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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薇:薛宝钗三题

 古代小说网 2021-12-17



自有红学以来,关于《红楼梦》中薛宝钗这个人物的研究资料经历史累积,逐渐呈烟海之势。从命名、年龄、原型、婚姻、命运、才学、“钗黛合一”、“玉钗黛”三者关系等诸多方面,对该人物所展开的研究不可谓不细致入微、淋漓尽致。

年历卡薛宝钗

但即便如此,这个人物所引发的几点争议,依然有可探讨的空间。

一、养鸟的黛玉和扑蝶的宝钗

虽然“钗黛”之争可逾世纪,但我们似乎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比较一下二人对于生命的各自态度,即,她们是如何对待动物、植物、人这三者的情感和行为方式。

第三十五回,在黛玉被自己养的鹦鹉吓了一跳时,曾有几个举动,如娇嗔鸟儿、关心是否喂食、对它的朗诵表示满意、继续教它念诗。作者不仅表现了她对动物的爱怜,还第一次让读者知道她在日常生活中居然还会教鸟儿念诗。有人说黛玉“刻薄”又“小性儿”,但这样的行为却只会让我们感到她内心的柔软和悲悯。

她幼年丧母,又寄人篱下,经常由人及己,由己及人地换位思考,对生命充满了同情和悲悯。我们都知道《红楼梦》中有两个女孩是黛玉的影子,作者用她们的命运影射黛玉,一个是晴雯,一个是龄官。

有一次,喜欢龄官的贾蔷花了一两八钱银子给龄官买了一只玉顶金豆,想逗龄官开心,龄官却说:

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第三十六回)

赵成伟绘龄官

龄官的自尊和对待动物的平等心与黛玉何其相似。她们都如同被豢养者的小鸟,失去亲人又没有自由,她们都能由自己的悲惨身世想到比她们更没有生存能力的生灵,并给予它们深刻的同情和真心的爱护。

黛玉不仅对动物有耐心和爱心,连不会说话的植物,她也是极力呵护,对它们的逝去,流露出无限惋惜和哀悼。“葬花”是黛玉灵魂的呐喊和表白。宝玉已经是惜花之人了,看到花瓣被人践踏都受不了,而黛玉则更甚。对于把花瓣随意丢进水里的宝玉,她责怪说:

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庚辰本此处有批语说:“写黛玉又胜宝玉十倍痴情”。

宝钗却完全不同。如果说黛玉在《红楼梦》中最著名的行为是“葬花”,那么,宝钗在《红楼梦》中最著名的行为就是“扑蝶”:

鲍少游绘宝钗扑蝶

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的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顽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的滴翠亭,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也无心扑了。

历来很多评论都认为这一段是写宝钗的美好。如同甲戌本批语所说:“可是一味知书识礼女夫子行止?写宝钗无不相宜。”倪鸿说:“娉婷人爱绕花忙” [1]373,还有研究者认为宝钗扑蝶带有喜剧色彩[2]73就是说,宝钗也是很有情趣的,并非一味讲究女教的木讷之辈。如果单从审美角度看,当然不能说这种评价有误。

其实,宝钗扑蝶这件事,我们还可以分作另外两个方面来看:

一、《红楼梦》作者特意把宝钗扑蝶安排在“花朝节”这一天,是另有意蕴的。

古代民俗中花朝节的日期各地不同,大约都是在农历的二月中。(清)汪灏《广群芳谱》引(宋)杨万里《诚斋诗话》:“东京二月十二日曰花朝,为扑蝶会。”[3]56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中说得更清楚:“长安二月间,士女相聚,扑蝶为戏,名曰'扑蝶会’”。[4]63

也就是说,“扑蝶会”的实质是让男人和女人们走到户外,一起玩捉蝴蝶的游戏,也是给异性们交往、谈恋爱、找对象创造的一次好机会。古代民俗中这样的男女群聚玩耍择偶的形式很多。

