙子,带着深情轻叩诗人寂寞深闭的双扉。她是诗人谪迁生活中亲密的伴侣,是诗人清高幽独心境的象征,是诗人美好理想的化身。如果说,苏轼写于黄州的《和秦太虚梅花》中,“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清空入妙,那么,此诗“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叩门”则使事传神。所谓使事传神,就是诗人以奇丽的想象融铸事典,创造出带有浓郁浪漫色彩的海南仙子形象来为梅花传神。正如纪昀所评:“天人姿泽,非此笔不称此花。”(《纪评苏诗》卷三八)又如汪师韩所赞:“秀色孤姿,涉笔如融风彩霭。”(《苏诗选评笺释》卷六)全篇章法井然,每四句自成一个片段,由春风岭上的昔年梅花,到荔枝浦的半落长条、桄榔园的独秀卧树,逐步引出松风亭下两株玉蕊,如此层层铺垫、衬托,使这两株梅花的冰雪姿质更加光彩照人。诗押“暾”韵,一韵到底,音调谐美,声情并佳。范正敏《遯斋闲览》称之为“韵险而语工,非大手笔不能到”。



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

南村诸杨北村卢,白华青叶冬不枯。垂黄缀紫烟雨里,特与荔子为先驱。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不知天公有意无,遣此尤物生海隅。云山得伴松桧老,霜雪自困楂梨粗。先生洗盏酌桂醑,冰盘荐此赪虬珠。似闻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矣轻莼鲈。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

绍圣二年(1095)在惠州作。苏轼对我国南方的名果荔枝情有独钟,集中写过几首有关荔枝的佳作。本篇是初食荔枝所作。诗中运用拟人、幻想、比喻、用典、衬托、对照等手法描绘荔枝的生长季节、环境,荔枝的本性、形、色、肉质、美味、风韵等,可谓形容备至,穷形尽相。特别是“海山”“红纱”二句,把荔枝写成海山仙姝,身穿大红罗袄,里面是红纱的贴身内衣,映现出莹白如玉的肌肤,真是形神兼具,风姿优美。纪昀评:“生香真色涌现毫端,非此笔不能写此果。”(《纪评苏诗》卷三九)由于得以品尝、欣赏这名贵的荔枝,以至诗人发出“南来万里真良图”的感叹,把自己被贬谪海角天涯的艰危境遇,看作一次美好的远游。近人高步瀛评赞此诗:“情景音节皆极入妙,可为咏物诗之轨则。”(《唐宋诗举要》卷三)
友情常在·常羡人间琢玉郎



绿筠亭

爱竹能延客,求诗剩挂墙。
风梢千纛乱,月影万夫长。
谷鸟惊棋响,山蜂识酒香。
只应陶靖节,会听北窗凉。

作者晚年曾书此诗,并题其后云:“清献先生尝求东坡居士作《绿筠亭》诗,曰:此吾乡人梁处士之居也。后二十五年,乃见处士之子琯,请书此本。时绍圣二年(1095)四月十三日。”由此可知,此诗是熙宁三年(1070)苏轼应清献先生(赵抃)之请为梁处士写的。诗中描写梁处士居室翠竹森森的清幽环境,也表现出梁处士浴凉风、听鸟鸣、赏翠竹、观月影、下棋饮酒的清雅绝俗生活,其实,这也正是苏轼所向往的理想生活境界。诗中写竹,用了“千纛乱”“万夫长”两个比喻,并借风、月来衬托;写静景,却处处从动中显出。诗仅八句四十字,竟能从亭景中写出亭主人的生活、性情、人品,并调动了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多种感觉,堪称洗练自然之作。



和董传留别

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厌伴老儒烹瓠叶,强随举子踏槐花。
囊空不办寻春马,眼乱行看择婿车。
得意犹堪夸世俗,诏黄新湿字如鸦。

此诗赞扬寒士董传的才学品格,同情其应举落第的不幸,并表达了深切期望。首联写董传身着粗缯布衣,却因腹有诗书,而风神秀朗,意气轩昂。形神对比,人物形象逼人眉睫。近人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卷六赞此联“飘然而来,有昂头天外之概”。“裹生涯”词语搭配新颖巧妙,下句语意尤精警可诵。以下三联几乎句句用典。中二联以典故组织成工巧自然的对仗。诗句因典象而加强了感性,却又使人不觉其为用典。囊空如洗的董传在艰难文场上力求进取的身影,诗人对他的同情与鼓励,都借典象生动感人地表现了出来。纪昀赞赏此诗“句句老健”(《纪评苏诗》卷五)。



秀州报本禅院乡僧文长老方丈

万里家山一梦中,吴音渐已变儿童。
每逢蜀叟谈终日,便觉峨眉翠扫空。
师已忘言真有道,我除搜句百无功。
明年采药天台去,更欲题诗满浙东。

熙宁五年(1072)十二月作。此诗抒写与乡僧文长老的愉快交谈,勾引起对故乡的深情怀念。诗写得挥洒自如,风格清雄旷放。中二联对仗,工整自然。颔联是流水对,十四个字一气直下,句意流走。颈联是反对,上下句意相反,在对比中表达出对得道高僧的敬慕之情。纪昀赞赏说:“三四常意,写来警动。”(《纪评苏诗》卷八)确实,“翠扫空”三字展现出峨眉山苍翠高秀的景象,凝练精警。方东树评:“只着意乡情,词意真切,而造语倜傥奇警,令人吟咏不尽。”(《昭昧詹言》卷二〇)并非过誉。



赠王子直秀才

万里云山一破裘,杖端闲挂百钱游。
五车书已留儿读,二顷田应为鹤谋。
水底笙歌蛙两部,山中奴婢橘千头。
幅巾我欲相随去,海上何人识故侯。

绍圣二年(1095)四月初在惠州作。诗中赞赏王原是读书人家,薄有山田,门庭蛙声如鼓,山坡果树成荫,生活清贫,性情潇洒,好酒爱游,自得其乐。诗人乐意追随他终老江湖。诗人运用生活细节和典故刻画人物形象,叙写今事,巧妙地组织、改造典故词语,构成工整新颖的对仗,又“用词多以数目字,大小相形,清艳两绝”(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六),显示了高超的艺术表现功力。



江城子

湖上与张先同赋,时闻弹筝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熙宁六年(1073)六七月作。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一云:“东坡在杭州,一日,游西湖,坐孤山竹阁前临湖亭上。时二客皆有服,预焉。久之,湖心有彩舟,渐近亭前。靓妆数人,中有一人尤丽。方鼓筝,年且三十余,风韵娴雅,绰有态度。二客竟目送之。曲未终,翩然而逝。公戏作长短句云。”又,唐圭璋《宋词纪事》引袁文《瓮牖闲评》卷五说,苏轼通判杭州时,一日与刘贡父同游西湖,“至湖心,有小舟翩然至前,一妇人甚佳,见东坡自叙:'少年景慕高名,以在室无由得见,今已嫁为民妻,闻公游湖,不避罪而来,善弹筝,愿献一曲,辄求一小词,以为终生之荣可乎?’东坡不能却,援笔而成,与之。”以上二则纪事,为小说家之言,均不可靠,只宜姑妄闻之。
此词写湖上听筝,景美,人美,辞美,声美,充满诗情画意。词的中心是写弹筝佳人,运用烘云托月手法表现其风姿、神韵、弹筝技艺之美妙。雨后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之景,曲终后江上青峰,那朵开过尚盈盈的芙蕖,都是映衬或象征弹筝佳人的美景;而从远处飞来的一双白鹭,既是实景,又暗喻爱慕弹筝人的“二客”,从其闻筝而来的动作神态,可见弹筝人之美、筝声之动人。最后再用神话中鼓瑟的湘灵来比拟她,用唐人诗的意境渲染她。全篇对弹筝人无一字正面落墨,只以闻筝所见与想象衬托、形容、渲染,弹筝人轻盈美丽、缥缈超绝的形象,在读者的眼前已鲜明呈现。这种烘托手法,与屈原的《湘夫人》、宋玉的《洛神赋》等前人以实写为主之作大异其趣,更显得空灵含蓄。



