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最后一暼之恋

 黎荔专辑 2021-12-17
最后一暼之恋
黎荔

哲学家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认为,波德莱尔《恶之花》中最著名的诗篇之一,是十四行诗《给一位交臂而过的妇女》,翻译界前辈钱春绮的译文是这样的:


大街在我的周围震耳欲聋地喧嚷。

走过一位穿重孝、显出严峻的哀愁、

瘦长苗条的妇女,用一只美丽的手

摇摇地撩起她那饰着花边的裙裳;

轻捷而高贵,露出宛如雕像的小腿。

从她那像孕育着风暴的铅色天空

一样的眼中,我犹如癫狂者浑身颤动,

畅饮销魂的欢乐和那迷人的优美。

电光一闪……随后是黑夜!——用你的一瞥

突然使我如获重生的、消逝的丽人,

难道除了在来世,就不能再见到你?

去了!远了!太迟了!也许永远不可能!

因为,今后的我们,彼此都行踪不明,

尽管你已经知道我曾经对你钟情!

本雅明借题发挥,论证了“最后一瞥之恋”(love at last sight)。不同于“一见钟情”(love at first sight),这“最后一瞥之恋”是发生在城市人群背景下的、能够袭扰孤独男子的情色震惊。销魂的瞬间也正是分别的时刻,茫茫人海从此永不相逢。从某种意义上,爱情本身遭到大城市的贬黜,街道上全是冷漠的陌生人,无名无姓,不知所终,并不停留,即便惊鸿一瞥,假如不能及时抓住机会,爱情只能是失之交臂。稍微乐观一点,“它与其说是一种被拒斥的满足,不如说是一种被免除的满足”,一瞥之恋,不涉世俗,美的印象停留在顶点,不也挺好。现代恋的滋味,就在于人海中相遇,然后人海中失散。


波德莱尔的“交臂而过妇女”无端地总让我想起另一首诗,浪漫诗人徐志摩的,写于1926年5月的《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能把“偶然”这样一个极为抽象的时间副词,使之形象化,置入象征性的结构,充满情趣哲理,不但珠润玉圆,朗朗上口而且余味无穷,意溢于言外——徐志摩的这首《偶然》小诗,我觉得是志摩诗中是在形式上最完美的一首。以如此整齐柔丽清爽的诗句,来写那微妙的灵魂的秘密。这首两段十行的小诗,在现代诗歌长廊中,应堪称别备一格之作。


徐志摩这首《偶然》,很可能仅仅是一首情诗,是写给一位偶然相爱一场而后又天各一方的情人的。不过,这首诗的意象已超越了它自身。我们完全可以把此诗看作是人生的感叹曲。人生的路途上,有着多少偶然的交会,又有多少美好的东西,仅仅是偶然的交会,永不重复。时间带走了一切。对于天空中的云影偶尔闪现在波心,实在是“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人生茫茫无边的大海上,心与心之间,有时即使跋涉无穷的时日,也无法到达彼岸。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方向,我们偶然地相遇,又将匆匆地分别,永无再见的希望。那些相遇时互放的“光亮”,那些相遇时互相倾注的情意,“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人生的相遇欢娱不过是片刻须臾,长长的寂灭和无常才是永恒的主题。


我感觉,徐志摩已经以诗人的敏锐直觉,捕捉到了一种动荡的现代性。现代性进程的诸多后果中最显著的一个,就是社会生活的整体性不复存在,我们今天生活在一个客体支离破碎的时代,那些构筑世界的砖块业已土崩瓦解。我们不再相信有什么曾经一度存在过的原始总体性,也不相信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有一种终极总体性在等待着我们。没有任何恒久的、稳定的东西存在,一切都是短暂的,只是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某样东西,往往在即将离我们而去或者永远消失的时候,才会引起我们的关注,才会激起我们去体验它、去感受它的冲动。现代恋的滋味,现代人的欢乐,与其说是一见钟情,不如说是最后一瞥之恋。从波德莱尔到徐志摩,都敏感地意识到现代性的非永恒特征、变动不居性。从今天的角度看,波德莱尔所处的时代是“资本主义的起飞阶段”,或者说是现代化的市场化和城市化转型时期,徐志摩留学欧美、广泛交游西方知识分子,尤其是受到剑桥文化的洗礼,终生崇尚个人自由的信念,今天的中国在某种意义上也正在经历这种现代化转型。波德莱尔和徐志摩曾经的描述对于我们也不无现实的意义。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