作者把扑蝶事件正好放在花朝节,似乎是要告诉大家,宝钗这是在遵从花朝日“扑蝶会”风俗,而恰恰就在这时,作者又安排了让她偷听到小红和贾芸的“奸情”。

陈谋绘宝钗扑蝶

扑蝶似乎总离不开奸情或男女欢爱。《金瓶梅》写潘金莲扑蝶,伴随着奸情。古代孟姜女扑蝶遇到万喜良(也叫范喜良)的故事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孟姜女扑蝶嬉戏时不小心把扇子掉到池塘里,她卷袖子去捞,被万喜良窥到胳膊,就嫁给了他。

明义当年见到的旧本,对宝钗扑蝶是这样写的:“尽力一头还两把,扇纨遗却在苍苔。”朱淡文认为:“从此诗分析……宝钗赶东赶西,因用力太过,头上发髻散开了,回复成两把青丝;宝钗只得放下扇子重新把头发挽好,正在此时她听见了房内小红与坠儿的对话,于是玩了个金蝉脱壳之计。骗过她们后宝钗匆忙离开,慌乱间把扇子遗失在苍苔上。”[5]203

宝钗不仅胳膊也曾被宝玉看到(有人可能会说,宝玉也看过其他女孩子的胳膊。虽如此,但作者辟专文写的还是宝玉看到宝钗的胳膊),居然也和孟姜女一样,扑蝶时带扇子,也把扇子失落了。这是很有意思的情节雷同。女子扑蝶无论在古代社会的习俗中,还是在文学作品中,都暗含着男女欢会的意思。

《名家图说薛宝钗》

这就作者把《红楼梦》中的唯一一双“红睡鞋”让晴雯穿出来给读者看有异曲同工之妙[6]。作者把隐喻着男女欢会的唯一一次“扑蝶”行为让宝钗来体现,究竟要告诉读者什么?不能不说这又让我们再一次想起作者在开篇对我们的严肃提醒“不要看正面,要看反面。”

二、如果换用当代网络词语,宝钗这一行为就是“细思极恐”。

我们不妨想一下,宝钗既然能看到蝴蝶就要扑,就说明她从小就已经习惯了这一游戏,起码说明她曾经多次扑过蝴蝶。庚辰本在“也无心扑了”句后有批语说:“原是无可无不可”。就是说,宝钗扑不扑这只蝴蝶,其实无所谓,扑一下玩而已。

当然这也是绝大多数扑蝶者的普遍心理。但也正是这种对其他生命无所谓的态度就更加值得思索,大家都这样,就是正确的吗?如果继续往下想,她若是扑到了那只蝴蝶会怎样?难道会像黛玉养鹦鹉一样把它养起来吗?当然不会,被扑到的蝴蝶一般都是在人手里挣扎一阵子,然后死亡。

宝钗在给黛玉讲女教时这样回忆自己的童年:

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 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紧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

蒙古王府本在宝钗说的那几种书名后有批语:“藏书家当留意。”意思是说这些书都是禁书,不合礼法的,年轻人不允许看的,家中有藏书的人要引起注意了。

电视剧《红楼梦》中林黛玉、薛宝钗剧照

宝钗正是很早就看过这些禁书的女孩子。或许宝钗还会像和兄弟姊妹们一起读书一样的一起玩蝴蝶,比如用针把它们固定在哪里,或把它们的翅膀扯掉等。

扑蝶的游戏在她的童年生活中一定曾经带给她无尽乐趣,才能在及笄之年,在大观园中去找黛玉的路上看到蝴蝶就想扑,这是一种非常简单的条件反射。却反映了一种她和生物相处的状态和经历:即游戏与杀害。

总之,作者让读者感到宝钗对于小生灵并没有太多同情,它们只是供人玩乐的游戏对象而已。而且,我们也还记得薛姨妈说的宝钗“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她不仅对动物和植物没兴趣,对活生生的人,她也是非常冷漠的。

不用说,大家也都会想到她对金钏的死表现出了多么大的漠视和凉薄,在王夫人都谴责自己、哀叹金钏之死时,她说:

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

赵成伟绘金钏

看到这样的说辞,有人认为这表现了宝钗的一种处理问题的理智态度,应该是优点。我们姑且不去评价是优点还是缺点,文学的第一要务就是感人、引起读者的共鸣。

宝钗的行为方式并不是特殊存在,她的形象也是一种典型,我们可以从任何时代中找到这类人。那么这类有着和宝钗同样想法的人读到对这个人物的描写时,必然会由衷升起共鸣和同情。

但另外一些和她不同的人,就会把亲自缝绢袋、给落花掘土建塚、葬花并吟诗追记的黛玉与之相比,而从中品味出钗黛二人对生命的不同态度。

二、为什么黛玉可以喝,宝钗却不能喝

历来对黛玉性格就有“尖酸”“刻薄”“洁癖”“不能容人”等说法。只是小说中有两处小情节,颇为有趣,兴许对理解黛玉、宝钗之为人与性情会有所帮助。

我们都知道钗黛友情发生于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而我们要讲的这两个细节分别发生在这一回的一前一后。其中,黛玉饮宝钗剩茶发生在第四十五回之后:

第六十二回,宝黛二人站在花下闲谈,黛玉听出宝玉话中有话,不肯继续,转身找宝钗说笑去了。之后,袭人送茶过来,小说写道:

袭人便送了那钟去,偏和宝钗在一处,只得一钟茶,便说:“那位渴了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宝钗笑道:“我却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就够了。”说着先拿起来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递在黛玉手内。袭人笑说:“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这病,大夫不许我多吃茶,这半钟尽够了,难为你想的到。”说毕,饮干,将杯放下。”

电视剧《红楼梦》中林黛玉、薛宝钗剧照

这个小细节中,宝钗倒是爽利得很,不推不让,先饮一口,却非为解渴,只是漱口而已。观黛玉举止,并无半点扭捏虚伪之态,自然大方,对宝钗所剩之水毫无嫌弃之意,反而将其“饮干”。

每每读至此处,便要回思前文,“金兰契”对黛玉来说实非虚写,确有其情、其事,而后黛玉与宝钗的友谊与真情则随处可见。

这还不够,我们再来看另一个类似的细节。宝钗不饮黛玉的剩酒,发生在第四十五回之前。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中写道:“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来,也饮了一口……”同样是前者饮了一口,而后者的做法却截然不同。

《薛宝钗》

相信曹雪芹惜墨如金,这两段对钗黛饮茶饮酒的描写也绝非平常笔力,随意为之。依文本所记,钗黛二人的友情并非同时迸发于“金兰契互剖金兰语”时,应是宝钗发于主动,黛玉感动后方吐肺腑,那么宝钗此前对黛玉应是早已心存善意,并不嫌弃,但此处却并不见和黛玉对待宝钗一样那种不避嫌疑的亲昵态度。

什么样的感情可以让所谓“尖酸刻薄洁癖”之人与人共饮一杯?又是什么样的感情能够让“大方随时守拙”之人不与人共饮一杯?这是否暗示着作者对二人情感差异的展现,或者说是作者有意留给读者的思考呢?

三、没有前途的男人不可爱

宝钗到底爱不爱宝玉呢?宝钗从来没有爱过宝玉。有人看到这里肯定要大叫反对,不是说宝钗总想当宝二奶奶吗?

我想说,这么想的人实在是低估宝钗了。我们永远都不要忘记《红楼梦》的主旨之一是“黛死钗嫁”的悲剧。死亡,大家都承认是悲剧。但是嫁人怎么也是悲剧?关于这一点后边会在谈宝钗到底是怎么嫁人的时候再详谈。

宝钗的出嫁其实是一种比黛玉的死亡更可悲的悲剧!如果宝钗从一开始就心仪宝玉,那她嫁给他就是幸福如愿,谈不上悲剧了。

宝钗从进入贾府那天起,就只有一个目的:待选。

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世宦名家之女,皆 亲名达部,以备选择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第四回)