阮郎归

初夏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这首词作于元丰七年(1084)四月上旬,苏轼自黄移汝途中经兴国军(治所在今湖北省阳新县)时。上片写一个少女在夏日午睡后被棋声惊醒。下片写她梦醒后欣赏庭园景色,拨弄清泉。作者多方面地捕捉具有初夏特征的景物,或白描,或比喻,写得有声有色,有动有静,有暖有凉,还有沉香的香味。更难得的是,作者将景物、环境描写同人物刻画交叉呈示,使一个天真活泼、热爱生活、热爱自然的少女形象活现于清雅幽美、生机勃勃的初夏闺阁庭园环境之中,构成了一幅美妙动人的图画。黄氏《蓼园词评》评曰:“此词清和婉丽中而风格自佳。”



满江红

寄鄂州朱使君寿昌

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  《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

这首写给友人朱寿昌的词,作于元丰五年(1082)六七月苏轼贬谪黄州时期。上片描绘长江景色,抒写自己对家乡的思念以及对友人的称赞。下片联系当地的历史遗迹向友人开怀倾诉、慷慨评说,既勉励友人超然于险恶的政治旋涡之外,以开阔胸襟写出不朽的诗文来追蹑前贤;也在对历史人物的悼惜中抒发自己被政敌罗织构陷的悲愤不平,并流露出自己要致力于文学事业的襟怀志趣。篇中写长江景色,有高屋建瓴之势,大笔勾勒,泼洒浓彩,又巧妙化用前人名句,写得雄丽飞动,引人入胜;抒怀议论能处处紧扣“此间风物”与历史掌故,笔端饱蘸激情,使苍凉悲慨流注于字里行间。全篇由写景、抒情到议论自然过渡,一气呵成;写对方与写自我巧妙绾合,融为一体;开端“高楼”与结尾“黄鹤”遥相照应,章法严谨浑成。



洞仙歌

余七岁时,见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敧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这首词写夏夜宫廷中王妃纳凉情事,其意蕴深藏于结尾“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这两句中。这就是说,人们苦于夏日炎热,渴盼秋风早到驱炎送爽,但秋风一到,也就意味着时节转换,年华流逝,人生易老。这二者矛盾的不可调和,表现了词人对现实人生多有缺陷、很难完满的深沉感喟。
词是作者依据七岁时听闻的一段故事,经过想象和补充写成。在作者的笔下,四十年前的情事,被他描绘得如此生动逼真,作者的形象记忆力与艺术想象力令人惊叹。词中以“冰肌玉骨”“清凉无汗”“钗横鬓乱”,写出花蕊夫人在炎夏中的清雅气质与娇慵神态。写炎夏夜晚中的清凉幽淡之景,以“庭户无声”“疏星度河汉”“金波淡,玉绳低转”诸语,用小处见大手法,写出夏之大、夜之静。尤其是“水殿风来暗香满”句,一个“暗香”,隐含了殿里焚焙之香、栏边冰肌玉骨之香、水上莲叶荷花之香,又传达出沁人肺腑之凉爽。笔墨空灵超妙,着实令人佩服。难怪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誉此词“如空山鸣泉,琴筑竞奏”;沈祥龙《论词随笔》谓诵其句,“自觉口吻俱香”。



满庭芳

有王长官者,弃官黄州三十三年,黄人谓之王先生。因送陈慥来过余,因为赋此。

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凛然苍桧,霜干苦难双。闻道司州古县,云溪上、竹坞松窗。江南岸,不因送子,宁肯过吾邦?    ,疏雨过,风林舞破,烟盖云幢。愿持此邀君,一饮空缸。居士先生老矣,真梦里,相对残 。歌声断,行人未起,船鼓已逄逄。

据王文诰《苏诗总案》卷二二:元丰六年(1083)秋日,陈季常与王长官过访苏轼,苏轼写此词送别。
上片颂扬王长官的人品。起笔三句,说王氏同长江一样饱经沧桑。笔调雄阔,发语惊人。接着用“凛然苍桧”的形象,比喻王长官孤高傲岸的品格,又描绘古县云溪、竹坞松窗的居住环境,映衬王长官简朴的生活和幽雅的隐逸情趣。一位不慕荣利、风神潇洒的高士形象已跃然纸上。下片写会饮。三人都是奇人豪士,作者表现他们的笔墨也是奇气喷薄,不同凡响。“ ”以下三句写会饮时 的天气景色,先写风雨骤至再写雨霁后风吹山林,王、陈二人乘车翩然而至,车盖车帘都染烟霞之色,人也飘飘若仙。奇景与奇人相映生辉。知己相逢,千杯嫌少,故用“一饮空缸”状其豪气。“居士”句写兴酣中想到自己坎坷遭际,悲从中来,感叹时逝年老。“真梦里”二句化用杜甫《羌村三首》“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句意,写三人欢饮至夜深犹秉烛畅谈不寐,既表现彼此相契之深,又感慨知己聚会之难。末三句写天已明而人未起,歌声断却鼓声催,传达出匆匆分别的怅惘情绪。整个聚会过程,层层转折,委曲跌宕,动人心弦。全篇洋溢逸怀浩气、奇情壮采,语言清雄洒脱,节奏明快,音韵铿锵有力,亦堪称东坡豪放词的佳构。郑文焯《大鹤山人词话》评云:“健句入词,更奇峰郁起。……不事雕凿,字字苍寒,如空岩霜干,天风吹堕颇黎地上,铿然作碎玉声。”赏析精妙。



渔家傲

金陵赏心亭送王胜之龙图。王守金陵,视事一日,移南都。

千古龙蟠并虎踞,从公一吊兴亡处。渺渺斜风吹细雨。芳草渡,江南父老留公住。  公驾飞车凌彩雾,红鸾骖乘青鸾驭。却讶此洲名白鹭。非吾侣,翩然欲下还飞去。

元丰七年(1084)六月底,苏轼在移汝途中到达金陵,本篇是七月在金陵送别友人王胜之作。上片先写他与友人王胜之凭吊历史陈迹,再写江南父老对王胜之的挽留。下片用浪漫的想象,写王胜之驾飞车凌彩雾、由红鸾青鸾相陪离金陵而去,表现王胜之的卓异不凡,也表达了他对王胜之的惜别之情。而这神奇瑰丽的幻想景象,又都是从金陵的地名“白鹭”引发而出。结尾二句写白鹭非吾徒侣,乃欲下而还飞去,借以比喻王胜之守金陵,视事一日,即移南都,可见作者善于即景生想,思维敏捷,落笔轻快。



定风波

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元祐元年(1086)春,苏轼在汴京与南迁北归的王定国相会。王定国出歌女柔奴劝苏轼饮酒,苏轼作此词,赞美歌女姿容之美、歌喉之妙,更赞美她与主人患难与共,视苦如饴的坚强意志和聪慧性情。在对歌女的赞美中,烘托出王定国身处逆境仍乐观开朗的精神气度,同时也寄寓着作者随遇而安、将心灵的安适地当作故乡的审美人生态度。词人写政治逆境,却以风趣轻快的笔墨表现;妙用比喻、夸张手法刻画人物音容笑貌;结尾以情趣与理趣融合的警句作点睛之笔。全篇清丽空灵,令人喜爱。



贺新郎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本词作年不详,宋人记述多说与杭州有关。今人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证》系于元祐五年(1090)夏天知杭州时。词人着力刻画一个仙姿绰约、理想高远却孤寂无依、自伤迟暮的幽居佳人形象。前人有说作者是为杭州官妓秀兰而作,有说是为其侍妾榴花写照,还有说是咏赞一位在杭州万顷寺中昼眠的歌女。对于这些索隐附会之谈,宋人胡仔反驳得好:“东坡此词冠绝古今,托意高远,宁为一娼而发邪?”(《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九)作者运用比兴寄托手法,以秾艳孤高、不与浮花浪蕊争艳的石榴花象征佳人,又借佳人失时之态,寄托自己怀才不遇、孤高自守的政治情怀。构思巧妙,笔墨婉曲,托意高远。
全篇运用映衬烘托、象征暗示手法颇为细致。例如,用乳燕飞、桐阴转、风敲竹烘托出清幽洁净的庭院环境,借以映衬佳人的孤独寂寞;以扇手似玉表现佳人的纯洁玲珑,并暗示她与秋后团扇相似的命运;又以孤眠、梦断透露她对理想的憧憬、追求、失望、怅惘的复杂心态,都很细致微妙。特别是用榴花象征佳人,既写出花形花貌、花格花品,又使之与佳人感情交融,形神合一,尤新颖警策,意趣无穷。今人刘乃昌、崔海正指出:“本篇与一般的婉丽之作不同,它用华艳的形象与缠绵的格调写政治题材……这在词史上是富有独创性的。”(《东坡词》,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见解颇独到。



归朝欢

和苏坚伯固

我梦扁舟浮震泽,雪浪摇空千顷白。觉来满眼是庐山,倚天无数开青壁。此生长接淅。与君同是江南客。梦中游,觉来清赏,同作飞梭掷。  明日西风还挂席,唱我新词泪沾臆。灵均去后楚山空,澧阳兰芷无颜色。君才如梦得,武陵更在西南极。竹枝词,莫傜新唱,谁谓古今隔。

绍圣元年(1094)七月,苏轼被远贬英州(今广东英德)途中,与阔别多年的老友苏伯固匆匆相遇又匆匆相别,作此词。词人将自己与友人宦海浮沉、屡遭贬谪、到处奔走的坎坷经历,化为遨游江山、浪迹湖海的豪情;又勉励友人追踵屈原、刘禹锡的踪迹,写出光耀古今的优美诗篇,奉献给边地人民。词人于远谪南荒、客中送客的逆境中,仍能写出如此气度高亢、情调昂扬、境界壮阔的作品,体现出其爽朗个性、浩逸襟怀,并为北宋的送别词带来一股雄健之风。
此词开篇写与友人共赏湖山胜景,从梦游太湖落笔,突兀而起,将一叶扁舟置于摇空的千顷雪浪之中,造成小与大、动与静的强烈鲜明对比,气韵极超迈;继而写梦觉后满眼是庐山,奇峰拔地,青壁倚天,蔚然深秀,更加动人心魄。这两幅图景,一虚一实,虚实交映,壮浪幽奇,瑰丽变幻,显示出浪漫的豪情异彩。下片在勉励友人中表达自己在遭贬中明确效法屈原的高尚情思。在叙事中抒情、议论,大开大合,跌宕起伏,收纵自如,笔笔奇健。



 人娇

赠朝云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这些箇,千生万生只在。  好事心肠,著人情态。闲窗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

这首词作于绍圣二年(1095)五月四日,时苏轼谪居惠州。词中抒写了对朝云的一片深情。上片写自己白发苍颜,已进入佛家清净无欲的境界。而朝云美丽纯真,正如散花天女,与自己的澄明心境相互映照,融为一片。“这些箇,千生万生只在”二句,更用佛教的轮回思想,表达出对朝云永恒不变的挚爱之情。下片极力描绘朝云光彩照人的容貌和纯真美好的心地,更以屈原《离骚》中“纫兰为佩”的意象,突出她的高洁品格。煞拍处妙用歌姬书诗于裙带的典故,表现朝云的才华和对自己的忠爱。词咏佳人,却无闺房脂粉气味,竟出之以佛子家风,格调高雅纯洁。既咏朝云,又兼自咏,闪射出自我之心光心声。语言雅俗结合,笔调疏落有致,在自然随意的抒写中有真情流贯。而其融铸佛典、诗话、前人成句的灵动活泼,亦令人钦服。



西江月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这首词是绍圣三年(1096)十月苏轼在惠州贬所的作品。有的本子题作梅花。宋人惠洪《冷斋夜话》和王懋《野客丛书》都说是苏轼为悼念侍妾朝云而作。朝云侍奉苏轼23年,忠敬如一,随苏轼赴惠州贬所,历经磨难,于绍圣三年七月病卒。苏轼至为悲痛,作有《朝云墓志铭》和《悼朝云》数首诗。细玩此词词意,确是为悼念朝云而作。词中描绘和赞美惠州梅花不假妆饰,而有白里透红的天然容貌,更有玉骨仙风,品质高洁,气度不凡,不畏瘴雾,最后对梅花的消逝表示了沉痛的哀悼之情。全篇绘形摄神,展现出惠州梅花独特的形色神韵。更妙在于明写梅花,暗写朝云,笔笔是亭亭玉立、风姿高洁的梅花形象,笔笔也是具有美的容貌和美的心灵的朝云形象。梅与朝云,两相契合,浑然无迹,而作者怀念朝云的深情、哀悼朝云之厚意,即从字里行间漫溢而出,含蓄空灵,寄慨遥深,这是高妙的象征境界。明代杨慎评:“古今梅花词,以坡仙绿毛么凤为第一。”(《词品》)虽不无过誉,却颇有见地。



减字木兰花

以大琉璃杯劝王仲翁

海南奇宝,铸出团团如栲栳。曾到昆仑,乞得山头玉女盆。
绛州王老,百岁痴顽推不倒。海口如门,一派黄流已电奔。

作者用大琉璃杯请王六翁老人喝酒,上片描绘琉璃杯,用“栲栳”和“玉女盆”夸张地形容其大和珍奇。下片描绘王六翁老而愈健和饮酒的海量,兼用典故、夸张和比喻,语调风趣诙谐。“海口如门”,摹状老人张开大口喝酒之状,“黄流电奔”,夸张形容老人喝黄酒之多之快,形象新奇生动,又有气势,令人绝倒。全篇表现了作者与儋耳普通百姓的真率情谊,也显出这位“快乐天才”(林语堂《苏东坡传》中语)心地坦纯、谐趣天成的个性。两个人物形象都跃然纸上。



戏子由

宛丘先生长如丘,宛丘学舍小如舟。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斜风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任从饱死笑方朔,肯为雨立求秦优?眼前勃谿何足道?处置六凿须天游。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劝农冠盖闹如云,送老齑盐甘似蜜。门前万事不挂眼,头虽长低气不屈。馀杭别驾无功劳,画堂五丈容旂旄。重楼跨空雨声远,屋多人少风骚骚。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棰。道逢阳虎呼与言,心知其非口诺唯。居高志下真何益,气节消缩今无几。文章小技安足程,先生别驾旧齐名。如今衰老俱无用,付与时人分重轻。

这首诗以游戏之笔和诙谐语气,称赞弟弟子由在险恶环境和清贫生活中表现了儒者的高尚气节,却说自己居高志下、气节消缩、扰民唯诺。在自嘲中寄寓牢骚愤懑,对新法弊端作了多方面的讽刺和抨击。作者反对新法,不无偏颇之处,却是从同情人民的立场出发的。如诗中指责新法强化盐禁,法网繁苛,造成许多贫民因贩私盐而获罪,是符合历史事实的。作者在对照的描写中,突出了他们兄弟俩光明磊落的形象。全篇包含了丰富的政治、思想内容。后来,此诗被新党中的奸恶小人当作苏轼讪谤朝政的罪证之一。这也反映了此诗讽刺的尖刻。
这首诗刻画子由形象生动、风趣、传神,揭示自己矛盾复杂的心理尖锐、深刻、细腻,在章法结构和用典、对照、讽刺笔法的运用方面亦有独到之处。清代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一对此诗以对比反衬手法刻画人物的艺术表现特点作了较精细的评析,他说:“前后平列两段,末以四句作结。宛丘低头读书而有昂藏磊落之气,别驾画堂高处而有气节消缩之嫌。其所齐名并驱者,独文章耳。而文章固无用也。中间以'画堂五丈容旂旄’对'宛丘学舍小如舟’;以'重楼跨空雨声远’对'斜风吹帷雨注面’;以'平生所惭今不耻’对'先生不愧旁人羞’;以'坐对疲氓更鞭棰’对'门前万事不挂眼’;以'居高志下真何益’对'头虽长低气不屈’,故作喧寂相反之势,不独气节消缩者虽云自适,即安坐诵读者岂云得时?文则跌宕昭彰,情则欷歔悒郁。”赵克宜《角山楼苏诗评注汇钞》附录卷中评“重楼跨空雨声远”二句“写境最真”,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卷三评“心知其非口诺唯”句“形容刻苦”,都有见地。