电视剧《红楼梦》中薛宝钗剧照

虽然作者并未明写,但因为要入宫待选女官才进京的宝钗,满心里应该都是对入宫和选官的遐想,心中根本没有宝玉的位置。

我们通过黛玉对宝钗进贾府的心态便可略知一二,这时候,三个人中似乎只有黛玉对情感是敏感而笃定,不管是男女之情还是朋友之爱,宝玉和宝钗都没有特别在意:

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 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体,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第五回)

黛玉不喜欢宝钗,并非因为她深得人心,而是她可以和自己抗衡,影响到宝玉。因为在乎宝玉,所以黛玉表现更多对宝钗的关注和在意。宝钗因对宝玉并无特别情感,所以一开始并没有把黛玉当成对手,即便是众人公开拿宝黛婚姻开玩笑时,她也毫不在意,并乐得参与其中。

戴敦邦绘贾宝玉、薛宝钗

第八回,宝玉到梨香院探望病中的宝钗时,宝钗提出要看宝玉的玉,小说写:

宝钗看毕,又从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 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就因这一段文字,历来评论家就认为宝钗笃定了是对宝玉早有心思,所以故意多念几遍,引着莺儿的话。对此,我们似乎应该用变化的、动态的方法来分析宝钗的心理,也就是说宝钗对宝玉的看法是不断变化的:

设身处地为宝钗想,如果我们是宝钗,从小就被人告知,遇到有玉的就是婚姻,那么任何一个女孩都会对此留意的,会在见到有玉的男孩时觉得好奇,想要了解,毕竟和自己的终身大事息息相关。但留意和好奇并不代表就是喜欢或欣赏。

宝钗不仅是个才女,还是个有见识的女孩子。她父亲对她的培养并不是一种对一般女孩子的培养,而是对她寄予了对男孩子才有的期望。第四回:“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 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

但是因为家道中落,“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体贴母,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就说明,宝钗以前并不是以针黹家事为念的女孩,而是像男孩子一样,每日以读书写字为主的。她的思想见识和理想绝不可能仅限于闺房、仅限于男人和未来的婚姻。

韩羽绘薛宝钗

一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将宝钗全部的政治和人生理想揭示殆尽。她对自己有要求,对未来丈夫的要求就更高。大家想,连袭人这种地位的女孩,都对可能是自己未来男人的宝玉有很高的期待,何况宝钗。

当她初到贾府等待宫廷选官的时候,她的人生面临两种情况,或者说宝钗的两手准备:要么进宫,要么待嫁。而就当时的情形看,进宫的可能性更大。有人说宝待选只是薛姨妈的借口,就是想住进贾家。

其实,与其说是薛姨妈借故来贾府,还不如说是作者借故让宝钗靠近宝玉,以便他叙述这个故事。我们应该对作者有基本的信任,不能动辄为证明一个问题,就说谁都在撒谎。

那么,对全心准备进宫的宝钗来说,宝玉的确是那个传说中有玉的人,她对此十分好奇也是理所当然。不过,仅此而已了。因为,她对宝玉的性格和前途还不了解。

李剑晨绘薛宝钗画菊

对于像宝钗这样现实的人来说,仕途当然就是一个男性的魅力所在,没有前途的男人,她无法喜爱。因此,我们看到二人后面的故事,就围绕着宝钗对宝玉前途的不断了解而展开,我们也就不断地看到宝钗对宝玉的微词和不满,以致最后的弃之不管。

宝钗的观察力是一流的,这个特点,大家有目共睹。她能隔着窗子辨认出说话的丫头是宝玉屋里的小红,还知道小红素日的性情;记得别人都不记得的湘云戴的麒麟;知道王夫人丫鬟金钏的身量尺寸;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

这些也不能说明她就是用尽了心机,只能说明她有着强大的记忆力和分析力,脑子不够用的,就算是用尽心机,也未必能做到。对下人尚且如此,我们不难想出她对男主人之一的宝玉,将会有更多一些的记忆和分析。但这依然不是喜欢,不是爱情,只是她能力所及而已。