 潜女

青裙缟袂於潜女,两足如霜不穿屦。
 沙鬓发丝穿杼,蓬沓障前走风雨。
老濞宫妆传父祖,至今遗民悲故主。
苕溪杨柳初飞絮,照溪画眉渡溪去。
逢郎樵归相媚妩,不信姬姜有齐鲁。

熙宁六年(1073)三月,苏轼巡视杭州属县於潜,作此诗。诗中描写於潜农女健美的形象,赞赏他们夫妇相谐之乐,以及她们在山水之间从事劳动自由自在的风尚。诗人从於潜女衣饰装束、外貌,写到她们的行为、神情与内心活动,捕捉住一个个生动的细节场景,把她们刻画得纯朴可爱、栩栩如生,体现出苏轼真淳的健康的审美趣味,为中国古代诗歌的人物画廊增添了一个具有独特光彩的艺术形象。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二评:“村妆野景,写出翛然自得,练响选和,可入乐府。”指出此诗有乐府民歌古朴自然的情调和风格。



赠狄崇班季子

狄生臂鹰来,见客不会揖。踞床咤得隽,借箸数禽入。短后椈豹裘,犹溅猩血湿。指呼索酒尝,快作长鲸吸。半酣论刀槊,怒发欲起立。北方老猘子,狂突尚不絷。要须此慓悍,气压边烽急。夜走追锋车,生斩符离级。持归献天王,封侯稳可拾。何为走猎师,日使群毛泣。

元丰元年(1078)十一月在徐州作。这首诗刻画了一个勇猛剽悍的武官狄季子的形象。诗人期望他能够为国杀敌,立功疆场。由于诗人捕捉住富有特征的典型细节,在短小的篇幅中,鲜明突出地描绘他独特的容貌、衣着、行为、动作、语言,并展露其性格、心态、志向,又善于点化典故和前人诗文语句,从而使这一豪侠形象生气虎虎,跃然纸上。赵克宜《角山楼苏诗评注汇钞》卷八评此诗:“通体精悍,写豪侠如见。借时势立论,乃觉言之有物。”言简意赅。



雨中过舒教授

疏疏帘外竹,浏浏竹间雨。窗扉静无尘,几砚寒生雾。美人乐幽独,有得缘无慕。坐依蒲褐禅,起听风瓯语。客来淡无有,洒扫凉冠屦。浓茗洗积昏,妙香净浮虑。归来北堂暗,一一微萤度。此生忧患中,一饷安闲处。飞鸢悔前笑,黄犬悲晚悟。自非陶靖节,谁识此间趣!

这首诗描写做客舒教授家的情景和感慨。作者赞美舒教授不慕世俗富贵,自甘淡泊,德行犹如陶渊明。对他幽居独处、自由自在的生活表示了由衷的向往之情,同时也透露了对官场的厌倦和对前途的忧患感。诗中描绘舒教授的恬淡闲适生活情景,细节丰富生动,用典贴切简练。汪师韩评此诗:“一种闲情逸趣,锻炼出以雅淡。任拈一语,无不静气迎人。”(《苏诗选评笺释》卷二)却忽略了作者感慨政治失意的一面。



赠潘谷

潘郎晓踏河阳春,明珠白璧惊市人。那知望拜马蹄下,胸中一斛泥与尘。何似墨潘穿破褐,琅琅翠饼敲玄笏。布衫漆黑手如龟,未害冰壶贮秋月。世人重耳轻目前,区区张李争媸妍。一朝入海寻李白,空看人间画墨仙。

多种苏诗注本均编此诗于元丰七年(1084)秋润州作。苏轼善于在诗中刻画人物形象。尤其是那些身怀绝技、人品高洁的江湖奇人异士,在苏诗中无不神情妙肖,栩栩如生。在这首诗中,他展现了卖墨者潘谷制墨的精妙技艺和豪爽不羁的性格,对他不幸发狂赴井而死表达了深切的同情与哀悼。诗中写潘谷,却用晋代诗人潘岳来反衬。写潘岳,欲抑先扬,似扬实抑;写潘谷,欲扬先抑,似抑实扬:外貌如明珠白璧光彩照人的潘岳,其胸中充塞泥尘,对权贵望尘而拜,人品低劣;而潘谷,尽管身穿破褐,两手皴裂,却能制造出如翠饼、玄笏的精墨,心地光明磊落,似“冰壶贮秋月”。两相对照,人物形象鲜明突出。诗的结尾,将潘谷因酒醉赴于井中趺坐而死,想象为“入海寻李白”,称之为“墨仙”,与“诗仙”李白相媲美,并以“空看”句抒发怀念、惋惜的情意。这浪漫神奇的一笔,更使潘谷的形象光彩夺目。



送杨杰

天门夜上宾出日,万里红波半天赤。归来平地看跳丸,一点黄金铸秋橘。太华峰头作重九,天风吹滟黄花酒。浩歌驰下腰带鞓,醉舞崩崖一挥手。神游八极万缘虚,下视蚊雷隐污渠。大千一息八十返,笑厉东海骑鲸鱼。三韩王子西求法,凿齿弥天两勍敌。过江风急浪如山,寄语舟人好看客。

元丰八年(1085)九月,苏轼由常州赴知登州途中,在楚州(今江苏淮安)遇杨杰,作此诗。诗中描述了杨杰登泰山、上太华、游钱塘的情景,赞扬杨杰旷达豪迈,胸襟高远,对其“以王事而从方外之乐”表示了欣羡向往之情。全篇直叙三事,四句叙一事,四句一转韵,笔墨横恣,音声奔荡,章法清晰。诗人的想象丰富瑰奇,尤其是写泰山日出,“归来平地看跳丸,一点黄金铸秋橘”两句,喻象新奇,壮丽夺目。写杨杰在华山峰巅饮酒浩歌、驰下绝壁、醉舞崩崖,气势飞动,笔歌墨舞,有李白歌行的豪放飘逸风格。结尾亦波峭惊人。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一评:“此诗奇胜,亦真足与泰华争巍峨矣。”



书林逋诗后

吴侬生长湖山曲,呼吸湖光饮山绿。不论世外隐君子,佣奴贩妇皆冰玉。先生可是绝俗人,神清骨冷无由俗。我不识君曾梦见,瞳子瞭然光可烛。遗篇妙字处处有,步绕西湖看不足。诗如东野不言寒,书似西台差少肉。平生高节已难继,将死微言犹可录。自言不作封禅书,更肯悲吟白头曲!我笑吴人不好事,好作祠堂傍修竹。不然配食水仙王,一盏寒泉荐秋菊。

元丰八年(1085)四月作于南都归常途中。这首诗热烈赞美林逋的人品、气节、诗歌、书法的清高脱俗。诗人妙用衬托、对比的艺术手法。开篇四句,先写吴人生长在湖边山曲,呼吸湖光,啜饮山绿,不只是隐居世外的君子,就是佣奴贩妇,也都是如冰似玉。然后推出林逋,毋须多费笔墨,其“神清骨冷”的形象已跃然纸上。纪昀称赞说:“起手如未睹佛相,先现圆光。”(《纪评苏诗》卷二五)写林逋诗书之妙,也以孟郊、李建中衬托,言林诗似孟之清新,却无其寒苦之状;书法似李,但较瘦硬。写林逋的品格气节,以司马相如作对比。林逋临终明志,表明自己决不屑于像司马相如那样怂恿皇帝封禅,以希宠求荣;林逋一生不曾娶妻,即使有妻,也决不像司马相如那样贪图富贵,欲另娶富家女,而让原配妻子悲吟白头曲。诗中正面写林逋,仅有梦见林逋“瞳子瞭然光可烛”一句。这“画眼睛”的一笔,令人如见林逋目光炯炯,神采奕奕。全篇词清气爽,亦如湖光山绿。



青衫半作霜叶枯

青衫半作霜叶枯,遇民如儿吏如奴。吏民莫作长官看,我是识字耕田夫。妻啼儿号刺史怒,时有野人来挽须。拂衣自注下下考,芋魁饭豆吾岂无!归来瑞草桥边路,独游还佩平生壶。慈姥岩前自唤渡,青衣江畔人争扶。今年蚕市数州集,中有遗民怀袴襦。邑中之黔相指似,白髯红带老不癯。我欲西归卜邻舍,隔墙拊掌容歌呼。不学山王乘驷马,回头空指黄公垆。

元祐三年(1088)夏在汴京任翰林学士时作。这首诗生动鲜明地刻画了清廉正直、宽政爱民的循吏王庆源的形象。诗中写王庆源官卑职微,家计困窘,衣着寒酸,却不谄上,不傲下,待百姓亲如家人。他坦诚地请百姓不要把他看作长官,说自己不过是识字耕田夫。他不愿坑害百姓,敢于顶撞太守,愤然自认政绩下等,掷下乌纱帽,拂衣而去,回乡吃庄稼饭。他辞官躬耕以后,老百姓念念不忘他的恩德,敬爱他,照顾他。苏轼以一支饱蘸浓情之笔,捕捉住几个富有戏剧性的场景和典型细节,把这一个性格倔强傲岸、志节高尚、爱民如子的老贤吏的形象塑造得实实在在,血肉丰满,风骨崚嶒,形神兼备。苏轼不仅对王庆源倾吐仰慕之情,甚至把自己的一部分思想感情和愿望移到了他的身上。“吏民莫作长官看,我是识字耕田夫。”这是王庆源的心声,也是苏轼夫子自道,犹如金石掷地,其声铿锵,撼人心弦!
书画寄情·苏子作诗如见画



惠崇春江晓景

(二首选一)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元丰八年(1085)十二月作于汴京。这是一首题画诗。从诗中所写景物看,惠崇所绘是一幅鸭戏图。苏轼以诗笔再现画境,寥寥28字,勾勒出一幅生机勃勃的早春图,表现出自然景物在季节转换时的特征,抒发对早春的喜悦和礼赞之情。次句最妙。诗人发挥了诗歌的想象和联想,写出了凭触觉才能感知的水之“暖”意,并移情移知觉于鸭,让它感知水暖,正是诗人的灵心妙笔。结句写河豚欲上的动态,也是诗人从画面上的蒌蒿、芦芽等景物引起的联想,补充、丰富了画意,深化了画境诗情。宋人晁补之说过:“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此诗在这两方面都获得了成功。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四评:“吹畦风馨,适然相值。”纪昀《纪评苏诗》卷二六赞曰:“此是名篇,兴象实为深妙。”



书李世南所画秋景二首

野水参差落涨痕,疏林欹倒出霜根。
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

人间斤斧日创夷,谁见龙蛇百尺姿!
不是溪山成独往,何人解作挂猿枝?

元祐二年(1087)秋作于汴京。时李世南在汴京参加《元祐敕令式》的编写。据南宋邓椿《画继》卷四云:“东坡亦尝题其秋景平远……此图本寒林障,分作两轴。前三幅尽寒林,坡所以有'龙蛇姿’之句;后三幅尽平远,所以有'黄叶村’之句。其实一景而坡作两意。”前一首由近及远地描绘野水退、涨痕落、疏林欹、霜根露这一系列典型的秋天意象,再现画中寒林平远景色。诗人再以设问句引领读者随着一叶扁舟进入江南黄叶飘飞的远村之中。画境中添加了诗意,写出诗人对乡村生活的羡慕。后一首先感叹人们任意砍伐摧残林木,故而世间难见“龙蛇百尺姿”。后二句说,正是画家李世南独入溪山深细观察,才能绘出“猿影挂寒枝”的奇景,从而写出画家对溪山的偏爱。二诗都流露出诗人厌烦市朝、向往自然的情趣。一写一议,写法不同,皆妙语天然,意境殊高,声调清越,韵味悠长。



醉翁操

琅琊幽谷,山川奇丽,泉鸣空涧,若中音会。醉翁喜之,把酒临听,辄欣然忘归。既去十余年,而好奇之士沈遵闻之,往游焉,以琴写其声,曰《醉翁操》。节奏疏宕,而音指华畅,知琴者以为绝伦。然有其声而无其辞。翁虽为作歌,而与琴声不合。又依《楚词》作《醉翁引》,好事者亦倚其辞以制曲,虽粗合韵度,而琴声为词所绳约,非天成也。后三十馀年,翁既捐馆舍,遵亦没久矣。有庐山玉涧道人崔闲,特妙于琴,恨此曲之无词,乃谱其声,而请于东坡居士以补之云。

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  醉翁啸咏,声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时而童巅,水有时而回川,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

这是元丰六年(1083)秋苏轼为琴曲《醉翁操》写的词。由于《醉翁操》是沈遵依据琅琊幽谷的鸣泉飞瀑之音响谱写的,所以苏轼此词上片即描写流泉的自然声响及其感人的效果;下片写醉翁欧阳修听泉的啸吟之声和醉翁去后“山禽与野麋”(欧阳修《醉翁吟》)对他的相思,再写时光流转,山川变换,鸣泉妙音无人聆赏,幸有《醉翁操》使鸣泉声与醉翁追求之绝妙意境永留人间。全篇表现了苏轼对恩师欧阳修的敬仰与怀念之情,也表现了苏轼对人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美好境界的神往。作者在这首词中并不是像《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那样用一系列诉诸视觉的生动形象摹写泉声与琴声之美,而是主要表现泉声与琴声感染人心的魅力,并且努力用长短参差的句式和文字的声韵节奏,传达出泉声的“若中音会”和琴曲的华畅旋律、疏宕节奏。全篇押平声“言前”韵,韵脚较密,节奏确实是舒缓、疏宕的。特别是开篇“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几句,只有一个仄声字“响”,其余都是平声,连押五韵,音节和平、谐美,犹如流水潺湲,正是作者深刻品味此曲所属宫调而有意为之。清代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评曰:“读此词,髯苏之深于律可知。”是中肯的。天才诗人苏轼,也是一位深通音律的音乐家。



水调歌头

欧阳文忠公尝问余:“琴诗何者最善?”答以退之《听颖师弹琴》诗。公曰:“此诗固奇丽,然非听琴,乃听琵琶诗也。”余深然之。建安章质夫家善琵琶者乞为歌词。余久不作,特取退之词,稍加隐括,使就声律,以遗之云。

昵昵儿女语,灯火夜微明。恩怨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忽变轩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气,千里不留行。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  众禽里,真彩凤,独不鸣。跻攀寸步千险,一落百寻轻。烦子指间风雨,置我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推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