宝钗第一次显示出对仕途的向往是在第十八回,元妃省亲时,她指出宝玉用字不妥,宝玉询问典出何处时,她说:“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

虽是揶揄,也可见宝钗对男人的仕途是时时在心的,而且认为是必然要去做的事。她此时已然流露出对宝玉这方面能力的叹息。这里,我们把黛玉对待宝玉的态度拿来一比就知道区别了。

宝钗看见宝玉为写诗急得直出汗,虽然也指点他修改了文字,但主要精力却放在嘲笑讽刺宝玉上了,并不是从内心心疼和关心他,有点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意思。

《宝玉和黛玉》年画

而黛玉却这样:“因见宝玉独作四律,大费神思,何不代他作两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处”。干脆直接替宝玉作了一首,这方是真爱。宝钗为什么不替宝玉作?因为在她内心深处,差不多把元妃命题看成是一次真正的应场考试了,所以很有感慨地叹息宝玉的紧张错乱,哪里会觉得应该帮他写一首呢?

如果看到黛玉替他写,宝钗心里肯定还会说:“难道以后金殿对策,你也帮他写不成?”宝钗看到的是一个窝囊废宝玉,黛玉看到的却是自己的爱人。

关于金玉良缘的事,如果有,也是薛姨妈一厢情愿,并非宝钗本意:

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日见了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黛玉,并不理论这事。

作者并没有撒谎,宝钗因母亲主动提起金玉姻缘而感到懊恼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试想,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女孩,当然会为目光短浅、毫无根据的想法感到尴尬和羞惭。但对方是长辈、是母亲,不能反对,所以反而觉得黛玉的存在是一件好事。而真正的原因却是,她根本不欣赏宝玉,甚至看不起他。

宝钗不仅瞧不上宝玉,连同宝黛二人的恋情也是颇有腹诽。这种瞧不起除了表现在平时一些小的揶揄讥讽上之外,最大的一次爆发是在第三十回,宝玉拿宝钗比杨贵妃:

电视剧《红楼梦》中贾宝玉、薛宝钗剧照

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二人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他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说的个靛儿跑了。

这就是宝玉和宝钗即便结婚了也不能“举案齐眉”的最大问题所在。他们俩根本想不到一块去,无法产生共鸣。宝玉想的只是杨贵妃的丰腴之美,并无他意,若非要有他意,则宝玉肯定是想起了之前看到的宝钗的酥臂,心中艳羡而已。

但宝钗就不理解这些。因为,杨贵妃不仅仅是一个女性,她还在政治上代表了一个给君王和国家带去灾难的女人,即她是有政治隐喻性的。历代诗人相继对杨贵妃给出评价,以宝钗的道德立场和政治追求,她应该是继承了杜甫之流的观点,即杨贵妃是亡国的祸水,是女性的耻辱。所以她听到宝玉所言会“大怒”,甚至说出不符合事实的话来。

小丫头靛儿,这个名字寄寓了作者的态度。蓝靛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有药用价值,可用于温毒、血热、口疮等上火的症候。

此时,作者也是开了一个玩笑,宝钗一发怒,把“胎里带来的热毒”也勾出来,要用这种治疗热毒的草药才行,所以靛儿出现。宝钗说她平时不和丫头们顽,这话是不合事实的。我们都还记得,第五回宝钗刚进贾府时,作者对她的评价说:“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笑。”

电视剧《红楼梦》中张莉饰演薛宝钗

宝钗和小丫头们顽笑是早已有之的。宝钗此时盛怒之下的否认,与焦大吃醉了酒说“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有异曲同工之妙。目的是表现宝钗怒的程度。之后用“负荆请罪”的典故对宝黛二人的挖苦,用当代网络用语就是“我已经忍你们很久了”的意思。宝钗对宝黛二人的情感感到不齿和厌恶。不能误读为是宝钗的嫉妒所致。

第三十二回,从湘云劝宝玉潜心仕途时,侧面写出宝钗平时和宝玉的矛盾:

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

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

剪纸史湘云

这里湘云便是宝钗的替身,作者不想让两个主角宝钗和宝玉发生这样的正面冲突,就借湘云一用,使读者在阅读时不会感到特别的尴尬。这就等于补写出宝钗平时对宝玉的规劝。也很清楚的告诉读者,宝钗不满意宝玉的现状,看不上他的这些做派。也不能就因此而认定她是在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最多也就是一种态度的表达,即便是朋友,也不希望朋友沦落、失去前途。

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之后,宝钗去探望,宝玉替宝钗辩护时,宝钗心里马上想到的是:“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依然不能理解宝玉的意思。薛蟠认为宝钗护短说:“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

到此,我们就能明白,宝钗为什么对薛姨妈四处张扬金玉姻缘而烦恼,要躲着宝玉了。连自己家人都这样疑心,何况别人。这对宝钗亦为奇耻大辱,所以她“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房里整哭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依然是:“无精打采的去了,又见眼上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一面在他母亲身旁坐了,由不得哭将起来。”

历来的才子佳人小说中是这样描写两情相悦的吗?佳人爱上才子时,会在背地里如此痛苦悲哭吗?在这一点上,宝钗实在是被冤枉的,她真的从没爱上过宝玉。

第三十七回起诗社,宝钗先给宝玉起号“无事忙”,又说:“还得我送你个号罢。有俗的一个号,却于你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 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这就是整部小说中,宝钗给宝玉的盖棺定论。

费竞绘宝钗扑蝶

试问,像宝钗这样的才女,对这种“无事忙”、“富贵闲人”的男人,能有真爱吗?估计在她内心中,连最低限度的尊重都没有吧。但黛玉却把宝玉看作是“知己”。

黛玉也喜欢开宝玉玩笑,但我们注意到,黛玉开的玩笑都是类似于“雪下抽柴”、“还没唱《山门》就先《装疯》”这样带有醋意的揶揄,都与情感有关,并不涉及对宝玉个人能力和人生状态的终极评价。两相比较,就能辨出谁心中不爱宝玉了。

第七十回,听说贾政要回家了,宝玉忙忙地补功课,每天加工楷书,“探春宝钗二人每日也临一篇楷书字与宝玉”。想想宝钗这么看重仕途的、现实的女子,怎么会喜欢上散漫到连功课都不做,还要让她帮忙写作业的男人。

第四十八回,香菱苦苦学作诗,宝玉大加赞赏,宝钗又不失时机地说教:“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这也不可非要说成是她对未来夫婿的要求,只能说明宝玉不是她的理想对象。

韩敏绘宝钗扑蝶

从这一回劝说以后,一直到宝钗被迫嫁给宝玉,小说就再也没写宝钗规劝宝玉了。中间发生了很多次大观园雅集和姊妹们的聚会,宝钗也就是和宝玉他们一起玩而已。也许在宝钗心中,宝玉已然不可教矣。

宝钗对宝玉的态度的脉络是非常清晰的。从一开始对宝玉的好奇,到对他像朋友那样规劝,最后到置之不理,始终不曾有男女之爱在其中。宝钗认为宝玉是一个没有才华,没有前途的男人,不可托付终身。

因此,以往在研究宝钗时的各种诸如“宝钗急于想当宝二奶奶”、“处心积虑要接近宝玉和破坏宝黛爱情”、“淑女不敢表白”等说法,现在看来都是不合逻辑和情理的,都是没有用变化和动态的眼光来看待小说人物所造成的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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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一粟.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M].中华书局,1963.

[2] 柯庆明.论《红楼梦》的喜剧意识.台湾红学论文选[M].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

[3] (清)汪灏.广群芳谱·天时卷二[M].商务印书馆,1935.

[4] 丛书编委会编纂.中国节俗文化[M].外文出版社,2010.

[5] 朱淡文.红楼梦论源[M].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

[6] 参见夏薇.《红楼梦》中的睡鞋与明清两代小说的史料价值小议[J].红楼梦学刊,2014年(1).240-2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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