苏轼这首词作于元丰四年(1081)夏,是根据韩愈描写音乐的名篇《听颖师弹琴》改写的。诉诸听觉的音乐美,缺乏空间形象的鲜明性和确定性,是很难捕捉和形容的。但韩、苏二人巧妙地以儿女的窃窃私语状乐声的轻柔细碎,以勇士大呼猛进拟乐声的昂扬雄壮,以飘荡的晚云飞絮形容乐声的缥缈幽远,以百鸟争喧描摹乐声的婉转错杂,又以攀峰坠谷表现乐声的冷涩顿挫、起伏跌宕。这一系列生动新颖的比喻,将听觉转化为视觉,变抽象为具象,传达出乐曲丰富多变的感情色调和内容。然后再从效果方面刻画乐师弹技之高。苏词与韩诗一样笔墨精微神妙,具有动人心弦的艺术感染力。较之韩诗,苏词更发挥了词体句子长短参差的特长,写得婉转错落,曲折尽意,浑然天成,毫无羁束。仔细寻绎,苏词对原诗的增添和删减,笔笔精妙。如“灯火夜微明”一句为原诗所无,词人将一对青年男女的昵昵私语置于静夜微弱的灯光下,情境逼真生动。“弹指泪和声”句亦是原诗所无,词人夸张形容琴师妙指弹出的声音拌和着泪水,视象感强,又表现出乐声的哀怨。特别是表现乐音效果的几句,以“指间风雨”形容弹者技艺之高,“肠中冰炭”写听者感受之变化,并以“烦子”“置我”把弹者听者更紧密地关联起来,使“指间风雨”与“肠中冰炭”形成意象的和弦。“起坐不能平”写听者坐立不宁,亦胜于原诗“起坐在一旁”。删去了原诗“颖乎尔诚能”的抽象赞美,诗意更含蓄。结尾“无泪与君倾”,较之原诗“湿衣泪滂沱”更加翻进一层。这些地方,都显示苏轼这首隐括韩诗的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为宋词中不可多得的成功地描写音乐的佳作。南宋刘克庄《跋东坡颖师听琴水调及山谷帖》(《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〇二)评云:“隐括他人之作,当如汉王晨入信、耳军,夺其旗鼓,盖其作略气魄,固巳陵暴之矣,坡公此词是也。他人勉强为之,气尽力竭,在此则指麾呼唤不来,在彼则颉颃偃蹇不受令,勿作可矣。”指出苏轼隐括之词以原作为己所用而不受其束缚,故而自然流畅,能出新境新意,显示出高超的艺术腕力。



王维吴道子画

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痕。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亭亭双林间,彩晕扶桑暾。中有至人谈寂灭,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蛮君鬼伯千万万,相排竞进头如鼋。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祇园弟子尽鹤骨,心如死灰不复温。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

这是苏轼的组诗《凤翔八观》之一。嘉祐八年(1063)春末,苏轼到凤翔府签判任后,游普门寺、开元寺,观看吴道子、王维所绘壁画而作。诗中描写王维和吴道子壁画的不同气象、境界,品评二人画艺,提出了新颖、深刻的美学见解。苏轼既赞美吴道子的“雄放”之美,更称许王维“得之于象外”的妙趣,从而奠定了他所倡导的重个性、重笔墨趣味、重“画中有诗”的意境创造的文人画的理论基础。因此,这是一首借题画发表重要艺术美学见解的作品。诗中对吴与王的述评两条线时分时合,变化多姿,却又章法严整;全篇奇气纵横,而句句浑成深稳;议论有形象、有情韵,见解精警;五言、七言、杂言长短错落,于变化中显出和谐自然,流畅美妙,确是一首七古杰作。清代方东树评曰:“神品妙品,笔势奇纵;神变气变,浑脱浏亮。一气奔赴中,又顿挫沉郁。所谓'海波翻’'气已吞’'一一可寻源’'仙翮谢笼樊’等语,皆可状此诗。”(《昭昧詹言》卷一二)



次韵子由论书

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貌妍容有 ,璧美何妨椭。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好之每自讥,不独子亦颇。书成辄弃去,谬被旁人裹。体势本阔落,结束入细么。子诗亦见推,语重未敢荷。尔来又学射,力薄愁官笴。多好竟无成,不精安用夥。何当尽屏去,万事付懒惰。吾闻古书法,守骏莫如跛。世俗笔苦骄,众中强嵬 。钟张忽已远,此语与时左。

嘉祐八年(1063)作。苏辙有《子瞻寄示岐阳十五碑》诗,苏轼次其韵作此诗,发表了关于书法的一系列精辟美学见解:学书贵在“通其意”,要抒情表意,掌握其艺术规律;书法艺术风格应多样化,兼容异量之美,对立的风格应当相互吸收补充、调节渗融,使“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书法体势要疏阔,笔墨收束时要精细。苏轼推崇张芝、钟繇书法古朴自然,反对骄矜平俗,提倡守拙毋巧等。诗中的一些议论,已超越了论书法的范围,具有更普遍的哲理意味,启人灵智。诗多用散文句法和辞语,诗意灵活自如,表达充分;又多用诙谐笔墨,如将书法比成美人,加以嘲讽或赞美,形象生动,活泼有趣。中间插入学射一段,如奇峰忽插,波澜顿起,使意境更生动。



次韵张安道读杜诗

大雅初微缺,流风困暴豪。张为词客赋,变作楚臣骚。展转更崩坏,纷纶阅俊髦。地偏蕃怪产,源失乱狂涛。粉黛迷真色,鱼虾易豢牢。谁知杜陵杰,名与谪仙高。扫地收千轨,争标看两艘。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尘暗人亡鹿,溟翻帝斩鳌。艰危思李牧,述作谢王褒。失意各千里,哀鸣闻九皋。骑鲸遁沧海,捋虎得绨袍。巨笔屠龙手,微官似马曹。迂疏无事业,醉饱死游遨。简牍仪型在,儿童篆刻劳。今谁主文字?公合抱旌旄。开卷遥相忆,知音两不遭。般斤思郢质,鲲化陋鲦濠。恨我无佳句,时蒙致白醪。殷勤理黄菊,未遣没蓬蒿。

熙宁四年(1071),苏轼赴杭州通判任,七月于陈州(今河南淮阳)会见张方平,作此诗。苏轼在诗中阐扬风骚的创作传统,高度评价了杜甫在诗史上的成就和地位,认为杜甫和李白并驾齐驱,流露出对杜甫坎 身世的深厚同情和对其崇高人品诗格的热烈赞扬。由于议论中渗透了激情,又借生动的形象和典故表达出来,所以令人读来饶有兴味。开始既步步为营,又句句直下,主宾(杜甫与李白)相衬,疏密相间,于豪放流转之中显出工稳与谨严。虽是和韵,却变化自如,全不着力;虽押窄韵,却能因难见巧,似不受束缚,这是苏轼学杜的杰出成果,所以王文诰《苏轼诗集》卷六评云:“面目是杜,气骨是苏。”



书韩干《牧马图》

南山之下,汧渭之间,想见开元天宝年。八坊分屯隘秦川,四十万匹如云烟。骓 骃骆骊骝 ,白鱼赤兔骍皇 。龙颅凤颈狞且妍,奇姿逸德隐驽顽。碧眼胡儿手足鲜,岁时剪刷供帝闲。柘袍临池侍三千,红妆照日光流渊。楼下玉螭吐清寒,往来蹙踏生飞湍。众工舐笔和朱铅,先生曹霸弟子韩。厩马多肉尻脽圆,肉中画骨夸尤难。金羁玉勒绣罗鞍,鞭箠刻烙伤天全,不如此图近自然。平沙细草荒芊绵,惊鸿脱兔争后先。王良挟策飞上天,何必俯首服短辕?

熙宁十年(1077)作于汴京。这是一首题画诗。诗人由韩干的《牧马图》联想到唐玄宗时屯田养马的盛况,生动地描画了各种马的毛色、名目、姿态,描画了养马人、骑士和著名绘马画家的神采,又从曹霸与韩干的绘马成就中揭示“肉中画骨”、得其“天全”与“自然”的绘画美学观点。最后,诗人借咏马抒发兀傲刚直、不受拘束的自由人格,对折节干求进用的小人予以讽刺。此诗内涵丰厚,气象宏大,骨力遒劲,状物生动传神。起笔跳跃而出,如生龙活虎。通篇旁衬,以“众工”衬,以“先生”衬,以“厩马”衬,只用“平沙”“惊鸿”二句正面描写《牧马图》,章法奇绝;结尾一联,又引发出新意,更是变化莫测。诗中“骓 ”句学韩愈《陆浑山火》诗“鸦鸱雕鹰雉鹄鹍”句法,叠用同一种类意象名词,但在诗的立意、结构、气象方面,却是借鉴了杜甫《丹青引》等咏马诸作,并堪与杜诗媲美。



韩干马十四匹

二马并驱攒八蹄,二马宛颈鬃尾齐。一马任前双举后,一马却避长鸣嘶。老髯奚官骑且顾,前身作马通马语。后有八匹饮且行,微流赴吻若有声。前者既济出林鹤,后者欲涉鹤俯啄。最后一匹马中龙,不嘶不动尾摇风。韩生画马真是马,苏子作诗如见画。世无伯乐亦无韩,此诗此画谁当看?

熙宁十年(1077)在徐州作。这首题画诗生动地再现了韩干笔下14匹骏马的意态,精辟地揭示诗歌与绘画创作的共同艺术规律,又意味深长地寄寓“世无伯乐”的人生感慨。全篇白描、用典、比喻、比拟交织穿插,叙述、描写、抒情、议论融合紧密,重在捕捉每匹马的动态特征,绘声绘态,描形传神。作者学习、借鉴了韩愈的散文《画记》和杜甫的诗《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歌》,以诗歌与散文结合的灵动笔调描述14匹马,有总写有分写,有明有暗,有连有断,有重点(如“最后一匹马中龙,不嘶不动尾摇风”即是重点),有一般,中间又插入“老髯”二句写马倌骑马的神情,使全篇章法如云出山岫,变幻莫测,毫不板滞;妙言奇趣,触绪横生;移步换韵,声情兼美。



送参寥师

上人学苦空,百念已灰冷,剑头惟一吷,焦谷无新颖。胡为逐吾辈,文字争蔚炳?新诗如玉屑,出语便清警。退之论草书,万事未尝屏,忧愁不平气,一寓笔所骋。颇怪浮屠人,视身如邱井。颓然寄淡泊,谁与发豪猛?细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诗法不相妨,此语当更请。

这首诗从赞美参寥诗起笔,用以禅说诗的方法论述了诗歌、书法创作的一系列重要美学见解。苏轼认为好诗应如玉屑,出语清警;诗人作诗,应有“空静”心态,才能明察群动,容纳万境;诗歌与禅法并不相妨;诗歌与书法的最高妙境是淡泊、至味等。这首诗开了以禅喻诗与论诗的风气。通篇虽直涉理路,但有生动的喻象与典象,有意蕴精辟、语言平易的警句,笔法挥洒自如,故仍属论诗诗,而非诗学理论的押韵讲义。纪昀评此诗:“禅与诗人并而为一,演成妙谛。”(《纪评苏诗》卷一七)是中肯的。



李思训画《长江绝岛图》

山苍苍,水茫茫,大孤小孤江中央。崖崩路绝猿鸟去,惟有乔木搀天长。客舟何处来?棹歌中流声抑扬。沙平风软望不到,孤山久与船低昂。峨峨两烟鬟,晓镜开新妆。舟中贾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

元丰元年(1078)在徐州作。这首题画诗热烈赞美李思训的山水画艺和如画江山。诗中既生动地描绘出画中实景,又发挥诗的想象,使画中山水更瑰丽动人。“沙平”“孤山”二句,写船与孤山在波浪上长久地高低起伏的动景,乃画笔所不能到。“峨峨”四句先以女子的发髻比喻大小孤山的峰峦,又以晓镜比喻江面和湖面,再现出画中青绿澄澈的山水意境,接着利用民间传说,用谐音双关的手法,把比喻再加引申,写小姑嫁彭郎,使诗境增添了地方生活的色彩,又谐趣盎然。全篇句式长短错落,节奏悠扬,音韵优美。清人方东树赞此诗:“神完气足,遒转空妙。”(《昭昧詹言》卷一二)纪昀却贬抑末二句:“佻而无味,遂似市井恶少语,殊非大雅所宜。”(《纪评苏诗》卷一七)反而暴露出他狭隘的审美趣味和冬烘先生的面目。



续丽人行

深宫无人春日长,沉香亭北百花香。美人睡起薄梳妆,燕舞莺啼空断肠。画工欲画无穷意,背立东风初破睡;若教回首却嫣然,阳城下蔡俱风靡。杜陵饥客眼长寒,蹇驴破帽随金鞍。隔花临水时一见,只许腰肢背后看。心醉归来茅屋底,方信人间有西子。君不见孟光举案与眉齐,何曾背面伤春啼!

元丰元年(1078)三月徐州作。苏轼故意把周昉画中的“背面欠伸内人”设想为杜诗中的人物,作“续”诗,并且语多调侃幽默,故称戏作。但这样写,就使这首题画诗立意构思独出心裁,别开生面。作者认为画家绘背面美人,诱人想象,有无穷意味,这是一个精辟的美学见解。然而“背面欠伸”的形象对于未见原画的诗读者来说,未免空虚一些。因此作者在描绘了美人“背立东风初破睡”的意态后,又展现她“回首嫣然”的镜头,让读者更生动具体地想见其情致。这富于创造性的一笔,发挥了诗歌的艺术特长,将相对静止的画面形象化作动态的形象,而且“化美为媚”,又与随后想象杜甫在写《丽人行》时隔花临水偶见宫女背影的情景一起,照应题序所谓“背面欠伸内人”的画面。诗四句或二句一换韵,韵脚平仄交替,音韵有抑扬起伏之妙。诗风俊逸豪丽,趣味盎然。



读孟郊诗二首

夜读孟郊诗,细字如牛毛。寒灯照昏花,佳处时一遭。孤芳擢荒秽,苦语馀诗骚。水清石凿凿,湍激不受篙。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似煮彭 ,竟日持空螯。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不如且置之,饮我玉色醪。

我憎孟郊诗,复作孟郊语。饥肠自鸣唤,空壁转饥鼠。诗从肺腑出,出则愁肺腑。有如黄河鱼,出膏以自煮。尚爱铜斗歌,鄙俚颇近古。桃弓射鸭罢,独速短蓑舞,不忧踏船翻,踏浪不踏土。吴姬霜雪白,赤脚浣白纻。嫁与踏浪儿,不识离别苦。歌君江湖曲,感我长羁旅!

元丰元年(1078)在徐州作。这是一首论诗诗。作者批评孟郊诗清寒枯淡、语言艰涩,又赞赏孟郊的一些诗情真词朴,“鄙俚近古”,即有“古乐府气象”。评价是持平、辩证、精切的。作者连用多种新奇的意象来比喻读孟郊诗的印象和感受,使议论生动活泼,充满情趣与象趣。作者还有意仿效孟郊古乐府的格调。读苏轼这类议论体诗,我们常常感受到他睿智的理性、活跃的悟性,以及深微精妙地把握诗境诗风的能力。正如清代赵克宜所评:“刻画东野诗境,千载如睹。于此见作者本领。”(《角山楼苏诗评注汇钞》卷七)



郭祥正家,醉画竹石壁上。郭作诗为谢,且遗二古铜剑

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平生好诗仍好画,书墙涴壁长遭骂;不瞋不骂喜有馀,世间谁复如君者!一双铜剑秋水光,两首新诗争剑铓。剑在床头诗在手,不知谁作蛟龙吼?

这首题画诗表现出苏轼写诗作画都是为了宣泄胸中垒块,因而笔墨淋漓,锋芒毕露,豪气喷薄。黄庭坚《题子瞻画竹石》云:“东坡老人翰林公,醉时吐出胸中墨。”又《题子瞻枯木》云:“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宋代画论家邓椿《画继》卷三也说:“(苏轼)所作枯木,枝干虬屈无端倪,石皴亦奇怪,如其胸中盘郁也。”而此诗前四句写他醉画竹石情状,正如其画风一致。正如查慎行《初白庵诗评》卷中所评:“稜角四射。”亦如纪昀《纪评苏诗》卷二三所评:“奇气纵横,不可控制。”在此诗中,苏轼的豪放性格与被称为“小李白”的浪漫诗人郭祥正的性格相互映照,都活现纸上。诗中意象奇崛,音节峭硬,节奏急促,转韵灵活,正是以醉诗题醉画。清人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三评此诗:“画从醉出,诗特为醉笔洗剔精神。读起四句,森然动魄也。句句巉绝,在集中另辟一格。”读此诗,确实令人“森然动魄”。



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

(三首选二)

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
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
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
庄周世无有,谁知此疑神?

若人今已无,此竹宁复有!
那将春蚓笔,画作风中柳?
君看断崖上,瘦节蛟蛇走。
何时此霜竿,复入江湖手?

元祐二年(1087)秋作于汴京。这两首题画诗,第一首赞扬文与可的画竹艺术,指出他画竹时物我两忘、身与竹化,从而使作品“无穷出清新”,达到神妙境界。诗虽短,却表达出丰富、精辟的艺术创作见解。笔墨精练,言简意赅。诗的本身,亦有手与笔化之妙。第二首抒见画思人之情。开篇从人亡而画不可复得落笔,珍惜之情溢于言表。次联以劣手将竹画成风中之柳反衬文同笔力劲拔。三联忽然宕开一笔,由画境幻出真境,设想文同笔下如“蛟蛇走”之瘦节霜竿,何时再现于江湖之上,言外人间难觅文同之劲竹。结得新奇,诱人寻味。



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何如此两幅,疏淡含精匀!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

瘦竹如幽人,幽花如处女。低昂枝上雀,摇荡花间雨。双翎决将起,众叶纷自举。可怜采花蜂,清蜜寄两股。若人富天巧,春色入毫楮。悬知君能诗,寄声求妙语。

元祐二年(1087)作于汴京。苏轼在第一首题画诗中对王主簿所画的折枝花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超过了著名画家边鸾和赵昌的花鸟画。诗中更提出了关于诗歌与绘画的精辟艺术见解。首先,他反对诗画片面追求“着题”和“形似”,而要求形神结合,重在传神,诗画都应该以“疏淡含精匀”、自然清新、巧夺天工为最佳。其次,他指出“诗画本一律”,即诗画虽各有其艺术特点,但在基本的艺术规律上却是共同的。这也就是他在《韩干马》所说“少陵翰墨无形画,韩干丹青不语诗”,在《欧阳少师令赋所蓄石屏》所说“古来画师非俗士,摹写物象略与诗人同”,在《次韵吴传正枯木歌》所说“古来画师非俗士,妙想实与诗同出”。全篇识入深微,不嫌说理。在第二首诗中,苏轼以诗笔生动地再现了王主簿画中景物,笔墨精练,写得生趣可掬,令人宛如见画。正如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四所评:“言竹、言花、言雀、言蜂,又言花之枝、花之叶、花间之雨、雀之翎、蜂之蜜,合之广大,析之精微,浓淡浅深,得意必兼得格。”



赵令晏崔白大图幅径三丈

扶桑大茧如瓮盎,天女织绡云汉上。往来不遣凤衔梭,谁能鼓臂投三丈?人间刀尺不敢裁,丹青付与濠梁崔。风蒲半折寒雁起,竹间的 横江梅。画堂粉壁翻云幕,十里江天无处著。好卧元龙百尺楼,笑看江水拍天流。

元祐二年(1087)春作于汴京。这首题画诗生动地再现了画家崔白《冬景图》的景象,反映出画家高度的艺术创造才能。开篇便用艺术夸张手法并驰骋诗意的幻想,极力形容崔白图幅之大,起势奇伟;继之以“人间刀尺不敢裁”,显示崔白画艺神妙超凡;“风蒲”以下四句再现画中景物,有声有色有动态;结尾以画中未绘“十里江天”,引出自己欲卧高楼,笑看江水拍天,从画境引出真境。全篇构思新奇,笔墨跳脱,辞句豪放,境界阔大。清代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四评:“有蔚然之光,有苍然之色,有铿然之韵,不徒为是大言炎炎。”



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

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山耶云耶远莫知,烟空云散山依然。但见两崖苍苍暗绝谷,中有百道飞来泉。萦林络石隐复见,下赴谷口为奔川。川平山开林麓断,小桥野店依山前。行人稍度乔木外,渔舟一叶江吞天。使君何处得此本?点缀毫末分清妍。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径欲往买二顷田。君不见武昌樊口幽绝处,东坡先生留五年。春风摇江天漠漠,暮云卷雨山娟娟。丹枫翻鸦伴水宿,长松落雪惊醉眠。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岂必皆神仙?江山清空我尘土,虽有去路寻无缘。还君此画三叹息,山中故人应有招我归来篇。

元祐三年(1088)十二月作于汴京。这首题咏山水画的长篇七古,前12句纯是描写画中之景,但有意不点明咏画之意,将画境当作真境来写。这12句,一一叙写江、山、云、泉、林、岸、小桥野店、行人渔舟,对景物的高低、远近、明暗、隐显、光色、动静,都作了非常生动真切的表现,尤其是充满了动感与气势。正如前人所评:“起段以写为叙,写得入妙,而笔势又高,气又遒,神又王。”(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二)“奇情幻景,笔足达之。”(纪昀《纪评苏诗》卷三〇)“竟是为画作记。然摹写之神妙,恐作记反不如韵语之曲尽而有情也。”(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四)后面16句写观画之人即作者自己。先用两句点明题画之旨,随即以“不知人间”二句宕开,转入对黄州春夏秋冬四时景色的描写。四句诗,一句一景,概括准确,意象生动,意境幽美,又借景叙事,因景抒情,表现了诗人在那“幽绝处”五年的贬谪生活和孤寂而悠闲的心情。接下去四句写归隐心愿。最后两句重申题画之旨,但结句“山中故人”云云又以幻为真。汪师韩说:“'君不见’以下,烟云卷舒,与前相称,无非以自然为祖,以元气为根。”(同上)全篇以画为真,以真为画,真画打成一片,酣畅淋漓地抒发诗人对大自然、对艺术、对生活的挚爱之情。诗人用“两扇法”结构此诗,每一扇之中和前后扇之间层次清晰,转折自然,气脉贯通。全篇28句,有24句七言,中间插入两个九言、一个十言和一个十一言句,使诗句长短交错,有骈有散,一韵到底,唱叹有致。这是一首借画抒慨、寄兴深长的佳作,是苏诗中精心结撰的七古杰作。宋人许《彦周诗话》评:“画山水诗,少陵数首,后无人可继者,荆公《观燕公山水》诗前六句差近之,东坡《烟江叠嶂图》一诗亦差近之。”评价是恰如其分的。



书晁说之《考牧图》后

我昔在田间,但知羊与牛。川平牛背稳,如驾百斛舟。舟行无人岸自移,我卧读书牛不知。前有百尾羊,听我鞭声如鼓鼙;我鞭不妄发,视其后者而鞭之。泽中草木长,草长病牛羊;寻山跨坑谷,腾趠筋骨强。烟蓑雨笠长林下,老去而今空见画。世间马耳射东风,悔不长作多牛翁。

元祐八年(1093)在汴京作。苏轼见到晁说之的《考牧图》,触发了对少年时代有趣的放牧生活的回忆,又借以抒发悔不早隐退田间的感慨。全诗总分三段:一真、一画、一议。写“真”这一段,把骑在牛背上比喻为驾百斛舟,又写出“舟行无人岸自移”的心理错觉。只有对骑牛的生活有真切体验的人,才有可能产生这种错觉,把静止的景物写成有趣的动景。而“我卧读书牛不知”句,正如钱钟书先生在阐析王禹偁《村行》中“数峰无语立斜阳”时所说,诗人巧妙地运用了“否定命题总预先假设肯定命题”的道理。苏轼说“牛不知”,同时也仿佛表示牛原先有知、善知而此时忽然“不知”,从而表现了他与牛的亲热感情,因此清人方东树赞叹:“'我卧’句,仙语。”(《昭昧詹言》卷一三)“泽中”四句叙事,也反映了苏轼对放牧确有真知卓识。方东树说这四句“见道”,即蕴含着生活哲理:“凡民逸则生患,勤则生善”(同上)。此诗除了以真景妙衬画景外,还有章法之妙。全篇从起句写到“腾趠筋骨强”,一路如长江大河,浩荡奔流,不料“烟蓑”两句陡然入题,“老去而今”句一点,通篇只这一句着本位,“世间”二句仍宕开,收缴前文。章法变幻莫测,曲折无不如意,长短无不中节,笔力横绝。( 陶 文 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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